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朱教谕还欲开口长篇大论时,宋玄正前方的一位叫洪瑞的学子打断道:“先生,学生可否坐下听讲?”
朱教谕一笑,将戒尺轻轻拍打在自己手心上,“你想要坐下来也可,先得回我的话。”
洪瑞并未多想,当即吸了一口气,回道:“请先生赐教。”
朱教谕看向他,问道:“洪瑞,你可知神农氏学说?”
“学生略知一二。”
洪瑞想了想,接着道:“楚国徐行,奉行神农氏学说,当他觐见以仁治国的滕国国君滕文公时,他认为,国君应当与百姓一同种庄稼,而不该建立仓库来储藏粮食。”
“建仓储粮,就是靠损害百姓来奉养自身,这便不能算作贤明,更不算是真正的治国之道。”
话音一落,宋玄能感受到,站在他前面的洪瑞,正紧张又期待着朱教谕的回话,因为他的双手紧握又松开,反反复复。
不过,坐在案前的朱教谕并不急,他只是语态轻松道:“洪瑞,徐行徐先生,他认为君主建仓储备粮食,是损害百姓之行,更不是治国之道。”
“那么徐先生的主张,你可认同?”
洪瑞头微微抬起,脸有气愤填膺之色,提高声音道:“自然是认同的,作为一国之君,岂能做损害百姓之事。”
此话一落,宋玄不由地微微摇头。就这一瞬间的动作,却也落入朱教谕眼中。
半晌,站累的众人调整一下身姿,眼含期待地看向朱教谕。
朱教谕云淡风轻地看向洪瑞,他并未对洪瑞的回答作出评价。
他状似随意,淡然地问洪瑞,“洪瑞,你可曾种过庄稼?”
洪瑞脸色错愕,他看向朱教谕。
“回先生,学生一心只读圣贤书,怎会将时间浪费在田舍活上。”
朱教谕的脸上还是挂着微笑,再问:“你身上穿的襕衫,可是量身亲手所制?”
洪瑞脸上错愕的表情,更僵硬了几分。
“先生莫要打趣学生,学生只会读书,又怎会裁制衣裳。”
朱教谕收敛了些许微笑,反问道:“那你可知楚国的徐先生,他可曾自己种庄稼?”
洪瑞听此,似乎知道缘由。
他正色道:“据史书记载,徐先生是一定要亲自动手种庄稼,用自己收获的粮食,才肯进食吃饭的。”
朱教谕追问道:“那徐先生耕种时,所用的农具,亦是他亲自所制?”
“不是。”洪瑞想了想,才道:“他的农具是从铁匠处购得,徐先生不亲自打造农具,定然也怕耽误农活。”
洪瑞话音一落,朱教谕忽然朗笑,他反问道。
“你所说的徐先生真有意思,他只吃自己耕作的粮食,而他耕作所用的农具却是铁匠所打造的,他难道不怕损害了铁匠吗?”
话末,朱教谕还看了洪瑞一眼。
“一心只读圣贤书,圣贤书就是教你死板固执,不识变通的?”
洪瑞脸一红,双手无处可安放,底下众学子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宋玄心想,他们所谓的天之骄子,在朱教谕心中,不过还是初出茅庐的小子。
朱教谕戒尺一拍,看向底下的众学子,忽然提高声音。
“小子们,若是人人都要靠自己亲手制作,才去使用该东西,那才是率天下之人疲于奔命!”
就在众人面红耳赤时,朱教谕吸了一口气,缓声道:“坐下罢。”
“我们继续来讲,何为‘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朱教谕拿着戒尺站起来,随即负手走到学生坐席中去。
宋玄见朱教谕往他这边过来,走到他身侧时忽然顿步,下一刻他又转身往讲台的方向走去。
这时,朱教谕站在学堂门口处的第一个案前。案前的学生振了振精神,猛然坐得更加端正。
朱教谕微微侧身,看向案前的学生。
“施源。”
案前的学生猛地抬头,随即站了起来,“学生在。”
朱教谕又往左挪开一步,停在一位身体异常强壮的学子身侧,戒尺点了点,“高朗。”
高朗站了起来,应声道:“学生在。”
朱教谕转身,踱步到讲台上方,看向他们,“你俩先告诉我,科考,是为何?”
“回先生,学生科考只为当官。”施源一本正经地回答。
“回先生,学生也想当官。”
高朗抬手,抚了一下后脑勺,“我爹说过,我后脑勺突出,就是当官的料。”
朱教谕面无表情,又负手走到他们面前,“那你们可知,当官为何?”
施源一脸正气道:“当然是泽被生民。”
高朗还在想,直到听施源这么一说,连忙开口道:“学生当官,也是为了造福百姓。”
“志向高远,好。”
朱教谕抚掌,然而脸上并没有笑。
他在学生间来回走动,所过之处皆正身凝神。
“若他日,你们科举出仕,在你们下辖的村庄发生农业灾害,你们当如何?”
此话一出,宋玄眼神一亮,随即又按捺下去。
他见最前方的高朗,已经开始作答。
“自然是上报朝廷,让大司农拨款赈灾。”
朱教谕面无表情,又转向施源。
施源连忙答道:“上奏朝廷,从邻县调粟,养恤灾民。”
朱教谕双手交握戒尺,轻轻摇了摇头。
“若是大司农拨款,赈灾过后,朝廷派刺史前来查看,发现当地农业尚不能恢复。你当如何?”
施源接上话头:“自然是探求因缘,再作定夺。”
“噢?”朱教谕饶有兴致地看了一眼施源,转而又看向众人。
“那你们可知,在一块田地上,若是连年栽种同一种类型的农作物,年久作物根部就会积生病菌,从而导致农物整株枯萎。”
话末,施源与高朗相视哑然。
朱教谕看向底下的众学子,众学子似是怕朱教谕提问,大多微微低头。
高朗很是疑惑,他看向朱教谕,诧异道,“先生,您说的这些与我们有甚么关系?”
底下也有不少学子,壮起胆子附和。
“是啊,先生,您莫不是在教我们种地,我等上的可是策论课程。”
朱教谕哑然失笑,上前走近一步,将戒尺支在案上。
“农物根系受损,导致农产量下降,没有收成,村民靠什么过活。”
“方才,你们说,这一切与你们无关。”
朱教谕语调凌厉,扫视众生。
“你们下辖的村庄出了事,当真与你们这些当官的无关?”
底下众生脸色局促。
然则,朱教谕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们。
“在你们心中,何为策论?是以花团锦簇,辞采出众,还是曲意奉迎,溜须拍马?”
此话一出,众生脸色羞红。
朱教谕再往学生席中走去,每经过一案停顿一会,所到之处,皆屏气!
“方才,你们说当官是为造福百姓、泽被生民。”
“你们熟读经书,知道‘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的道理。”
朱教谕语气稍稍缓和,接着道:“古时,大禹治水,疏通河道,引流入江海,如此才使得百姓能够顺利耕种田地。”
“你们可知,当年大禹八年在外,三次经过家门而不入,治水如此繁忙,他还有精力,亲自种田耕地吗?”
“因此,孟圣人才道,这天下之通义,便是,官吏做好官吏的事,百姓做好百姓的事情,分工明确,如此而已。”
“而什么是官吏该做的事?方才你们也作了答,便是造福百姓。”
“可是?”
朱教谕话落,众生点头称是,羞红的脸稍稍缓了两分。
“不过,方才你们又道百姓出了事,与你等无关。”
此话一出,众生脸红白交错。
此时,朱教谕走到宋玄身旁停了下来。
“如若这般,将来当了官,你们下辖的百姓将面临大不幸。”
“为官者,不思探寻灾害的根源,解决问题,反倒学会了逃避责任。”
“好,你们的策论都学得很好,就待明年郡试罢。”
“策论课今日就上到这儿,你们且先巩固一下。”
朱教谕交代后,就转出学堂,连背影都不曾多留一瞬。
不过,他留下的,是给众学子的万般滋味。
或是羞愤、抑或是如梦初醒。
总而言之,朱教谕方才的一席话,多多少少都将他们的自尊摆明了出来,再浇上早春的一瓢冷泉。
羞愤无用,只因他们丝毫找不出辩驳的话由。
心中一股闷气,堵着,愣是难受的紧。
难受未消,一股不服气的情绪又上了心头。
两同案之间忍不住低声交谈,学堂中慢慢传出起起伏伏的声音,
宋玄将案上的书挪到一旁,见裴希的头凑了过来。
“宋兄,你觉得先生方才是什么意思?”
宋玄想了想,道:“其实,先生方才就在教我们策论。”
裴希诧异,转而想了想,忽然柳暗花明道:“原来如此。”
宋玄旁案的魏凌等人,听到他们俩的谈话,也凑了过来。
魏凌疑惑道:“宋兄,裴兄,何解啊,先生方才不是在教我们种地么?还说到一块地连耕……”
他还未说完,江既明就用经书轻敲他的脑袋,笑道:“魏兄,莫要说傻话。”
“方才,先生的的确确在和我们上策论课程,而且还出了题目让我们作答。”江既明说罢,看向宋玄。
宋玄回以一笑,“江兄说的不错。”
他话音一落,周围逐渐围了几个人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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