塬,是关中雍凉地区所特有的一种地貌。
因为流水的常年冲刷,黄土地质顺着水流方向,形成了四周陡峭,顶上平坦,呈长台状的地形。
比如关中一战时,丞相驻兵的五丈原,其实就是塬的一种。
函谷关所在的高塬,北起大河,南至秦岭,名曰稠桑原。
听这个名字就知道,这个高塬,以前有可能是长满了桑树。
稠桑原两边皆是绝壁,东面还有一条绝涧,再加上塬台上的密林,一起构筑了函谷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地势。
只是时至今日,大河水位不断下切,露出了大片的河床。
大军可以直接从大河南岸露出来的河床绕过函谷关,高塬自然也就失去了阻敌的作用。
不过早年的时候,曹操西讨张鲁、马超,为了中转兵马粮草,命许褚在河床的最狭隘处筑起关楼。
此关楼筑于高塬最北端,距秦函谷关不过十来里路程,称新关。
如今的魏军,正是同时扼守秦函谷关与新关,阻挡了汉军的前进。
姜维和柳隐二人,兵力不足,魏军又早有准备,提前在新关前挖深沟筑壁垒,让二人一时间竟是奈何不得。
听到姜维的话,再看到他的目光顺着稠桑原向南望去,柳隐一下子就猜到了对方的想法,他不禁有些担心
“伯约这是意欲寻路攀援高塬耶此等高塬,多为绝壁,上又有密林,恐难以攀援上去。”
此时的稠桑原,虽已不是桑树成林,但仍是林木茂盛,想要攀援,困难极大。
“若是稠桑原西边与东边一样,皆临绝涧,则吾等除了强攻,再无他法。”
姜维看着延绵不断的高塬,目光坚定
“如今这边既无绝涧,总归是要试一试才行,不然吾等二人无功而返,如何甘心”
听到这个话,柳隐知道姜维决心已下,不好再劝,只能问道
“那我当如何配合伯约”
姜维道
“前番厮杀激烈,将士怕是已经有些疲惫,休然只管安排他们休整一番,贼子定然不会怀疑。”
“吾则趁此机会,领军向南,寻找机会。若是能找到山径,到时我自会派人告知休然,一齐行事。”
柳隐闻言,点头
“如此甚好,将士们确实也应该休整一下了。”
于是两人召来底下将校,姜维开口说道
“今贼早有备,若强攻之,则伤亡不可估计,故吾欲率一部精锐,寻险径绕后以破贼。”
“不过此去,多有艰险,何人可愿意跟随吾往”
诸将皆踊跃而应
“吾愿意跟随将军前往”
姜维见士气可用,大喜之下,精心挑选出三千敢死之士,不披甲衣,只携皮甲,带足干粮,皆执斧凿绳索等器具,顺着稠桑塬开始向南边探索而去。
只是稠桑塬壁如刀削,横亘于秦岭和大河之间,想要找到翻越过去的险径,何其难也
就算是偶有发现能越过高塬的地方,但因为离函谷关太近,魏军早已有了防备。
姜维无奈,只得领军继续往南走。
只是越往南,就越难走。
姜维领着人,南行数十里,但见地方荒凉,杂草丛生,只能靠着高塬绝壁辨别方向。
将士们只能是以刀斧开路,高一脚低一脚地踩出一条路来。
此行从八月初出发,十来日,不过是走了七八十里路,一日所行,不超过十里。
除了所行之处,皆是罕见人迹,无路可走,需要自己开路之外。
姜维与将士们,还要仔细搜索有无能攀援高塬而上的地方,速度自然极慢。
稠桑原附近的地形,本就是高低起伏,千沟万壑。
百里之路,看似不远,但真要走起来,翻岭爬沟,实则有两百里甚至三百里。
再加上自秦岭而下,有不少水流往大河方向注入,但因为流量不足,积于高塬下,形成了泥坑乃至沼泽之类。
这些泥坑沼泽,往往藏于齐人高的野草当中,稍不注意,就会陷没进去。
若非姜维让人多带绳索,及时拉出来,说不得掉进去的将士,就要被泥水吞没。
饶是如此,仍有数名士卒消失荒草深潭中,近百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生病受伤,不得不被转送回去。
所幸姜维这一路过来,寻了几处干燥的地方,临时扎了营寨,都未曾拆除,故而这一路回去,倒也不用担心。
待地势明显抬升,就连姜维,亦不得不弃马,与将士一起步行探路。
“将军,再往前,就要到秦岭了,这可如何是好”
若是到了秦岭,都没能找到合适的地点,那他们这次,就真的要无功而返了。
姜维举目望去,但稠桑塬最后十来里,仍是一如既往,而它的末端,已然没入了秦岭,与秦岭形成一体。
姜维回头看看周围的将士,但见人人泥水污垢沾身,面容疲惫。
所幸的是,关中八军,都受过严格的训练,又有百战老兵带领,士气尚可。
于是他召诸军将前来,说道
“正所谓行百里者半于九十,此言末路之难也。吾军到此,岂可复退”
“明日吾与尔等诸人,一起细加搜寻这最后的十余里路,若是得天之佑,翻过此塬,吾与诸君,共享大功。”
能主动请命跟随姜维探路的,自然对眼下的情况早就有了心理准备,皆是应道
“吾等愿随将军”
姜维于是吩咐众人下去后,鼓舞军士,以待明日。
只是军心再怎么可用,亦需得看天意。
第二日天刚亮,姜维便下令拔营,开始搜索。
只是直至日头过了中天,各队人马竟是皆无一队有好消息传来。
姜维站在高塬下,仰头望之,但见高塬泥石嶙峋,有如怪物状,好似一旦被惊动,就要掉将下来把人砸烂。
再看向不远处的秦岭,群山层叠,极目不尽,天上的白云,包着山峰,神秘莫测。
他不由地发出一声长叹
“果真天不佑我也”
谁料到眼看着日头下山,最后一队人马归营,竟是秘密押回一人
“将军,吾等抓到一人,有可能是细作”
姜维一听,心头一跳,“细作”
但见队率呈上来一刀一弓
“将军,这是从此人的身上收缴上来的兵器。”
姜维接过来定眼一看,眉头就是禁不住地一挑
“这是贼子的军中兵器”
这刀弓的模样已经有些老旧,但姜维当年好歹也是凉州天水参军,一眼就能认出这是魏贼早年军中兵器的样式。
他不由地抬头看向被绑得结结实实,连嘴巴都被封死的细作。
这个地方居然还有贼子的细作
莫不成贼军早就料到吾的行动
想到这里,他心底就是一沉。
但见那细作却是目光焦急,不断地呜呜叫着,扭动身子,似乎示意自己有话要说。
“把他嘴里的东西拿开,吾有话有问。”
那细作得到说话的机会,不等缓气,就“噗通”瘫在地上,连连叩首,求饶道
“将军,将军,小人不是细作,不是细作,真的不是细作”
姜维的目光落到他的身上,但见此人满脸惊恐,衣着褴缕,观之确实不似细作。
“你们是在哪里发现他的”
“回将军,吾等按将军所令,前往南山山脚下查探,谁料到此人藏身于丛林中设置陷阱,若非吾等仔细搜索,就差点被陷阱所伤。”
“冤枉啊,将军,小人冤枉小人所设的陷阱,本是为捕猎,何敢伤将军麾下虎士”
“捕猎”
姜维是何等聪慧之人,他一下子就捕捉到了此人话里的重要信息。
但见他扬了扬手里的刀弓,示意道
“此乃魏贼军中所用兵器,你若只是猎人,又怎么解释这个”
“再说了,吾这一路过来,从未见过有人烟,你说你是在捕猎,那你家住何处”
说着,姜维指了指秦岭,“莫不成,你住在秦岭深山老林中与世隔绝”
那人一听,脸色一变,顿时呐呐不敢言。
姜维一看,立刻喝道
“果然是细作,把他押下去,严刑拷打,定要从他嘴里问出他所知道的一切”
“喏”
谁料到魏军这个细作毫无骨气,还没等军士把他拉起来,他就立刻大呼
“将军,将军饶命小人招了,小人招了”
姜维一挥手,军士会意地把此人又放下。
姜维一抬下巴,示意道“说吧。”
看到对方趴在地上,嗯哼了几声,眼睛珠子乱转,姜维“嗯”了一声。
“小人说,小人说,小人叫李六,的确是住在山里”
话未说完,姜维“咣当”地把刀和弓扔到他面前,厉声喝道
“还敢狡辩这兵器,乃是魏贼军中兵器,你道吾不知耶”
“你若是在深山居住,那我问你,这兵器你是从何而来”
但见李六身子一颤,有些吱唔地说道
“是是小人的先父传下来的”
姜维凑到他跟前,一字一顿地说道
“也就是说,你家的大人,曾在魏贼军中服役,是也不是”
李六勐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姜维。
姜维没有给他反应的机会,继续说道
“而且,他是个逃兵”
对方脸上顿时血色褪尽,煞白无比。
姜维看到对方这个神情,心中已是猜到几分,只见他冷笑一声,站直了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李六
“如果你当真不是细作,那么你在出现在这附近,恐怕也是住在这附近,若是吾派人分散去寻找,说不定能寻到一些线索”
“将军,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啊”
姜维有如能猜透一切的话语,直接就击溃了李六的心理,他冬冬磕头,“我招,我全招”
“说”
“小人,小人的大人,确实曾在魏魏”
“魏贼”
“是,是,是曾给魏贼当过军卒,那是,那是,”那人努力想了一下,“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小人的先父,乃是关中人士,后来遭到兵乱,举家逃入汉中,岂料魏,魏贼后来攻入汉中,尽迁汉中百姓。”
“小人那时才十三岁,就又跟随先父迁回乡里,谁料还没安顿下来,未有生计,当地官府欺小人全家才回乡里,无着无落,就把小人与大人皆征入军中。”
“吾等父子随军才过函谷关,就传魏贼在南边荆州又遭到败仗,战事吃紧,魏王正在迁都,闹得人心惶惶。”
“当时不少军士私自逃离,小人与先父亦,亦趁乱出逃,藏身于秦岭之中。”
姜维听到这里,算是明白过来了。
这不就是曹操与先帝争汉中不利,然后紧接着又遇襄樊之战,兵力不足,所以不得不紧急征发各地役夫的事情
当然,此人的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姜维不关心。
反正他是大汉的征东将军,和魏贼又没什么关系。
他只关心,自己究竟能不能翻过眼前的高塬,绕至贼军后方。
“你所言,可为真否”
“小人以性命担保,字字属实。”
从眼前这队军伍的旗帜看来,多半是尚赤,如今喊魏为贼,当是汉军无疑了。
若是换成魏军,他肯定是半个字的实话都不敢说。
“好,既然你敢如此保证,那也就是说,你在这山里,藏身二十余年”
“是。”
“那也就是说,你很熟悉这一带了”
“是。”
“那你肯定也知道,如何翻过这道高塬了”
“知道,知道”
姜维再次凑近那人,盯着对方“带路,只要你能带对了路,我就相信你。”
乱世之中,百姓逃入山林避难,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反而是最正常不过。
李六的这番话,确实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
姜维起身,招了招手。
“将军”
“拿一袋糖粮,三袋干粮,五张毛毯过来。”
“喏。”
东西很快拿过来了,姜维把一块糖粮扔到他面前,示意道
“试试”
那人迟疑地拿起来,犹豫了一下,小心地啃了一口。
才刚嚼了两下,眼睛顿时就勐地一亮“咸的好吃”
“当然好吃,这里头可是拌了盐巴,肉丝,鸡子等等不少好东西,吃一块能顶一顿饱。”
姜维说着,拍了拍布袋
“这三袋,全是这个好东西。”
他又拿出另外一块扔过去,“再尝尝这个。”
这一回,那人没有再犹豫,直接就是咬下一大块。
然后眼睛顿时瞪得直圆熘“甜的”
话说得太急,嘴里不小心喷出了沫子,然后吓得他下意识地捂住嘴,小心地扒拉着地面,捡起米粒大小的沫子,放回嘴里。
“自然是甜的。”姜维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然后拍了拍装着糖粮的布袋,“这么一大袋,全都是。”
“里头加了糖,就你手里这一块,吃下去能顶半天的饿。”
“啥是糖”
“就是蜜。”
懒得跟他解释,反正也解释不清。
“折寿咧”那人目光有些呆滞,喃喃地说道,“吃下去折寿咧”
“蓬”
姜维抖开毛毯,再扔到他面前,“毯子,厚实得很山里寒气重,夜里盖上它,暖和得不得了不信你摸摸”
“将军,将军,你这是”
李六身子哆嗦着,就连嘴唇都跟着颤抖起来。
“只要你能带着我们翻到对面去,这些,就都是你的,到时我会放任你离去。”
姜维指了指眼前的东西,然后目光冷森地盯着对方
“但若是你做不到,那就定然是魏贼细作,到时候吾要借汝项上人头磨剑”
李六连忙磕头
“小人不敢瞒将军,小人正好知道,有一处地方,可攀援而上,翻过高塬。”
“好”
姜维大喜。
待军士带着李六下去,左右有人担心地问道
“将军,若是此人撒谎,或是魏贼细作,到时我等跟随前往,只怕有危险啊”
姜维笑道
“吾又岂会想不到只是我看此人衣着神态,不似军中之人,所言就算有假,也有半真。”
然后又放低了声音
“方才吾曾用言语诈彼,依彼之反应看来,吾料其所住必在附近,你且领人前去细加搜寻。”
“若是能找到同类,自是最好,就算是找不到,也要找到线索,到时吾再试探一番,自可知道他究竟是不是细作。”
如果对方的同伙当真是逃世避难,此时只怕已经开始藏到别处。
但匆忙之下,肯定不能毁灭所有痕迹。
到时只要相互印证一番,就能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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