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可真是不可思议,从春季开始的旱情持续的时间不合常理地长,秋季的的这一场雨水持续的时间也跟着不合常理的长,它们都长到了令人绝望的地步。雨雪可以一年不下,这要下起来就像黄河壶口瀑布一样堵也没办法堵。旱涝都是灾,而且都是很严重的灾。哎,这天上地下的关系咋一直就理不顺呢。
狂风暴雨最后转为了一场淅淅沥沥的连绵淫雨。细密的雨水持续下了半个月,后几天雨水越来越小,人们根据以往经验判断它应该要停了,但这一次它在短暂的停歇之后又开始了漫长的旅程。雨水断断续续下了四十多天,下得庄稼地成了烂泥滩人脚根本进不去。这么长时间!这可急坏了陈恒茂。陈恒茂一天不劳动就浑身不自在,这一个多月不能下地他都快急疯了,只好在屋里把各种农具收拾来收拾去能擦几十遍。
持续四十多天的淋雨子,这在陈家村的历史上也是从来没有过的长!尽管人们想办法用塑料等东西进行遮挡,但土坯做的房屋很多已经被洇透了,家家户户的房子窑洞只能用用木椽前呼后拥顶着以防不测,一家人睡在房子里心惊胆战,可是又能到哪里去找睡觉的地方呢。
房屋四处漏水,外面大雨,屋里小雨。陈恒茂刚盖的两间房的炕上地上到处是接雨水的盆盆罐罐,甚至连饭碗都用上了。泥水溅的到处都是,晚上睡觉根本找不到一个舒展腿脚的地方。窑洞的后墙已经洇透了,陈忠民睡在里面只感觉心惊肉跳根本睡不踏实!最后被好朋友陈彦军硬叫到他们家砖箍的窑洞里睡在了哪里。陈彦军家日子算村里过得好的,它们假的窑洞一砖到顶。
孩子越来越多,他们还在逐渐长大,这样晚上睡觉的地方就不够了。陈恒茂想盖房没钱,最后他想到了自留地。陈恒茂在自留地里栽了两排杨树。杨树生长期短,又柔韧,可以做椽。又在土壕里自己打了足够的胡基,又伐了两颗老树做檩条盖了这两间房子。两间房子盖完,陈恒茂还盖了一个门楼。门楼子盖完了,陈恒茂觉得自己这辈子总算没有白活。
陈恒茂把房子刚刚盖完,就赶上了这场百年不遇的雨季。雨水让这两间房子摇摇欲坠,他感觉自己活在世上的价值支撑就要崩断了。房子呀,你千万千万可不敢倒下,你要倒下了我就活不下去了。一辈子连一间房子都没有给儿女攒下,这传出去让人听到简直太丢人了。
陈恒茂正在望着自己的房子向老天爷祈祷,却意外发现北边的山沟里发了山洪。陈恒茂眼见磅礡的黄水从虎头山和乔山夹成的山口汹涌冲出,然后顺着煤渣铺就的公路直冲而下。
看着这股子水,陈家村人的眼珠子都红了。山洪裹挟的是山上山下积累了几十年的羊粪,洗刷的是山上沤了几十年的枯枝败叶山灰鸟粪以及风化的石灰岩,这样的肥水浇过的地你就是五年不上粪不施化肥长出的庄稼也是叶黑杆粗颗粒饱满。
按照地势的高低和水的流向,这水自然会流进陈家村的地里,陈家村将依靠这一股子营养丰富的肥水节省下巨量的肥料,而购买这么多的肥料几乎会花光生产队全部的收入。
可是眼巴巴看了半日,陈恒义他们却不见大水来到自家地头。正当大家疑惑不解的时候,陈恒义大喊一声说大事不好,他赶紧叫来生产队长说肯定是上游的人把水截流了,生产队长陈建信说这可不行,这水就是我们的命,豁出命也要把属于我们的水抢回来。
陈恒义说可不咋地!你赶快找个人去看看,要快!队长说好,于是叫了一个跑得快的去了北塬,果然发现是陈家村北边的上沟村的人把山水截流到他们自己的地里去了。他们筑起了高高的泥坝,看那阵势是一滴水也不想漏给下游的陈家村。
“水往低处流,流到哪里算哪里,看来这上沟村人是想吃独食,没那么容易的事情。事情不能这么办,这分明把我们陈家村人没有放在眼里么!狗娘养的,陈家村人也不是好欺负的。这山洪可是几十年难遇上一次!这样的好事情恐怕以后再也等不到了!我们必须拼了命把水争回来!建信,集合全体青壮年劳力!”
“水就是命啊!赶快想办法!”陈恒茂也急了,陈建信不敢怠慢紧急敲响铃声,然后在大喇叭上喊让小伙子带上家伙来村子中间的皂荚树下集合。不到一袋烟的功夫,抄上铁锨锄头棍子甚至红樱枪的他们已经跟在陈恒义的后面杀到了上沟村的地界。
“站住!干什么去!”一声断喝,察看汛情的大队书记从自行车上飞身而下横身挡在了队伍前面:“不要命了?!”
陈恒义裸露着胸膛大踏步走上前去对着书记说:“上沟村人把几十年不遇的肥水截流到自己地里,我们一滴也没有沾上。”
大队书记知道陈恒义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他害怕陈恒义像弄死日本鬼子一样打死上沟村的人:“那也不敢胡来呀,这么多人拿着刀枪棍棒,这会出人命的你知道不知道我的恒义哥!出了事谁也承担不起。没有这股子水难道我们就不活了?我们就全当没有这水。有事好商量,我去找他们说,你们先回去。”
“你去找他们说?等你说完了,水早都渗到他们的地里去了,时间不等人。”
“陈恒义,遇事你能不能有点觉悟!你好坏还是一个贫协代表哩么,水是小事,出了人命怎么办?”
“水是小事?你认为水是小事!人吃的水有时候都供不上,你竟然说水是小事。贫协代表算个锤子!我早都不想干了。”
“你还是一个**员吗!说话能不能过过脑子,出了人命你来负责!?人命关天,你负责得起吗?”
“老子当然负责得起。谁再挡道,我就不客气了!让开!”陈恒义目露寒光杀气冲天。
书记望着视死如归的陈恒义,犹豫了一会还是站在了旁边,然后无奈地望着陈恒义他们如飞而去。
“手底下注意点,不要不知轻重!”书记大声喊道也紧跟在了后边。
“上沟村人不是日本鬼子,我知道该咋办!”前边传来了陈恒义低沉的回答。
虽然左腿落下了残疾,可陈恒义是草上飞的徒弟。草上飞十八般武艺里面最厉害的是轻功。草上飞的脚尖一点,一丈高的城墙就到了他的身后。陈恒义的功夫不次于师父,他一马当先冲在了最前面,你不见他腿动,却见人已经飞在了半空中,那姿势就像腾空而起没有尾巴的袋鼠。
陈恒义这一只大老虎冲杀在前,陈家村的小伙子就变成了一群恶狼。一只狮子带领的一群羊可以打败一只羊带领的一群狮子,何况狮子后面跟的是一群狼。
上沟村人在劫难逃,他们知道陈家村人会来,因为陈家村有一个人叫陈恒义,只要陈恒义在,陈家村没有不争的集体利益。两个村子不是第一次为了争夺水源地界而打群架了。
上沟村人望着这群虎狼之师,已经知道了结果,但是他们绝不能自动缴械,他们还抱着侥幸心理。
“手底下注意点,不要往要害处下手!人是次要的,水是第一位的!”陈恒义叮咛说。
“知道!”村里的年轻人不是第一次打架,他们都是在你一拳我一脚中长大的,说到打架,他们是内行。
上沟村的人早已提着锄头木棍铁掀守候在水坝前,可是看见杀人不眨眼的陈恒义,他们的腿肚子还是禁不住打起了哆嗦。
陈恒义身经百战战法也纯熟,他知道擒贼先擒王才能避免更大的伤亡,也才能速战速决,于是瞅准上沟村的队长,冲上前去一个飞脚把对方踢到了三尺深的水坑里,双方顿时纠缠撕打在了一起。陈恒义虎落羊群如入无人之境,陈家村的人不要命的猛冲猛打,没有了指挥官的上沟村人慌了神,他们被冲得七零八落抵挡了不到三分钟的时间就抱头鼠窜了。
上沟村人一下子跑了个干净,他们地里的水也攒的差不多了。陈恒义立即吆喝大家一齐动手豁开了堤坝,浑浊的黄水乖乖地冲进了陈家村一块又一块的庄稼地里。眼看着水灌的差不多了,陈家村人开始往回撤。水不可能往高处流的,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回来的路上,书记清点了一下人头检查了社员们的身体,还算幸运,没有死人,也没有重伤,他长舒了一口气指着陈恒义骂了一句二锤子货。
队长陈建信挥舞着手中的棍子说今天都算出工,每人记二十个工分,挂彩的算工伤,队里掏钱给你们治病,所有人一人补助二斤高粱三尺布票。幸亏没有死人,要不恒义爷就在劫难逃了。
“恒义爷福大命大,要不还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好人,老天爷会罩着的,恒义爷不会完的。恒义爷要是完了我们早都完了。”
“完了就完了,这算个锤子,老子要死不知道死多少回了。你小子不要亏待今天的弟兄们就行了。”
“当然不能亏待大家。这趟水可敌得过几百头肥猪哩。”
陈恒义指着几个负伤的说便宜你们几个狗东西了,不会打架负了伤还给你们看病,看看老子身上有一滴血没有!
“您是谁么,您是天神爷爷下凡,谁动得了您老人家一根手指头呀。”
“哼哼!知道爷爷厉害就行,以后多学着点。”陈恒义瞪着眼满脸的得意。
“这下放心啦,就是半年不下雨,这地里的墒也晒不透,秋粮肯定有指望了,明年也可以放心的吃麦面馍了。”陈恒茂关心的是能不能吃到嘴里。
“我要媳妇。”狗蛋不知道啥时间又出现在了人群里。哎,这热闹处总有他的身影。
“狗蛋,这一次大爷可以向你保证,明年一定给娃说个媳妇,后年就让你生上一窝子狗娃。”
“哈哈哈哈,我的个大爷呀,你能不能正经点呀。”几个小伙子用手指着陈恒义笑得直不起腰来。陈恒义叼着烟袋锅子也跟着傻笑。
陈恒茂一年四季一个心思都在地里忙活。春耕忙,秋收忙,冬天没有什么活可以干了吧,可是陈恒茂总能找到要干的活。冬天怎么能没有活!是不是要备好一年的柴禾,是不是要往地里送粪,是不是要平整一下自留地……
陈恒茂的眼里全是活,逼得陈忠民也要跟在后面忙活,这一忙活,看书的时间就少了,陈忠民老大的不情愿。
陈恒茂起来的时候不见太阳,回家日头已经落西,这么忙他不觉得有多累,一旦停歇下来,他的浑身倒不自在了。
从八岁开始,五十年了,陈恒茂一直就是这么过的,他热爱劳动,他见不得不喜欢不尊重劳动的人。
虽然这么卖力地干,但是日子还是穷,这让他十分的迷茫,但是他仍然相信劳动能改变一切。劳动时陈恒茂极度亢奋,他的疲惫主要来自劳动的成果很不显著,这非常打击他的热情。可是他仍然说天道酬勤。
种地的粮食不够吃,种植棉花的衣服不够穿。陈恒茂想问一句,难道是我们上一辈子做错了什么,老天非得给这么重的惩罚让你做一辈子的苦役!可是陈恒茂的老先人也是如此辛勤的劳作,最后也是一无所获。
深秋一场鹅毛大雪直接把大地盖到了初冬。大雪过后,北边的乔山雪花盖顶,山舞银蛇。
由于今年秋夏之交雨水特别多,这个冬天来得格外阴冷而且带着一股子肃杀之气。十一月的西北风一起,顽强挣扎在树梢不想掉落的叶子彻底被一扫而光。光秃秃的柿子树、油桐树和杨树刺槐枝枝丫丫伸向高远的天空,仿佛黑发直竖的狂人,也像燃烧的黑色的烈焰。
枯黄的干草在土崖上任凭寒风戏谑着它们瘦小的枝叶,他们的一切反抗都是软弱无力的,只有大地给了他们根的牢固,才不止让狂风把他们彻底卷走。
柴门偶尔几声犬吠,反而显得苍茫大地更加空旷和寂寥。
站在自留地里撒粪,穿着黑粗布做的棉衣棉裤棉鞋,披着白羊肚手巾,陈恒茂算是武装到了牙齿,但他还能感觉道寒风直往骨头里钻。骨头虽然密实,仍然冻得有些疼。
陈恒茂的手心已经结了有二寸厚的老茧,摸起来就像一块坚硬的盔甲,但仍然冻得裂开了血口子;他的脚后跟也有了许多冻裂的血口子,还有一些像冰一样的肉疙瘩,一动手一走路,很疼。
这点疼在陈恒茂眼里根本不算什么,好像这些疼痛和肢体是属于别人的和自己毫无关系。任何困难都不可能能让陈恒茂离开庄稼地,不该离开庄稼地的时候离开它,那不是一个地道的庄稼人,即使累死在地里也是自己的本分。庄稼人,还怕冷怕热么。
拉磨耕地摇耧、铡草扬场修剪,陈恒茂样样在行,他是种庄稼的老把式也是公认的好把式。扛起一百二十斤的麦口袋,他一口气走二十里地不带喘的,家里院子里那一块捶布的大石头,据说是他从南山背回来的。
陈恒茂就像一头不知道疲倦的老黄牛,他始终认为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干活的,活干完了罪受够了就该离开了。劳动就是人活着的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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