秦淮河畔,烟波缥缈之中,一缕残烟,从船头直直地升上了渐渐明晰的天空,空气中氤氲着丝丝缕缕的余烬,轻若纤尘,薄如游丝。
黎桑篦玉年,元月一日,辰时。
“那夜的腥风血雨在别人看来或许只是一时,于老朽却是四年这四年来,这场腥风血雨从未在老朽这停歇”
游踪不定的细雪落在了他的蓑衣之上,透着不可言说的薄凉。
“那后来呢”白饵亦罩了件蓑衣,全然不知风雪,只是紧着神色追问道“一方县令突然之间无端惨遭杀害,定然会震惊朝廷,那么令郎生平那些未解的状书也必然会暴露出来,那些贪赃枉法的官员自然会被一网打尽”
不料,车老淡漠地摇了摇头,“福康县县令,凤安县县令,乡平县师爷,远赴秦淮知府展开了三县联审,这一审便是八天。只是,这一审,令人震惊。”
“黎桑铉光年,元月一日,福康县县令并未去过沙坪草场,而是携一家老小去了凤安县其岳父家度佳节,那一天,他还特别拜访了凤安县县令。故,他二人互相作证,三言两语便将嫌疑撇得干干净净。之后,老朽才明白,原来我儿的死,原本就是福康县县令与风人联手定下的计谋”
“这”听到这个结果,不由得她眼冒金星,心中亦是忿忿不平。
“眼看知府大人便要将福康县令与凤安县令释放,老朽心有不甘,强求知府大人重新推翻此案再度对审。直到后来,开堂第十日,忽然有三名风人前来自首,他们陈词一致,皆忏悔,因着入乡随俗的缘故,守于沙坪草场的他们,也于晚宴大肆庆祝了一番,只是,他三日不胜酒力,很快便醉得天昏地暗,晚时出营帐,忽见草场外有一人鬼鬼祟祟,他们寻思那是盗贼欲偷狼,情急之下,便齐齐冲上去将盗贼乱刀砍死了这案子,便这么结束了。”车老冷笑一声,笑得很是荒唐。
如今向外人说起细宝死因,车老心中忽然好生自责,要说害死细宝的真正凶手,恐怕是他自己了
“阿爷,细宝能不能不要做官”
“这个时代,乌纱易戴,也易摘。但你不同,你的这顶乌纱来之不易,力重千斤,难摘啊我的儿”
自联名上书归来,细宝儿明显是受了重创,可他还一味逼他,将他逼得退无可退
他在他身上无形之中施加的压力何尝不是一把锋利的钢刀,不断催促他前行
回府后的细宝,每一天几乎都是早出晚归,从师爷口中得知,细宝一处理完乡平县的各种琐事,便埋头于徐焕英的案子上,每日于乡平县与凤安县两地奔波,几乎没怎么阖过眼。
就这般,他回府的次数越来越少,府中事务亦从不过问
思及此处,不由得他潸然泪下,逼妻休夫的是他逼得细宝疲于奔命、疏于防备、轻易落入敌人圈套的人,也是他
“你不甘令郎就这么惨死,所以开始走上了替子报仇之路了吗”白饵不禁问。
“替子报仇将福康县、凤安县的县令以及驻扎在沙坪草场的风人头目都杀了吗”车老反问了一句,不由暗自一笑,“呵呵老朽替细宝杀了他们又能如何,即便是杀了他们,细宝也不会瞑目的因为,这是一笔关乎黎桑朝廷的血债”
白饵心弦一紧,凝望着车老,有些不敢听他说出下文
“在师爷的协助下,老朽整理好了我儿生前搜集的关于徐焕英一案的证据,重拟了我儿生前拟过的状纸,并在状纸上加上了乡平县县令惨死一案,作为日后告倒福康县县令的血证。黎桑铉光年,元月十五日,老朽上了京,这一路,老朽逢官便诉冤,可那些官员睹了状纸,一见多条人命之案,一个个望而却步。直到那日,老朽遇见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那日,他偶然得到消息,有一朝廷三品以上官员会于申时从秦淮城外的古寺经过,得知此事后,他便在离开古寺的必经之路等待着,直至余霞散成绮
马车上一官员直接告诫“大胆刁民本官劝你莫要再告下去了否则,定教你人头落地”
状纸尚未呈交到官员手中,便遭了驱逐。他只觉着甚是可恼,手揽状纸将身起,满脸皆是嫉恶如仇之色,扬起指头开声骂。
“好一个尸位素餐的狗官枉顾百姓生死纵容恶人作恶老朽真是聋了耳瞎了眼听信了旁人之言把狗官当成了为民请命的好官狗官你听好了朝中两袖清风大公无私的好官大有人在此处告不成,老朽自有地方告当朝太师司徒允新科状元曹执正老朽有信物在手,还怕状纸到不了他们手中不成”
细宝义父傅老家世煊赫,祖上也是做过大官的,对先帝亦有恩情。傅老临终前曾交给他两件信物,一为梨花玉佩,一为金盏,亦嘱托,若细宝将来做了官,有命悬一线亦或是万不得已之时,便寻人将信物送进宫,也好解燃眉之急。
只是,因他期岁未满暂无户籍,京都不可久留,亦无可靠之人将信物送进宫中,便只能滞留城外寻找契机。
“你简直是找死”马车上的官员勃然大怒,旋即唤两旁士兵,将人逮捕,“来啊将这个疯癫老头给本官抓起来”
千钧一发之时,轿帘被人掀开,淡淡的声音传出“慢着所有人暂作退下”
士兵齐刷刷收了兵器按兵不动,御史大夫秦枭登时下了车,退到一旁,将轿中之人恭敬迎出。
令他觉着奇怪的是,从轿中走下来的少年命所有人在一旁等候,独他随行
在距马车不远的地方,有华亭,屹立于古木间。
后来他才知,原来那少年是当朝太子,此次出行,正是奉君主之命,微服私访,调查民间冤假错案、关心民间疾苦。
他跪于亭中将状纸所诉徐徐道来,太子亦认认真真同他将状纸研读了几遍,直至月上柳梢。
并郑重承诺,回宫后便去面圣,递交状纸,为他、为那些枉死的百姓请命。不仅如此,太子亦命人在京都为他寻了一处院子暂作安置,并让他在院子里耐心等待消息,做好随时被召入京面圣的准备。
华亭之中,太子临行之前,他拜了三拜,哭得痛哭流涕,他只觉着细宝儿平生愿终于迎来转机,而他,也终是守得云开,窥见月明
“慢着你说你在华亭遇到的那人是黎桑太子”白饵忽然问,心跳跳得飞快。
她没有听错吧那个所谓的对他很重要的人,是黎桑太子
被她骤然打断,车老疑着神色问“正是黎桑太子,怎么了”
“你”话到嘴边,又不知如何说出口,总归,她有太多的不确信。她只是问了一句“你就确信了黎桑太子是你的请命人”
“你这话是何意”车老皱着眉头问。
她纠结着开口“我是说,你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一人身上,就不怕信讯全无,希望落空哎呀,也就是说”
“老朽懂你的意思”
黎桑铉光年,二月,他离开乡平县已有半月。
藏西院子里,他度日如年。
当初黎桑太子与他说过,此案牵连甚广,他作为众多案子的知情人,亦是递状者,极有可能会遭来杀身之祸,为保住人证安全,便派了若干士兵化身为平民日日夜夜守在藏西院子。
每每他欲离开院子,便被太子的人劝止,当他问起黎桑太子有无音讯传来,他们却浑然不知,只管守着院子,其他一律不顾。
这样的日子又过去了半个月,他渐渐对黎桑太子产生了怀疑,便寻了法子混出了藏西院子。
后来才打听到,原来上元灯会将近,太子忙于主司灯会,他亦入到闹市,寻了当地的一些布衣百姓,欲借他们之口摸一摸太子的“底细”,只是他得到的答案,褒贬不一,有人对之赞不绝口,有人亦闷声不语
“听你的口音,你应该是外地来的吧”有一小哥这样问道。
他简单做了自陈,提起如京目的时,那小哥当即瞠目结舌,“老伯,我劝你还是早些走吧,千万别再告了如今这座城乃至整个黎桑,谁人斗得过黑浮屠啊”
小哥的反应着实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他困顿地问“黑浮屠何人是黑浮屠”
“这事啊说不得知道的人越多,死的人就会越多你就听我一劝吧,不要再告了你告到哪,黑浮屠的势力就会跟到哪,你是逃不出黑浮屠的魔爪的”小哥两股战战地说出。
“好心人烦扰你告诉我,这黑浮屠是谁”他极其认真地问。
有那么一瞬,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这一路,他走到哪,便告到哪,却屡屡失败,起初他以为自己无户籍是一外地人,口音亦不标准,每每沟通起来,总被人当做傻人看,直到那时,他才忽然觉着,这件事似乎没那么简单。
这一切,难道真的和小哥说的“黑浮屠”有关
他声声问得紧,逼得小哥将答案呼之欲出。
“车老我家主人有请”
闹市之中,几个守在藏西院子的士兵忽然出现。
他先是心虚地顿了顿,见士兵催得紧,才慢慢反应过来,是太子的音讯来了
枯等了这么多天,春风终是吹来了
藏西院子里,得见太子他喜不自禁。
当他斗胆问起接连数日音讯全无之因,太子抱歉地说出了实情,说是东宫政务繁忙,上元灯会又近,今年他主司上元灯会,每日都为此忙得阖不上眼。
他细细打量过太子的面容,自华亭一别,太子明显消瘦、憔悴了许多,方才又在闹市得知了上元灯会一事,这才断定太子所言不假。
太子亦告诉他,他已将他的状纸递到了君主面前,这些天,他亦多次上奏提醒君主早些决断。并劝他,目前能做的,只有耐心等待,等待君主的决断。
太子将话说到一半,宫里便来人请太子回去,好像说是急着商议灯会一事。
虽然太子说的这些话并没有让他看到一个清晰的结果,但他的内心要比之前踏实了许多,因为他相信,君主一定会还他一个公道,那些危害黎桑的蛀虫,离死期不远了
那天晚上,卧于榻上的他,怎么也睡不着。
不知为何,今日得见太子,他仿佛看到了他的细宝儿,雷厉风行的细宝儿,疲于奔命的细宝儿,为民谋福的细宝儿
白饵越听越觉着迷茫,急着追问“那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君主的决策下来了吗”
“君主的决策”话至此处,他精炼的眸光慢慢暗了下去,黑洞洞的瞳孔里,死一般寂静。
他永远都忘不了再一次见到太子时的画面。
“君主在勤政苑龙颜大怒,厉声指责,该异族人居心叵测,明显是有意抹黑我黎桑朝廷,有严重的抨击朝政之嫌。一怒之下,君主将状纸撕得粉碎,扬言要召该递状人入宫,将之杖毙,以卫朝纲本宫冒死请命才留住了你一命,至于状纸一事,本宫真的尽力了”黎桑非靖遗憾地说出,语气里满是自责与愧疚。
他闻此言,如听惊雷,丝毫不敢去相信
黎桑皇是怎样一位君主,他在黎桑生活了多年,虽不曾见到君主,但也有自己的认知。
如今太子说的这些,断然不会是实情。
他面无表情,问太子“殿下,求殿下将勤政苑的实情,如实告之草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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