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玄宗李隆基喜欢住在兴庆宫内,这里是他曾做藩王时的潜邸,这一年西向的花萼相辉楼终于建成,他把最宠爱的武惠妃从大明宫接到兴庆宫朝昔相伴,中书省和门下省也相继在宫墙内设了执事房。
当然皇帝上朝、祭祀依然在大明宫,为了方便与大明宫以及禁苑芙蓉园之间的来往,也不使御驾扰民,特地在东城郭之间修建了夹城,这样皇帝不需要出宫,就可以游遍半个长安。
中书令张九龄此刻站在勤政务本楼二楼,他眼前是一道屏风,圣人盘膝坐在屏风后方的胡榻上。
“陛下,原平卢讨击使,左骁卫将军安禄山已被张守珪押解进都城,如今关在刑部大牢内。还请圣人裁决定夺。”
高坐在榻上的李隆基睁开眼睛,沉吟着问道:“这人犯了什么罪,为何押送进京。”
张九龄愣了一下,此事他六天前已经向陛下禀报过,看来当时圣人并未放在心上,一转眼便忘在了身后。圣人每天除去日理万机,还要空出精力照顾后宫的美人妃子,不可能事事都装在脑袋里。
“陛下,三月初,张守珪派麾下讨击使安禄山讨伐奚部与契丹叛乱,安禄山轻敌冒进,致使全军覆没,张守珪爱惜其才,不舍杀之,特遣人送来长安请陛下定夺。”
李隆基久坐酸困,伸出腿去由身边宫女穿上**靴。他从屏风内走出,站在张九龄面前说道:“张守珪向来自视甚高,能得称赞惜才之人凤毛麟角,听说此人还是个胡将?九龄,谈谈你的高见。”
张九龄点了点头,说:“轻敌冒进,必是急功近利之人,昔日穰苴诛庄贾,孙武斩宫嫔都是为了整肃军纪,张守珪应当从严治军,这胡将安禄山不宜免死,应当问斩。”
李隆基拽着下巴上的一缕飘须,刚准备点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口道:“朕或许可以见见这胡将,再做定夺。”
张九龄眼角闪过一丝异色,无奈地点了点头。
“着人押送安禄山到大明宫紫宸殿面朕。”
李隆基将双手负于身后,轻飘飘走到屏风后面,消失在侧门中,张九龄这才躬身退下。
这个安禄山便是在朱雀大街上与李嗣业有一面之缘的胡将,他因战败获罪,义父张守珪不忍心杀他,便把这个球踢回了长安,踢给了皇帝,其实有借皇帝之手搭救义子的意思。
此时大唐的权力中枢依然强劲运转,唐玄宗还没有开始贪图享乐,贤相张九龄直言善谏,慧眼如炬,几代皇帝的积累使得开元盛世到达了巅峰。
……
被绑缚骑在马上的安禄山在千牛卫兵丁的押送下进入了丹凤门,他抬头望着这座五开门的雄伟门殿,心中五味杂陈,不知凶吉。他穿过幽深的门洞,立在丹凤门的阴影下,抬头看到了那座气势恢宏如龙凤盘踞的含元殿,黄褐色的瞳孔中倒映着震惊、景仰、继而变为赞叹与渴慕的流光溢彩。
金色斜阳垂洒在含元殿的青色琉璃瓦上,翔鸾、栖凤二阁如同凤凰翅膀拱护着中央的主殿,高耸的台基使得整座含元殿仿佛漂浮在紫霄中的天阙,任何人站在它面前,都会感觉自己像一只渺小的蝼蚁。
此刻的安禄山也不外如是,他与无数个入朝参拜的使节官员一样,惊骇得目瞪口呆。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无论有多少人在他面前描绘皇宫如何雄伟,都不及亲眼一见,这就是天子所居之地,也只有大唐才能当得起这样雄伟壮丽的宫室。
他们在御桥旁的左金吾卫仗院处下马,安禄山在金吾卫的带领下往第三殿紫宸殿而去,他的视线被眼前的一切所吸引,暂时忘记了他即将面临的死亡境地。
穿过紫宸门之后进入内朝,正面便是紫宸殿,紫宸象征着紫薇星,是帝王居住之所。此殿在三大殿中虽不是面积最大,但殿顶比其余两个大殿都要高一些。
安禄山被两名金吾卫押进了大殿,他也顾不上欣赏殿中的盘龙柱和藻井,开始思考求生之策,恍惚之际来到殿中央,被两名金吾卫一推,跪趴在了地上。
这位胡儿性格中有冒险大胆的一面,他不像别的犯人那般在皇恩天威面前低头瑟缩,反而抬起头来,想要看看大唐至高无上的皇帝长什么样子。
只是他跪的地砖距离御座屏风的台子尚远,中间还有薄纱帘幕遮挡,影影约约只能看见一个穿明黄袍子的人坐在台上。
御座下方几丈处,有一名官员坐在胡床上,正是中书令张九龄。
皇帝在御座上发话道:“往前来,让朕看看你。”
“喏。”安禄山叩头应了一声,正准备起身上前,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此刻的一举一动都关乎性命,便索性膝行前挪,眼眶中使劲儿地往出酝酿眼泪。
安禄山膝行至御座十几步远处,抬头直面君王,眼睛中的泪水沿着肥胖的腮帮往下流淌,这中间还夹杂着些许汗水。
李隆基皱起眉头,眼前这胡儿倒是白白胖胖,可怎么还啼哭流泪,这种人能任用为将
“领军轻敌战败,你可觉得有冤屈”
安禄山揉了一把眼泪叩头说道:“圣人,俺打了败阵该死,俺也从来没觉得冤屈。只是俺终于见到了日思夜想的长安,终于见到了大明宫,也终于见到了圣人。安禄山此生无憾了!还有我那些死去的兄弟也无憾了,就算将来到了地下,变成了鬼魂,安禄山也要誓死保卫大唐!保卫陛下!”
“安禄山下辈子,还要做大唐的兵卒,为圣人开疆扩土!”
这一番豪言壮语搭配上眼泪,让李隆基微有感触,他已见惯了胡人使节、地方官员觐见时呼天抢地表忠心的场景,却从未见过这样连哭带喊的。这胡儿不知礼节,面圣不称末将自称俺,愈显他憨态可掬,心思淳朴。
李隆基从御座走下来,他体态丰腴,下巴上一缕飘须,居高临下睨了安禄山一眼,转身背朝对方负手而立,悠然说道:“做鬼魂有什么用,活着才可以守御大唐国土。”
安禄山暗松了一口气,这条命应当是保下来了,依然装作激动亢奋的样子身体哆嗦。他微微抬头,却有一道目光冷冷地扫在脸上,却是坐在胡床上的张九龄不知何时已站立在地,双手交叠闭目沉思。
安禄山胸口登时凉了半截,这位张相公的眼睛真毒,简直能杀人。
李隆基抬起手:“带他下去吧。”
安禄山被押解走出紫宸宫,站在龙尾道的石阶上方,阵阵凉风袭来,他活动了一下腰背,不知不觉间后背上已经出了一层细密冷汗。
紫宸殿内,皇帝重新坐在了御座之上,对站在下方的张九龄说道:“张守珪用人不易,安禄山这个义子,还是给他留着吧。”
“陛下,”张九龄上前一步,双手合揖劝谏:“安禄山违背军令,轻敌冒进,依军法当斩,况且此人面相有异,生有反骨,留下他后患无穷。”
李隆基眉头微皱,冷不丁扫了张九龄一眼,怫然不悦:“九龄,观人面相就能辨忠奸那朕设全国十三道采访使又有何用勿以王夷甫识石勒,枉杀忠良。”
张九龄还要再劝,却被李隆基挥退:“朕累了,你下去吧。”
帝国的夕阳如金色泼洒在宫殿顶上,张九龄从御道上缓慢地走下来,他不知道今日这一场会面,已经决定了大唐将来的国运。他或许有某种预感,不然也不会多次劝谏皇帝杀掉安禄山,这个胡人眼眸中隐藏着憨厚外表下的狡黠与诡诈。
天下最无奈的事情就是天下兴亡系于一人,这个世界就是这么荒唐,这个唐,就是大唐的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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