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有一个词,叫作分桃之爱。
故事的主人公是春秋时期的卫国国君卫灵公与男宠弥子瑕。
弥子瑕得宠的时候,有一次得知自己的母亲生病,于是矫诏驾着国君的车子回去探望母亲。
卫灵公闻之而贤之曰“孝哉,为母之故而犯刖罪”
意思就是,唉呀子瑕真是孝顺啊,为了母亲,竟然连断足之刑也无所畏惧。
因为依卫国之法,窃驾国君车驾者罪至刖,也就是砍掉双脚。
又有一次,两人同游果园,弥子瑕摘了一颗桃子,吃了几口,觉得很甘甜,于是转身就把自己啃过的桃子递给卫灵公。
君曰“爱我哉,忘其口而念我”
意思就是你好爱我啊,忍着馋劲把可口的蜜桃让给我吃。
这就是所谓的分桃之爱。
及弥子色衰而爱弛,得罪于君。君曰“是尝矫驾吾车,又尝食我以其余桃。”
等弥子瑕年老色衰,开始被卫灵公所厌。
后来弥子瑕不小心得罪了卫灵公。
这令卫灵公不禁想起以前的事,越发觉得生气
“这家伙过去曾假传君令,擅自动用我的车子;还目无君威,把自己咬剩下的桃子给我吃。”
所以说啊,这真爱的时候,连对方的缺点也会被看成优点。
爱消失的时候,连对方的优点也会被看成缺点。
孙权对陆逊的态度,大抵和卫灵公对弥子瑕也是相类似吧。
陆议改名陆逊,本意多半是表示谦恭之意。
当然,甚至还有可能是在拍孙权的马屁。
逊,意为孙家奔走效命。
而给自己的儿子取名为抗,陆逊当年亦曾经亲口跟孙权解释过,是为抗贼之意。
孙权当时还表示赞赏。
没想到时过境迁,如今陆逊为孙权所厌,抗贼就变成了抗议。
可谓是爱屋及乌,恨屋亦及乌。
陆逊是冯某人重点关注的吴国大臣之一,身在建业的糜十一郎,自然不会错失观察。
得知陆逊的动静后,他前去寻吕壹,有些担心地问道
“我听闻,上大将军欲劝陛下改关税之事,荆州易市不会有变故吧”
吕壹自信一笑,极有把握地说道
“糜郎君但且放心就是,你道这上大将军叩阙请谏陛下,就是大公无私吗实不过是为他一己之私罢了。陛下英明神武,又岂会被他所蒙蔽”
糜十一郎一听,再看到吕壹这般表情,于是试以言语挑之
“我曾闻,上大将军长于计校,出身忧国,有匪躬之节,陛下信之重之,又怎么会一己之私而蒙蔽陛下”
吕壹被糜十一郎这么一激,不禁就是哼了一声
“此皆外人所传,诚不足以为信。你道他劝谏陛下改关税之事,是为何正是为了让他领军去攻打合肥”
“说什么襄阳已下,惟余合肥,合肥一破,则大吴桎梏尽去。”
“所以他有意让你们汉国取了洛阳之后,挥师向南,配合他拿下合肥呢”
听到这个话,饶是糜十一郎这等善于周旋的人物,一时间,竟也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从长安来吴国前,兄长曾与自己分析过吴国形势。
再加上来吴国后观察发现的种种迹象,无不暗合兄长之前的判断。
这让他在心惊敬畏的同时,也算是知晓了孙权的某些心思。
合肥啊,可谓是孙权之心魔逆鳞。
陆逊既下襄阳,现又欲亲自领军攻合肥,难道他就没有考虑过孙权的感受吗
糜十一郎不知如何言语,但吕壹却是气咻咻地说道
“他说的那些,难道陛下就不知道吗但钱呢粮呢他怎么就只字不提”
“没钱没粮,即便有十万精锐,又有何用前年大吴举国北上,那般多的兵马,耗了多少钱粮”
“他以为他拿下襄阳,就是他一人的功劳吗没有吾等从大汉转运钱粮,他拿什么去打”
得了好处,却从来不念校事府的好,甚至还天天骂自己等人奸佞祸国。
想想就窝火
事实上,这些年来,吴国府库早就是入不敷出。
要不然也不至于屡铸大钱。
全靠着孙权的少府补贴也就是皇帝个人小金库补贴国用才能年年出兵北上。
而这少府的钱,绝大部分正是通过校事府辛辛苦苦弄来的。
陆逊身为外臣,自然是没有资格知道皇帝的少府还有多少钱。
但在他想来,早年陛下年年北上攻打合肥,不都是这样过来了
现在多打一次,又有何妨
而且只要拿下了合肥,再加上汉国在北方的攻势,大吴便可趁机把淮水之地,尽纳囊中。
到时大吴就有了最大的回旋余地。
同时引诱汉国先取大河以南之地,不但可以借助汉国之手图谋中原,甚至还会让汉国陷入两难之地
待汉国与大吴联手瓜分完关东之地,他们就会发现自己南边有据江淮之地的大吴,北边有隔河相望的司马懿。
而青徐之地,正好夹在其中。
无论后面汉国是挥师北上,还是背盟南下,都面临着背腹受敌的尴尬局面。
所以说,失去了洛阳,对据有河北的司马懿而言,未必全是坏事。
陆逊相信,以司马懿的眼光,肯定也会看到这一点。
正如前年的那一战。
在陆逊自己看来,自己这一番打算,全是一片忠心为国,毫无私心。
他这才会冒着触怒孙权的可能,前来叩阙。
只是这世间之所以有无数纷争,正是因为人与人之间的立场不同,利益不同。
孙权现在要的,是先稳定内部,重新平衡吴国内部各方势力,为后来者铺路
我把陆逊你从襄阳调回来,甚至不让你回武昌,原因也是在于此。
你现在居然还想让我允许你领军外出,前去攻打合肥
可能吗
再说了,就算我放心你让你领兵外出,你又凭什么保证就一定能打下合肥
我打了这么多年都没能打下来。
不说合肥,上一回让你去打六安,最后还不是被一个八十岁的老卒即满宠逼得连夜退走
这还是打不下的。
万一真要让你打下了
不说朕的面子吧,就说朕后面应该怎么办
要不孙家这个位置,让给你陆家吼不吼啊
孙陆二人内心的真实想法,吕壹自然是不知道的。
而且陆逊那番打算,他还没有机会跟孙权说,吕壹就更不可能知道陆逊的真实意图。
但他只要知道陛下厌恶陆逊就行了。
而且他自己也有自己的立场
大吴府库比脸都干净,你堂堂一个上大将军,还代行丞相之职,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说白了,你不就是想着从少府这里掏钱,供自己去攻打合肥
知道这钱是怎么来的
真以为是大风刮来的
想得真美
看着吕壹如此信誓旦旦,糜十一郎这才放心了。
吕壹还只是在私下里抱怨陆逊,但朝堂之上,已经有人打算要暗中剑指陆逊了。
上大将军叩阙一事,在朝中闹得颇有些沸沸扬扬。
但作为叩阙第一人的大都督全琮,对此却是全程冷眼观看,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还有点想笑。
雒阳远在两千余里之外,你就算是再不情愿被汉国所占,难道还能飞过去抢回来
当年石亭一战,嘉兴侯即朱桓建议在险要之处提前截断曹休退路。
如能成功,就可乘胜追击,直取寿春,割据淮南,进而谋图许、洛。
事后看来,此策成功的概率极大。
不说图谋许昌洛阳,至少也可以尝试攻取寿春。
早拿下了寿春,何至于现在惹出这么多的破事
今日面对汉国占据洛阳之事,大吴又何须如此尴尬
要怪就怪,你这位上大将军太过谨慎,当年没有接纳嘉兴侯的意见。
寿春,寿春,一提起寿春,大都督全琮就是一肚子火。
很快,他的机会来了。
延熙六年十一月,丞相顾雍终究还是被张泉说中,熬不过这一年的冬日,病重而亡。
孙权得知,甚是悲痛,亲自素服临吊,谥曰肃侯。
处理完顾雍的后事,谁可接替丞相之位,就成了当务之急。
按众臣的理解,这个丞相之位,自然应当是上大将军接任。
代丞相之职嘛,就差了那么一个名义而已。
但不知为何,孙权却是一反常态的,迟迟不肯表露态度。
而有心入宫打探消息的全公主,这一日喜滋滋地回来,悄悄地对全琮说道
“阿郎,陛下对陆伯言甚是不满,妾亲耳听到,陛下在宫里骂他不识抬举,何图凶丑,专挟异心”
虽说与陆逊结怨,但听到这个话,全琮还是吃了一惊“此话当真陛下会如此说陆伯言”
“妾亲耳听闻,难道还能有错”全公主有些激动地劝道,“阿郎,澄清寿春军功一事,正当其时啊”
寿春论功一案,本是争论不休。
陆伯言一封书信,逼得全氏子弟不得不屈于张、顾二人之下。
以前陆伯言军中声望甚高,陛下亦听其言。
如今惹怒陛下,全氏不趁这个机会翻案,更待何时
全琮心中亦是一动。
想了一下,说道
“且容我想想,寻个好机会”
全公主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阿郎这还有什么好想的我与那潘夫人约好了见面,陛下多半也是会过来。”
“你是陛下的女婿,就陪同我入宫,给陛下请安,趁机提起寿春军功一事,有何难哉”
全琮犹豫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
延熙六年的十二月,对于吴国朝堂来说,注定是个寒意肆扰的月份。
趁着丞相顾雍去世,顾氏陷入了悲痛与忙碌之中,无暇他顾。
大都督全琮趁机向吴主孙权进言,提及寿春论功一案。
揭露了当年的典军陈恽,是如何欺瞒君上,诈增功劳,导致朝廷对军中将士赏罚不公。
全琮不但拿出了功劳簿,指出上面诸多军功的谬误之处,而且还找到了当年的军中将士,以证其辞。
这些日子以来,孙权本就因为陆逊叩阙之事恼恨不已,再加上顾雍去世,又让他悲痛哀伤。
悲恨交加之下,得知顾雍后人竟是如此不堪,当场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他先是怒喝着下诏将陈恂处死,然后又下令,让有司把顾承、张休二人,下狱幽禁。
丞相顾雍尸骨未寒,顾家就遭此大难。
就算是顾氏乃吴郡四氏之一,也不免有些混乱起来。
顾雍去世之后,上大将军陆逊,就成了吴国朝中名副其实的第一重臣。
此时,他义不容辞地站出来,为顾氏求情,早就按捺不住自己脾气的孙权,当着众臣的面,斥责陆逊
“昔日寿春论功,朝堂未有定论,若非汝一封书信,言驻敌之功大,退敌之功小,何来今日之过”
“寡人无忌,对汝近而任之,没想到汝欲私为外甥谋功,竟作出如此之论”
注顾氏兄弟是陆逊的外甥
“今日事发,汝不思己过,反是与之更相表里,共为腹背,简直就是为私利而无所不为”
孙权这一番骂语下来,不但惊得陆逊愕然不敢置信,更是惊得众臣瞠目结舌。
但见陆逊呆呆地站着,虽然有同僚坐于两旁,但他却觉得四周仿佛笼罩在一片薄雾之中,仿佛孤身一人立于孤岛之上。
他石柱似的呆呆地站在那里,垂着头注视着地面。
只感到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躯体被猛然袭来的疲乏所束缚,不能动弹,而满腔的悲怒,又在身躯里盘旋冲突。
良久之后,陆逊抬起头,望向上面的皇帝,眼神呆滞而空洞,喃喃地说
“陛下,臣臣有罪有罪”
随着最后一声“有罪”,陆逊“噗通”地匍匐在地,浑身颤抖着,脑袋深深藏在双臂之间。
看到上大将军这般模样,本来因为避嫌,一直没有说话的顾谭,终于按捺不住地站出来
“陛下,臣之弟虽愚而怯,但臣敢以性命担保,绝不可能做出贪功之事。”
“上大将军志在谒诚,謇謇在公,更绝非是会为姻亲子弟谋求私利之人。”
“寿春论功一事,臣恳请陛下令有司复察之,免得陛下被奸佞小人所蒙蔽。”
看着陆逊这般模样,孙权终于也觉得自己可能说话有些过重。
他虽有削弱顾氏之心,但终还是顾念顾雍昔日之功。
而且顾雍尸崩未寒,他亦不好做得太过,这一次,趁机敲打顾氏一番,也就够了。
于是他对顾谭说道
“是非功过,朕岂会不查个清楚明白陈恂与令弟交好,非是私密,何人不知”
“在寿春一战中,陈恂虚报军功,吾亦有证据。按律,令弟当斩,然而吾看丞相面上,对汝兄弟甚是怜之。”
“这样吧,你只要在这里,当着众人的面,对大都督道歉一番,想必大都督也不会过多追究。”
顾谭听到孙权居然要他向全琮道歉,顿时就是怒火中烧,血液腾地就在身体里沸腾了一样,拳头紧紧地握了起来。
全琮进馋,让他的阿弟蒙冤入狱。
现在陛下居然还要让他给这个奸佞小人道歉
顾谭转动着脑袋,恶狠狠盯向坐在前面的全琮,然后又转过头来,受尽屈辱般霹雷似地吼着说
“陛下,谗言其兴乎”
此言一出,看到吴郡四姓中陆、顾二氏受挫而暗自得意的全琮,一下子就坐不住了。
只见他猛地站起来,指着顾谭骂道
“贼夫在说谁”
而坐在最上面的孙权,脸色已是阴沉直欲滴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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