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是他的眉头并没有展开，他认为这两件事情并没有让问题发生实质性的变化，真正要啃的硬骨头是整体上的制度问题。事情是明摆着呢，但是没有人愿意去冒这个风险。这个风险不仅会得罪人，还可能造成政治上的方向性错误。

    陈忠实召开了一个队委会议，他在会上说道：“在生产劳动中严重存在着上工迟到、出工不出力的情况。刚开始是少数人，时间一长，其他人看着这些人和自己挣的工分竟然一样，自然也不好好干了。这就像传染病似的，最后大家都开始磨洋工了，谁要是好好干活，大家还会嘲笑他是傻瓜。年终一个劳力就分几块钱，连买油的钱都不够，这怎么能行。这样看起来大家舒服了，可是最后害的是大家。我们劳动是为了什么，不就是想吃好点穿好点么，这样下去怎么能成。”

    “你这可是说到点子上了！”

    “还有各种各样的会议和其它杂七杂和生产不相干的事情，把这些都当成了正事在干，这叫本末倒置，也严重侵占了劳动时间，有些事情纯粹就是在浪费时间。农忙季节，不去地里抢收，却在地头开会，眼看着庄家烂在地里，这做的都是什么事情么。”

    “就是的！一天这个那个的，都快把人烦死了，不干正事。”大家随声附和：“你就说咋办吧。”

    “马克思说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基础不牢，其他的都无从谈起。我决定咱们以后劳动不计时了，咱们计件计量，按照劳动结果按劳分配。比如说桃园六个人承保管理，把经营结果分成好中差三个等级，达到那一个等级就按照那一个等级进行年终分配，优等多得，劣等少得，其他的菜地、经济作物种植都照此办理，我就不信谁会拿自己的饭碗当球踢。”

    “桃园都想承包怎么办？”

    陈忠实早都想好了：“要是这样，那是好事情。我们就分小组让他们都说自己的打算，然后让大家评，投票表决，投票不成，队委会说了算！”

    “有些活没有人干怎么办？”

    “剩下谁谁就干，我们原则是不养闲人。到时候有啥问题再说。”

    “那也行。”

    “社员会议么，咱们尽量少开，有大喇叭哩。能在大喇叭上通知的尽量通知。社员开会还要记工分，你说开会又没有劳动，咱们记下这工分有什么意义？没意义！那都是哄人哩。”

    “我们完全赞成，就这么办！”陈忠实还想着大家会有顾虑，没想到大家早都看不惯过去的做法了，他的主张获得了一致通过。

    当等到执行的时候，问题果真出现了，那些“懒人”和爱日鬼捣棒槌的就是没人要，但队里不能不让他们劳动。陈忠实先是让他们去找人，如果能够说服别人要你，生产队这里好说。如果实在没人要，我陈忠实要，但是有一个前提条件，你们都得报名学一门技艺。你们找师傅找技术员，一个月时间学的有眉眼了，经过考察，一个月的工分都给你补上。否则，就干些跑腿的事情，打杂。可是等这些人学成归来，他们反而成了香饽饽被其他组给抢走了，陈忠实也没有刻意留他们。只要大家把生产和收入都搞上去了，自己还有什么顾虑呢。

    陈家村真正步入了按劳分配的正常渠道。对于上面布置下来的政治任务，陈忠实表面上答应的的确干脆，决心也没有少表，该贯彻执行的就贯彻执行，但主要交给了队里的大喇叭，社员们坐在家里听着广播什么都知道了，其他队的人也听得很清楚，还说四队宣传工作做得好。

    陈家村的最北边有一块二十亩的盐碱滩，历史上，多次的山洪使这一块地和村子中间有了一道深沟，黄土的地表构造使东西纵横的沟壑越冲越深越冲越宽，经过这一道沟送一架子车粪肥到这二十亩的薄地里能把人累个半死。

    原来生产队还把这块地看在眼里，可是出的力气不小，二十亩地的收成不如一亩好田，生产队最终彻底放弃了努力，每年只是在这块田地里例行撒一些种子，能收获多少算多少，也不指望这块地能给大家带来什么惊喜，事实上，它也没有给生产队带来什么惊喜，最后这里是荒草纵生，鼠兔成群，彻底成了一块不毛之地。不过有人偷偷在这里栽了几棵树，长得很是旺盛。到底是谁的，没人管。

    二十亩，这是一个不小的数字，别人不指望陈忠实心疼了。只要是地，总有他的用处，陈忠实想在这一片孤悬海外的“荒岛”上做做文章。他站在沟南抽着纸烟，一瞅它就是一天。

    一日，陈忠实回到家，看到了家里养的那头瘦弱不堪的猪崽，突然有了对策：何不把这块地作为猪饲料地分给社员呢！国家有政策，为了鼓励大家养猪，允许生产队给大家分少量的猪饲料地。这块地长草可以，种庄稼算是不毛之地，到了大家手中，把那些石头杂草清理走，栽上树种上苜蓿供养家里的猪羊应该没问题。

    陈忠实召集副队长和会计召开会议讲了自己的意思，副队长陈炳坤大吃一惊：“你小子胆也太大了吧，饲料地已经分下去了，再分地这就比人家生产的队多了不止一倍，别的生产队都看着你呢，他们要是跟风惊动了上面，最后追究起来肯定是你的事情。你这是走资本主义道路，你小心把你抓起来判个十年年的，到时候让你吃不了兜着走那就日塌啦，你可要想清楚，这事情不是闹着玩的。”

    “这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虽然大家都愿意你这么做，但是这么敏感的事情，谁敢碰。你就不要逞能了，咱少吃一口猪肉也饿不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就省点事不要自找麻烦了。”会计也小心的劝说着他

    陈忠实说你们不要事情把说的那么可怕，事情没那么可怕，我们不要自己吓自己。国家有政策，允许分饲料地，咱们只要给国家多交几头肥猪，我就不信国家会嫌咱们交的猪多，我就不信上级会说我们把一块荒地整成了良田。这片荒地，谁会计较。不怕，分！

    “人家一人三厘地，你现在这么一分，一人六厘多了，其他的生产队都看着呢。想找事的人不会管你是啥地，到时候肯定会出问题的。你可不要耍二杆子，南队的人可精着哩，小心他们告你。”

    “二十亩地撂在哪里太可惜，谁还把它当地？分下去，或许大家还能让它起死回生。咱们想问题办事情不要怕这怕那，得看实效。物质资料的生产是人存在发展的基础。”

    “懂得多顶啥用，听不懂。”

    “你要分下去大家肯定会用心伺候的，那个时候这二十亩肯定比现在经管地要好。这一点能预料得到。你是队长，现在这形势，你要为自己想想后路。现在是政治挂帅。再说了，大家好不容易找了你这么一个靠山，你可得为大家负点责任吧。你可不能出事，咱从长计议好不好。”

    “我知道，没啥大不了的，怕球个啥，我来谋划！与你们无关！这一点小事算个屁，老子的命是捡回来的，如果我被枪毙了，就权当我死在战场上了。你们不要掺合，最后都算我的责任！要是真进了监狱，你们不要忘记去监狱里看看我就行了！”

    “你说的什么话，要死一块死，怎么能让你一个人承担责任呢，分！我们一块干！责任算我们的。咱本身就是农民，撸到底也是一个农民。”

    “好，就跟着你了。”其他几个人见陈忠实主意早已打定，也只好跟从。

    陈忠实最后把开会决定的事情给陈恒义说了，陈恒义说这是好事情么，我怎么就就没有想到，还是我忠实心眼活。干，谁还能把你球咬了。

    陈忠实一意孤行把二十亩地分了下去！但他也听了会计的劝告，会上反复强调让大家保守这个秘密，陈忠实说传出去对谁都不好！

    但这件事情把陈文秀吓了一大跳，陈忠实的做法显然是不合时宜的，当前斗私批修，这不是私和修是什么。

    陈忠实一路顺风顺水放松了警惕，他竟然敢分这么多饲料地，这绝对在全公社里没有第二家，这不是走资本主义道路是什么。陈文秀穿上自己的府绸衫子骑上永久牌自行车风一样去公社找陈文泉去了。

    表情夸张的陈文秀把事情的经过仔细的给陈文泉叙说了一遍，陈文泉喝完茶抬起头装作吃了一惊：“有这回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你工作忙没有回家，当然不知道了。”

    这确实是一个严重的问题，陈文泉陷入了沉思：如果抓住这一点收拾陈忠实没一点问题，但是陈文泉知道，现在村里的人都把陈忠实看作是救命恩人，自己要是把它抓起来批斗甚至判刑，自己在村子里必然是众叛亲离。分地，他也是受益者；把陈忠实抓起来，他也会被大家认为是主谋。但这些陈文泉认为并不是主要的原因。

    最近一段时间，陈文泉以自己的政治敏感性已经嗅出了国家一些不寻常的变化。邓先生突然复出，说明国家在反思，国家政策肯定要有所调整了。邓先生过去可是主张三自一包的，难懂历史要被重新改写？同时，各级革委会的一些做法明显放宽了尺度，虽然理论上还是老一套，但是私底下大家已经得过且过了。

    这个革委会还能存在多久呢，不管它能存在多久，它存在的意义正在失去，陈文泉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一个维持会长，只是在等待宣判的那一天。

    陈文泉惊疑不定。虽然有人还在勉力支撑危局，但是人心的向背已经悄然转向，他预感，这个国家很快就要发生巨变了。

    自己必须给自己留一个后路！陈文泉能当上这个革委会主任，也是当年去陕北拿布换粮救了大伙的命挣来的。这个主任绝不含水分，没有人认为陈文泉是孬种。在任上，他也没有做什么过激的事情，一切工作都在不温不火中进行不显山也不露水。

    想玩当前形势，陈文泉看着陈文秀说：”呵呵，何必那么认真呢，民不告官不究，况且你我都是受益者。多分几分地，咱们家也有好处是不是。现在的问题是，地分下去想再收回可就难了。事情的好坏还不是由人说哩么。从正面讲，他这也是为了国家。如果由我今天出面收地，村里人不骂我骂谁。我感觉到，我这个革委会主任也干不长了，咱们必须给自己留条后路。你等着吧，要不了多久，邓先生就要上台了。”

    “什么？”陈文秀吃惊的看着陈文泉，嘴巴张的老大，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不要想不通。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我最近也不回去了，我要出去转一转，看看这个风到底朝哪里吹，不要再踏错了步子。今天的事情你不要给任何人说给我说过，就权当我不知道。知道利害关系吗？如果我刚收回地，第二天国家说往下分，我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挖坑哩么。”

    “我明白了，大哥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我听你的。”

    陈忠实给北队多分了二分饲料地，地就在眼皮子底下，南队的社员也瞪大眼睛看了个真真切切，他们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这事情可不得了，可是后来上级并没有追究北队的责任，这样南队的社员也坐不住了，他们鼓动自己的队长也多分一些猪饲料地，但南队的队长犹豫了半天不敢，但这么一嚷嚷，躺在家里太师椅上的大队党支部书记党义民可不敢睡大觉了。

    竟敢分这么多地！这是要单干吗！这可是大是大非问题！党义民因此对陈忠实的印象一下子就转变为极度的失望。这个二杆子把事情彻底弄砸了，现在事情闹大了！自己作为直接责任人必须站稳立场和这件事情撇清关系，否则追究起来自己可脱不了干系。

    想清楚了利害，党义民立即召开社员大会批斗陈忠实。批斗会很重要。有了这个批斗会和没有这个批斗会显然不一样。只要自己组织了批斗会，自己就没有了问题，上级追究起来也抓不住自己的小辫子。现在做事情宁左勿右。

    陈恒茂听说要批斗自己的儿子，他一下子慌了。这儿子要是站在了那个台子上，那就彻底被定了性被判了“死刑”了，天哪，这以后一家人可怎么见人。他赶紧去找党义民求情，只差给党义民下跪了。党义民说你求我也没用，说不定今天我批斗了你家陈忠实，明天陈文泉要批斗地就是我了。

    陈恒茂一听，面如死灰，儿子真的要成为“坏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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