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班之后,我换好衣服在医院正大门等高任峰出来,“走吧,”他拎着自己的小帆布包,“我这样子是不是有点不像生病的?”我顾虑,“你说要是被他识破了怎么办?”“会不会把我们扣下来打一顿?”
他笑笑,拍拍我的肩膀,“怎么可能?他凭什么打你扣你?还没有王法了?他要真的是骗钱的,那就跟过街老鼠一样,怕你还来不及,还敢打你?”反正经历了上次黄牛倒票,我胆子确实变得小了很多,不敢造次。
拐来拐去,我还跟高任峰走错了两次胡同,“在哪儿啊?”他问,我抬头左右看看楼号,“中午来得太匆忙,路都是我胡撞乱走的……”我看看……都是青灰色斑斑点点的老楼,长得都一样,我这个路痴的脑子啊……
“你确定在这里?”刚刚我俩已经跑错了两三次,他不确定地问我,“应该是吧……”行吧,我不靠谱的形象已经在他的认知里面打上烙印了。
我疑疑惑惑,不敢肯定地说:“应该是吧……”别说,还真是这家,熟悉的楼道,“就这里!”我小声并且兴奋地说,“就这就这!”心如擂鼓,拉着他跟我一同进去。
“你别那么缩头缩脑地,”他拽拽我的衣服,“你这个很警惕的样子看上去就很奇怪,你自然一点。”
我能不紧张么?我特么对这种躲藏在阴暗处的黑势力心里有阴影啊。
我推门就进去了,里面布置得跟社区小诊所似的,墙上挂的都是锦旗,妙手回春、悬壶济世之类赞扬的话,一张办公桌子,老头穿着白大褂坐在桌子后面,见我进去了,老头抬眼,我怕他打量我,张口便称呼道:“您是张教授吧!哎呀我可找到您了!”因为我看锦旗上面写的名字就是张立华,他应该就是所谓的张立华老教授。
他一见我好像认识他似的,他也很热情地站起来迎接我,“你好你好……”便坐下,我看他跟我客套,应该是没有起什么疑心,“张教授,你看看我这个……”我这个啥呢,我好好的……编个什么毛病呢……
他仔细地听我说话,“我这个肠炎啊……”我突然想到我小时候得过痢疾,便血便了好几天,“老是治不好,现在已经搞成慢性肠病了,我就听人说张教授治慢性病特别好,我才找过来……”
老头点点头,“这啊,小毛病,给你开几副药回去吃吃,感觉不好你再来找我,”我假装不明白地问,“您都给我开什么药呢?”
他拿来开药单子,“刷刷刷”一通写,“我这个药方子都是我自己研制,保证有效,而且我们比医院里面便宜多了,这样你要是不相信我,你先拿三顿药回去吃,免费给你吃,”我一听,不要钱,这还是骗子吗?
我突然有点想相信他,是不是我过度地怀疑了?
高任峰站在我后面,接过药单,转身到隔壁房间拿了一小包没有名称的小白药片儿,“老师你人真好啊……”我有些些动摇我原本对他的质疑了,“您从事医疗多少年了?”我随口这么问道。
老头笑笑,“我干这行比你的年纪都大了,”我插嘴,“我二十多了,”他低头笑道:“我行医都快四十年了……”
“那您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呢?”我问。
“我们那个时候哪有什么像现在的医学院呢?”老头坦然叙述,“都是赤脚医生,一个老师傅带一群学生,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医生。”
“那医师资格证您考了吗?”我也就这么一问,老头不搭理我了,手上开始翻阅病例,我见他把我晾在这里,便开口岔开话题道:“我一个亲戚,她有慢性肝炎,您能看吗?”
老头低着头写写划划,看似漫不经心,但是又很骄傲地答道:“当然能啊,我在肝炎这方面已经研究了二三十年了,我有我治疗的办法。”
我有些纳闷,谁能说这样的大话?
“那能根治吗?她已经求医快七八年了,反复反复,治不好。”
“那我,改天带我亲戚来,”老头点点头,“好的哎好的,小姑娘我跟你讲,要不是现在医院都有文凭的限制,爷爷我早就是主任级别的了,那些医院里的小医生我都看不上的哎……”
“全中国,治疗肝炎,除了上海和北京的几所医院的老专家,就是我了,在安徽里面没有比我治疗肝炎更成功的了。”老头子头头是道地夸自己,要是遇上病急乱投医的人,怕是真的会信了。
但是,学医的人都知道,肝炎和艾滋,是根治不了的。(不要跟我说那一例两例治愈成功的特例,谁就能是那茫茫人海中的一个两个特例?)
病急了乱投医,非常容易被人骗钱,因为医院里面的医生护士都不会一口给你一个非常明确的答案,能不能治好,他只会告诉你,不确定。
一口说药到病除、包治百病的人百分之一万是骗子!
他首先是用免费的药来获取我对他的信任,然后再用打包票的医术让我彻底相信他,“那我回头带我大姨她过来找您。”我起身要走。
老头伸手拦住我的胳膊:“没事儿,你大姨要是不方便,你可以让她打电话跟我联系。”
我呆住了,这不是要我大姨电话号码吧,“我一时间想不起来我大姨电话,您能把您的电话号码给我吗?”
老头撕了一张小纸头,圆珠笔刷刷给我写了一串电话号码:“你让你大姨按照这个电话号码打给我就行了。”
“老师您的药贵吗?”我担忧地问,老头爽朗地摆摆手,“丫头!你要知道去大医院看病会花多少钱,我这里可比医院便宜多了!”
“医院看得了的病,我能看,医院不了的,我也能看!”
看把你牛逼坏了,我也没见哪位老师因为能看病嚣张成你这个样子哎……
这几天上班我一直琢磨这件事情,老头给我的小白药片儿我当然没敢吃,我没病,要是给我吃出什么毛病怎么办?
是药三分毒啊。
我不能再因为我自己的一时莽撞想法,而连累了我的老师们,也不能贸然行事。
高任峰从铁静西苑街坊领居那里打听到可靠消息,那老头就是才搬来没两个月的江湖骗子,骗够了钱就卷铺盖走人。
这天夜里,我照常值夜班,我坐在抢救室里面一脸正色,英勇就义地偷用科室打印机,在a4、b5纸打印着“医托死全家”、“这是医托,骗钱的!”、“杀千刀的医托”,偷偷印了一小摞,藏在办公桌下面。
“韩旭,你在里面干什么?”陆老师跟另外一个值夜班的老师在外面分诊台聊天,见我一个人偷偷摸摸地缩在抢救室里也不出去,她便好奇,拿了对讲机问我。
对讲机一响,吓我一激灵,呃……我一时间又赶紧开始编理由,“在打印资料……”我编了一个很常见的理由。
那头,陆老师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你媛媛老师定了烧烤,过会儿要是不忙的话,去茶水间吃烧烤吧。”
顿时我有点羞愧,我怎么老是想给老师她们惹麻烦?我真的是服了我自己,我把打印出来的纸张握起来,藏在我白大褂的袖子里面,故作傻不愣登地从抢救室里探出头,“老师,我去吃烧烤啦,谢谢老师……”很亏心地把这些个造反的纸张塞进茶水间我装餐盒的小包里面。
到了后半夜,凌晨两点,我的心慌慌地,“韩旭,撑得住吗?要不要去后面眯一会儿?”我心想,这是一个好时机,趁着天还没亮,我去把那个贴在305的门口和窗户上,略微警示一下。
我思考了一下,点点头,“好!”起身往急诊后走廊的值班室走去,边走边脱白大褂。
“高任峰……”我压低了声音给他打了两通电话他才接,我这也才想起来现在是凌晨两点多,他下午四点下班回家的,“不好意思啊,我这么晚打电话给你……”
“怎么了?”他迷迷瞪瞪地问。
呃……“可能有点打扰你……”我有点不好意思张口,“没事,你说。”他倒是一口答应了,“那个……”
“你说你说,不要紧的。”
我套上外套,把纸掖进我胳肢窝,“陪我去贴一下大字报……”他愣了一会儿,“什么大字报?”“你不会是打了什么骂人的东西吧……”
“嗯……”“对!”我倒是干脆。
我已经只身一人来到了七栋的附近,高任峰才匆匆从后面裹着外套赶来,“大哥,小弟来迟。”我俩蹲在枯草花坛子里,“我不想太明显,我想贴在他们不容易发觉,但是居民又能看见的地方……”
“贴他们防盗窗底下呗,”高任峰接过我手中的字报,“我去贴,你帮我把风。”说完,便蹿了出去,我原地蹲在七栋对面的枯草坛子里,紧张地望着他猫着身子,半蹲着把我印的字报一张张整齐排列地贴在305防盗窗的下面,我心想,他可能也是有强迫症吧,有必要贴得那么整齐吗?
贴好之后,他回头给我比了一个手势,小声说:“撤吧……”我俩火速离开了“作案”现场,我回头看了一眼我俩的杰作,花白的纸张在青灰色斑迹点点的老墙上显得很是刺眼。
邪不压正,有的时候放在现实社会中,真面目并没有那么完美。反而是我们这些做了好事的人,揣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草木皆兵。
等我离开这家医院的时候,我报了警,一是反应这家医院有黄牛倒票,医院没有实现实名制挂号制度,二是举报铁静西苑的医托,高任峰跟我说他转科了,医院因为黄牛的事情上了新闻,正在彻改系统。
我本想打倒黄牛,没曾想,又让医院背了黑锅,这个行业本身就已经受到了太多不该有的攻击和诋毁,次次舆论的矛头都好像带莫名其妙的定位,指向无辜的人。
至今,这些事情,我都没敢跟带我急诊的老师说,我害怕她因为我一个人,而去冷落了后面来急诊实习的同学。
医托之所以能骗人,莫过于获取了你的信任,让你觉得他能够救你的命,但这是错的!
医务人员,不要因为自己和生死很近,就把自己近乎视为神,自己不要这样想,医疗行业之外的人更不可以这样想,生死由命,不由人。
能救命的,永远都是医疗手段,而不是使用医疗手段的人!
如果人能够救命,那大家生病了,都坐在家里祷告就好了呗,还要医院干什么?
初春,夜里冷风料峭,“你赶紧回去睡觉吧。”我看老高的脸都冻红了,“你怎么办?你回科室吗?”他关心道。
“对,我偷跑出来的,陆老师让我去后面值班室休息的,我得赶紧回去,不然给陆老师发现了就不好了。”我拍拍他的胳膊,“感谢了,老弟。”
他笑笑,“回去吧。”随后,看他转身离开,我立马抱头鼠窜,滚回值班室的床上,刚上床,还没捂热被窝,“韩旭,起!外面忙不过来了!”陆老师小声敲了门,匆匆丢下这几句话就走了。
还好我没有睡着,不然我有起床气啊,特么让我起来看管一个醉汉,喝得酩酊大醉但又没有醉死,老师们在忙着抢救一个喝农药中毒的年轻人,没有功夫,便让我看着这个醉汉,别让他摔倒了,醉汉一身酒臭,大着舌头,醉醺醺地对我说:“我要小解……”
我寻思着你来医院要什么小姐?医院又不是什么带颜色的酒吧。
“我要上厕所,要解手!”大汉推开我搀扶着的手,“你滚蛋!”
我要不是在上班,你以为我喜欢搞你们这些喝多了耍酒疯的人?我也是贱,怕他左摇右晃摔倒,硬是要扶着他,“你进去吧,我是个姑娘,我在门口等着你,你小心点。”到了男厕所门口,我让他扶着墙走。
他刚进去没一会儿,“咚……”我听声音不对,这特么是摔了吗?“男同志,你怎么了?”我站在门口喊话道。
“滚!”他大喊大叫,我探头进去看,他趴在地上,一边趴着,一边脱自己的衣服,“地上这么凉,你不能脱衣服趴在这里哎!”我一个姑娘家,又不好进男厕所,虽然里面没有人,就地上趴着的这个王八。
“我不!”他不管不顾地脱得干干净净,“警察要打我,我就不起来!”
我提刀的心都有了,无奈又好笑,忍着心中的火气,“你把衣服穿上,哪有警察?”他脱得是真的干净,死讲不听,就是脱得精光,趴在地上,非说警察打他了,就是不起来。
怎么跟他喊话他都不听,没办法了,我进了男厕所,从他脱下来的衣服口袋里面翻到他的手机,通讯录里面翻了几个人的电话,拨过去,让他家人朋友赶紧来医院捡人回去,玉皇大帝都降不住发酒疯的人。
要不是害怕他酒醒来之后可能会打我,我就用他的微信帮他发一个喝多了,在急诊厕所脱精光趴在地上不起来的朋友圈了。
简直无奈,我跑到抢救室拖了一床被子给他盖上,要问我此刻的心理活动是什么?
就是,我特么过五关斩六将通过各种考试,就是为了大半夜给醉汉盖被子吗?我觉得不值。
但我是实习生,没办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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