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有的选,希琳真心希望自己永远不要再和下水道有任何交集。污水河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老鼠和其他食腐生物躲在灯球照不到的暗处,发出细碎的渗人声响。
最令她恼火的是,无论走路时再怎么小心,裙服都会沾上脏兮兮的污垢。
希琳不由得想起大多数三流冒险小说中都会出现的下水道桥段:主角和他忠心耿耿的部下在“城市的肚肠”里与恶心的怪物作战;忠诚的士兵藉由下水道潜入久攻不下的城市;炼金术士在下水道中寻找毒药的原料……
要是伟大的冒险必须和下水道有关,她还真希望自己永远过着平静的生活。
然而塞杜勋爵就连平静也不打算给她。
一路上,他絮絮叨叨地提出各种问题,也不管希琳愿不愿意回答。贵族们有时候会忘记自己不是在和仆人讲话。在他们看来,所有陌生人都应该是有问必答、有求必应的交谈对象。
“你觉不觉得,”他一步跨过污水河的支流,兴致勃勃地问,“你的公司对魔法灾害这个词的定义很有问题?”
恶臭迎面袭来。希琳厌恶地皱起眉,敷衍地哼了一声。
这样的回答对塞杜勋爵来说就足够了。“按照常理来说,魔法灾害应该是指那些由魔法或炼金术引发的重大灾难,例如咱们此时此刻所经历的一切。”他张开手臂,在空气中画了个圈。
“在恶心的下水道里赶路?”莫伊拉捏着鼻子问。
“不,当然不是这个。虽然被困在下水道中也算得上是灾难的结果之一,但我想说的是这场地震。你看,魔法灾害保险公司并没有设立过针对此类灾害的保险项目,除非地震是某些英雄或冒险者在对抗邪恶时制造出来的连带破坏。这听上去很不合理,不是吗?”
希琳小心翼翼地跨过那条恶心的污水河支流,“你说的那些灾难,在保险行业中被划分到了不同的领域,算是其他类型保险公司的业务范围。”
“但那些保险公司的审查十分严格,而且保费的金额高得离谱。普通平民根本不可能负担得起。”塞杜勋爵说。
“这两类保险的设计目的有所不同。”希琳说,“灾难保险只是一种特殊的意外险,风险越大,保费就越高。而魔法灾害保险则是截然不同的新险种。”
“呃,有什么区别吗?”
“区别可大了。你知道魔法灾害保险的赔偿金最开始是从哪里来的吗?”她问。
“嗯……不是保费吗?”
“以前可不是。魔法灾害保险刚刚推出时,赔偿金都来自委托任务的赏金。也就是说,如果冒险者在执行任务时没有考虑好后果,那么就算他们最终完成了委托,也很可能得不到任何酬金。”
“哈,这显然会引起大家的不满。”塞杜勋爵指出。
“没错,所以这个制度很快就在巨大的反对声中废除了。但它体现了评议会设立魔法灾害保险的初衷——希望你们这些伟大的救世主在拯救世界时,稍微多考虑一下我们这些低贱而无辜的平民。能够在灾难中保住性命当然是件好事,但要是可以避免不必要的财产损失,无疑对整个王国的经济发展大有好处。”
塞杜勋爵装作中箭的样子,“诸神啊,我可真伤心。你说得就好像我的冒险队在执行委托任务时从不考虑平民的财产安全似的。”
“你有什么好伤心的?新政策推出后,魔法灾害的赔偿金改由国库和保险公司共同承担。冒险者的酬金不再受影响,于是他们造成的连带破坏变得和过去别无二致。整个游戏中唯一的输家,大概就是魔法灾害保险公司——因为国库以前也要为这些意外损失掏钱,新政策对他们来说没有区别。”
“听起来,”莫伊拉也跨过了那条污水河,“你的公司一直在亏钱?”
“自从魔法灾害保险的审核条件放宽后,是的。”希琳叹了口气,“你们绝对想象不到,我以前每天要处理多少理赔申请,而引发那些魔法灾害的原因又有多可笑。猎巫人根本就不知道考虑后果,而且他们尤其偏好戏剧性的盛大登场——往往伴随着被打破的大门或是被撞碎的玻璃窗。冒险队在这方面有所收敛,但他们也很少站在魔法灾害保险公司的角度去看问题。”
“换句话说,”塞杜勋爵笑了笑,“你们每天都在赔钱。”
“对。但这个情况不会持续太久,”希琳说,“我们已经成立了事前防范部门,专门阻止魔法灾害的发生。而且第七位护国贤者很快就会抵达火印城,出任艾·冯保险公司的首席顾问。毫无疑问,国王陛下也想找出一个不那么烧钱的解决方案。等等,这里似乎有点眼熟……”
她说着向前走了几步,从地上捡起一块布。那是枯叶扔下炼金灯球时的包裹布,希琳拿到灯球后就把它扔在了原地。“我们已经回到刚刚掉下来的地方了。”她说。
格拉姆走到她身边,举起灯球照了照天花板。暗绿色的藤蔓盘成了一层厚实的网,在灯球的微光下,看上去就像交叠在一起的细管子。
有某种液体在管道里流淌,而且似乎在主动向光亮汇聚。
莫伊拉的手抓得更紧了。
格拉姆放下灯球,低声咒骂了几句。“看来方向没错。”他说,“这里的杀人藤比咱们整个下午找到的都多。”
“你们不是地震后下来的?”希琳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我们中午就下来了,”格拉姆回答,“少爷想找到另一条通往花园的路。”
“那你们以前到底在做什么?难道真的只是在拖延时间吗?”希琳问,“这么可怕的东西就在脚下,你们居然能睡得着?”
塞杜勋爵耸耸肩,“我们不完全是在拖延时间。事实上,我们每天都会进入地下隧道,清理花园正门附近的杀人藤,确保它们不会蔓延到地面上。但你也知道,这么做永远不可能触及问题的根源。然而正门的杀人藤数量实在太多,从那里攻入花园并不现实。”
希琳皱起眉,“所以你们直到今天下午才决定另辟蹊径?”
“确切地说,是在中午和你谈完,确定艾·冯保险公司打算加入游戏之后。也许你觉得不可思议,但在这以前我们根本就是孤立无援,不可能处理掉花园的种子。港务长大人要求我们封锁消息,也不肯雇佣更多的冒险队。没人知道他真正的动机,但我猜只要艾·冯保险公司能继续买单,他就会尽可能地拖延下去。”
希琳思索着他的话,意识到自己之前猜错了方向。她本以为事情只是港务局和保险公司之间的矛盾,但现在看来,根本没那么简单。艾·冯保险公司是被港务局拖下水的,而潜伏在水下的显然是个棘手的庞然大物……
“我实在不想扫诸位的兴,但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莫伊拉尖声问,“要是你们有兴趣找个更舒适的地方讨论这些引人入胜的阴谋,我推荐学院区的一家酒馆——当然是在地面上。”
塞杜勋爵朝莫伊拉笑了笑,“她说得对,咱们还是继续前进吧。”
继续前进的意思是,进入精灵藤蔓更多的通道。希琳担心她和莫伊拉走不了太远,而且格拉姆一直在暗示那些藤蔓有多么危险,显然认为她们两个不应该过度深入。
但塞杜勋爵另有打算,“如果地面上的情况真的如你所说,那么越靠近花园,就越可能有上去的路。”他解释道,“地震会导致建筑塌陷,或许会形成通往地面的斜坡。只要能找到那样的地方,咱们就可以把你们送到安全的地面上。”
“只怕地面上也不安全。”希琳担忧地说,“新一轮的地震随时可能到来。”
“我会把你们交到城市守卫的手里,确定你们平安撤离后再回来下面。”他用冒险队队长的口吻说。
希琳沉默了一会儿,思索着该用什么方式表达感谢和歉意。“我要向你道谢并道歉,勋爵阁下。”她最后开口道,“我先入为主地把你当成了不负责任的贵族冒险者,但你显然不是那样的人。”
他悲凉地笑了笑,“很遗憾,其实我就是那样的人。如果我能再多些责任感,或许整件事都不会发生……我父亲,他有能力处理这件事。我几个月之前就应该向他求助的。但我没那么做,而是选择说服港务长大人改变主意,可惜这件事我也失败了。”
“但你毕竟做出了正确的决定。”希琳说,“你决定违背自己和港务长的协议,正面处理这件事……在我看来,只有责任感才能驱使一个人做出这样的决定。”
他认真地打量了她一会儿,“玛尔伦小姐,我真心希望你能来参加塞杜家族的晚会。不要误会我的动机,其实我已经订婚了……我只是想要一个真正的朋友。”
希琳耸耸肩,“咱们肯定是真正的朋友了。一起在下水道里趟污水河,除了真正的朋友之外,谁还会有这样的经历呢?当然,如果你允许我带个女伴一起去,我保证会尽量表现得像个符合贵族期望的朋友。”
“当然没问题。”他说。
“太好了,莫伊拉,塞杜勋爵刚刚同意你去参加他的家族晚会了。”希琳笑着说。
莫伊拉的回答被一声恐怖的巨响吞没。沉寂的大地再次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尘土和碎石从天而降,下水道中一片混乱。
她伸手去抓莫伊拉,却被格拉姆推到一旁。片刻之后,希琳刚刚站的地方被一块巨大的落石砸中。她被震得牙齿发抖,全身上下都麻了。
“离开通道的中间!”她听到塞杜勋爵的吼声。
尽管四肢绵软无力,但希琳还是强迫自己跑了起来。她冲向离自己最近的墙壁,紧紧贴在上面。
地震仿佛持续了几个世纪。等周围重归安静时,她发现自己奇迹般地毫发无伤。
一个孤零零的炼金灯球从她面前翻滚而过,希琳上前捡起它,借着光亮观察四周。
通道的中间全塌了,她被困在一条更狭窄的隧道里。碎石堆下伸出一只血淋淋的手,手的主人被埋在了看不见的地方。
希琳朝塌方的石墙喊叫,希望能得到些回应。但除了她的回声,隧道里再也没有其他的声响。
她变成了孤身一人。而这一次,她甚至不知道该往哪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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