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不喜欢城堡。
在她的故乡,人们从不会住在这种由石头垒起来的房子里。沃弗林人信仰树木,也只愿住在树木之间。
尽管她知道瑟伦人的石制建筑足够稳固,城堡并不会在她安睡时轰然倒塌。但一想到自己的头顶悬着用泥浆粘连的石砖,她就感觉浑身不自在。
而眼前这个穿着管家制服的男人的聒噪,令那份不自在逐渐变成了不耐烦。
寒夜听不懂瑟伦语。但此人似乎以为只要他说得足够慢,就能把瑟伦语和沃弗林语变成同一种语言。
耐心,她告诉自己,你现在身处瑟伦人的国家。这些人或许粗鲁又愚蠢,但他们天性不坏。
于是寒夜朝他露出微笑,“我知道该去哪。”她柔声说,用的是音律优美的沃弗林语。
然而男人锲而不舍地继续说着,这次还加上了手势。他似乎希望寒夜留在原地,等他去找某个能听懂沃弗林语的人过来?
寒夜有些后悔自己没穿女巫袍。如果她是以女巫的身份走进这间宴会厅,这个人还敢对她指手画脚吗?
但她今晚没穿女巫袍,而是穿了一件在瑟伦交际圈中十分流行的晚会礼服。为了融入他们,她像个瑟伦女人那样不知廉耻地露出胸前的肌肤,甚至还戴了条项链装饰它。
一切都是因为护国贤者希望她保持低调。
她的行踪需要保密,身负的使命则关系重大。护国贤者说的没错,火印城的瑟伦人对即将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和他们的国王一样缺乏远见……
嗯,一个小小的咒语也许无伤大雅?只需动动手指,她就能让这人闭上嘴,像个喝多的醉鬼那样躺在地上打呼噜。而且不会有人察觉到任何异常。
因为今晚女巫寒夜并没有到场,而她只是个收到宴会邀请的异国女子。
男人仍旧聒噪个不停,她感觉手套里的手指正在蠢蠢欲动。
接着她突然听到不断接近的交谈声。寒夜立刻收敛起自己的魔力,摆出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
来者是一对男女。
在前面领路的男人身材很壮实,管家制服紧紧勒在身上。寒夜注意到他的手里拿着一本书,而且不像是装样子的。
至于那个女人……哦,寒夜差点忍不住露出微笑。
穿着浅蓝色礼服的希琳·玛尔伦跟在那个男人的身后,寒夜发现她明智地用蕾丝网遮住了胸口。
玛尔伦年轻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接着又变成了困惑。
那是短暂失忆的困惑,意味着寒夜混在香水里的迷惑灵膏起了作用。现在不管希琳怎么努力,都不可能回想起寒夜的身份了。
“晚上好,夫人。”希琳用沃弗林语说。在现实中,她的声调听上去比在花园的幻境里更动听。
“太好了,终于来了个会说沃弗林语的。”寒夜装作激动地上前握住希琳的手,后者吃惊地张了张嘴,在场的两个男人则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好吧,她又忘记了。这里是火印城。
希琳用瑟伦语和他们说了几句话,那个聒噪的管家姿态僵硬地行了个礼,接着转身离开。
他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寒夜看着他的背影心想。
“夫人,你是来找什么人的吗?我很愿意帮助。”
“我认得路,”寒夜回答,“我只是想从那边的楼梯上去,塞杜伯爵的会客室就在最顶层,对不对?”
希琳困惑地眨了眨眼睛,显然不明白为什么一个连瑟伦语都不会说的异国女子会是伯爵的客人。
她也许又想起了什么,但迷惑灵膏压抑了那段记忆。寒夜饶有兴味地看着希琳·玛尔伦努力对抗着灵膏的效果,最终毫无悬念地败给了她的魔法。
最后,红发姑娘和那个大块头男人用瑟伦语交谈了几句,接着转向寒夜“好吧……会客室的确就在最顶层,夫人。祝你今晚过得愉快。”
寒夜笑着和她道别,烦闷的心情一扫而空。
她走上台阶,将吵闹的宴会大厅抛在身下——瑟伦人在制造噪音的方面拥有无与伦比的天赋。但如果他们能把寻欢作乐的时间拿出一半用于办正事,火印城的局势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
穿过门廊,她来到城堡顶层的露天走廊。塞杜伯爵的私人会客室就在这条走廊的尽头。
挂在走廊两侧的炼金灯球令她感到不快。于是她在前进的同时张开纤手,将沿途的灯光收入掌中。黑暗在她身边汇聚,又在她的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痕迹。
她来到走廊尽头的房间,会客室里的两个人正在等她。
护国贤者大人身穿红黑相间的巫师长袍,英俊的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几乎符合瑟伦人在他们的三流小说中对巫师的所有描绘。
火印城的公爵大人似乎没有这么好的心情。他大约四十岁,正值壮年,但浓密的金发间已经夹杂着白丝。他神情严肃,姿态中透出一股习惯于发号施令者的傲慢。
他们听到寒夜推门的声音,同时望向这边。
“啊,寒夜。”护国贤者用沃弗林语说,“欢迎你加入我们。请坐吧。”
迷惑灵膏对他没有效果,这是理所当然的。
寒夜露出完美的微笑,朝屋内的两人走去。礼服的裙摆刮过金色的地毯,发出沙沙的声响。不出她所料,公爵大人果然没法从她身上移开目光。
虽然听不懂瑟伦语,但她却很擅长解读眼神。
尤其是男人的眼神。
公爵看她的眼神中包含着……敬畏、赞赏、以及警惕……嗯,或许还带着点与情欲相关的渴望?
然而寒夜认为他并没有蠢到会打女巫主意的地步。
于是她不再关心公爵的目光,坐下后便转向正在等待她汇报的护国贤者,“已经办妥了,贤者大人,显然是我亲自监督完成的。那些物资全都安安稳稳地存进了公爵大人指定的地方,而且很快就能派上用场。”
“我希望这身伪装没给你带来什么不便。”贤者大人说。
“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
“听到你这么说,我也很高兴。欢迎来到火印城,寒夜女士。”公爵突然用流利的沃弗林语说。
寒夜略微吃惊地看着他。她之前没有得到这方面的情报,护国贤者大人也没对她提起过。“您真是充满惊喜,公爵大人。”
“如果缺少了吃惊的部分,那就不能称之为惊喜了。”公爵轻描淡写地回答。
“更多的惊喜就留着让她慢慢发现吧,”护国贤者说,“咱们应该回到刚刚的话题上来,公爵大人。”
尽管他的语气很恭敬,但显然他才是那个掌控话题的人。
公爵大人又看了看寒夜,这次的眼神中几乎只有警惕。和所有位高权重的领主一样,他今天在脖子上挂了件护身符。瑟伦人相信它能保护自己不受魔法的影响,并将其视作与巫师打交道时的必需品。
它的确可以抵消迷惑灵膏这类魔法的效果,但无疑抵挡不了真正的魔法。但巫师会一致认同应该让他们继续维持这样的错觉。
如果无天赋者认为他们在谈话中处在平等的位置,那他们就会说得更多。
“当然,”公爵开口道,“你们二位的到来无疑会缓解城内的紧张局势,你们带来的那些箱子……”
“已经送去斯瑞·凡图银行了,债务的清偿明天就能开始。艾·冯保险公司也会收到同样数额的克朗,足以让他们摆脱当下的困境。”护国贤者大人说。
“这很令人欣慰,但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公爵倾身向前,“公民税的确是个行之有效的办法,但再好的办法也不可能一劳永逸。我没法用煮沸的水去给烧红的铁块降温。”
“那你或许可以直接用水灭火?”护国贤者微笑着提议。寒夜知道他不是说着玩的,这让她感到脊背发凉。
“我不是来和你玩文字游戏的,贤者大人。”公爵冷冷地说。依然带着世俗权力者的傲慢。
“我也不是,”贤者大人回答,“但既然你不愿意采取最激烈的措施……我能理解。所以咱们只能继续用公民税的办法。”
“你没有认真听我说。我刚刚告诉过你,公民税已经快要行不通了。贫民区的军官每天都会送来报告,请求更多的人手。我所有的手下都在问问题,他们想知道这场闹剧要演到什么时候。港区的地震发生后,我甚至得知有很多人在私下谈论‘精灵’!为了维持城内的稳定,我几乎耗尽了手头所有的资源。但这就像是从喷泉里舀水去灭火,迟早会有用尽的那一天。”
火印城的瑟伦人还真喜欢与火有关的比喻,寒夜心想,也许他真的已经焦头烂额了……或者用他们的话说,应该是火烧眉毛了?
“花园的问题我们会处理。”护国贤者看了一眼寒夜。
她正了正坐姿,“玫瑰正在调查种子的下落——如果种子真的存在。”
“玫瑰?就是你的另一位助手?”
“对。她是位颇具魅力的女士,你一定会喜欢她的,公爵大人。”
寒夜差点没有忍住微笑的冲动。玫瑰的魅力大概早在她的少女时代就消失无踪了。尽管女巫不会衰老,也能始终保持外表的美丽,但玫瑰的暴躁脾气令她几十年来一直维持着单身状态。
“我对她的魅力不感兴趣,只希望她能做好自己的工作。”公爵不为所动地说。
“那你可以放心,公爵大人。我想不出还有谁比她更适合做这件事了。玫瑰对精灵的了解甚至胜过了很多精灵贤者,只要种子还在城内,她就会找出来,并消除那份隐患。”
公爵阴晴不定地沉默了许久。他显然没法放心下来——换成寒夜也做不到。但如果一位护国贤者让你这样做,乖乖照办才是明智之举。
她听过那个瑟伦人的笑话。在王国中,如果某位护国贤者说现在是晴天,而暴雨却依然下个不停,那你就该担心一下太阳的命运了。
公爵大人或许也听过那个笑话,因为他的表情很快平静了下来。
“当然,”他露出微笑,“如果你这么说的话。”
“我很高兴咱们达成了共识。”
“咱们还需要达成更多的共识,就在不久后的将来。但现在,我得请求你跟我一起去下面的宴会厅露个面。我已经答应了塞杜伯爵,让他带两个儿子见见你。”
“当然,我也想当面向他表示感谢,这场接风宴会的安排令我非常满意。”护国贤者英俊的脸上也露出微笑,“你要加入我们吗,寒夜?”
她摇摇头,“我上来时被人看到了。就是你的女翻译官。”
“希琳·玛尔伦?”
“正是。”
“好吧,看来意外总是无法避免?不管怎么说,你的谨慎值得称赞。”护国贤者点点头,“你能不能为她安排一下,公爵大人?寒夜为咱们的事业忙碌了那么久,现在显然需要好好休息一下,如果能让她在这里享用晚餐……”
公爵看着她,点点头。“当然可以。欢迎来到火印城,寒夜女士,我们会尽量让你喜欢上这儿的。”
她已经开始感到厌恶了。
但一切忍耐都是值得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的计划,他的计划……于是她露出瑟伦女人最擅长的虚伪笑容。
“我非常期待,公爵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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