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傻,真的。”
吕好问吕相公立在山顶小寨,双手拢在身前,正遥遥往八公山南腰一处缓坡望去,严肃的神色中明显带着一丝哀愁
彼处,在吕好问的视野根本无法看完整的地方,一排刚刚上了人头的木杆之前,赵宋官家正穿着甲胄端坐不动。而官家身后,隔着木杆与人头,赫然是六七十个挨了军棍又捧着赏赐肃立不动的西军军官,两侧则是两百全副甲胄的御前班直。而赵官家就是带着这么一个阵容坐在那里一声不吭,监督全军赏赐的分发。
“我单以为官家昨日杀了刘光世就会停手,竟想不到他今日也会如此粗暴”看了半晌,除了觉得彼处秩序井然外别无所得的吕相公依然不愿回身,却又继续自怨自艾。
而立在吕相公身后的御史中丞,也就是张浚张德远了,闻言本想保持沉默的,但不知道是为什么,可能是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也严重刺激到了他,所以这位御史中丞到底是没忍住
“吕相何必自欺欺人官家举止早有预兆,今日中午在官家御帐前的帷帐那里时,非止你我,便是汪相他们,都已有所猜度只是你我俱无能为罢了”
这次轮到吕好问沉默了。
而张浚既然一言打破了一个精英士大夫该有的体面和深藏不露后,却是趁着周围无人彻底无忌“如今行在四个重臣,汪相公和王太尉本就在明道宫栽了一个天大的跟头,之前数日虽借着李相李纲病倒多少渐渐缓来一口气,但经昨夜事后却是彻底无能,连对官家唯唯诺诺都要小心而我年少得志,全凭官家一力提拔,若无官家鼎力支持,怕是连这个中丞都坐不稳,早就被随便一位相公随手料理了唯独吕相你”
“我又如何”吕好问无奈回头,俨然垂头丧气。“我当日也是被李相公料理过一番的人,当日几乎便要离开行在,再与中枢无关,若非官家落井,心性大变,正要一个老成相公”
“且不说落井之时,只说吕相你非但是行在这里唯一一位东府相公,更是宰相世家与天下知名的道学先生,若此间真有人能稍阻官家一二,也就只有吕相你了。”张浚言辞诚恳,竟然是要劝吕好问出头。
“我何惜一个相公身份”吕好问被逼无奈,也终于表态。“若是国家安泰,众人争权,我早就弃了这个职务,去做一任知州,然后就势体面请辞,安心在家经营学术。但现在不是国家危亡吗金人就在对岸,局势岌岌可危,官家与行在一日不能安泰,我便一日不能弃中枢而走”
张浚也是瞬间无言以对但他又何尝不知道这正是官家的策略呢就是欺负人家吕相公是个好欺负的道德先生,若非如此,去淮东和身后料理事情的许大参与张枢相可就太冤了
“官家本意是为了在寿州做个小局,使金军小股主力至此,当面守一守,不要歼敌,也不要大胜小胜,只要金军乏力自己退去,就能让天下人知道金军并非无敌,我军并非不能战,就能稍微提振士气,使人心稍安”停了半晌,张浚方才开口,却又主动为赵玖辩护起来。“本意不是为了昨夜杀刘光世,和今日亲自杀逃兵”
“有什么区别吗”吕好问愈发沮丧。“国家沦丧到眼下,是一朝一夕可以收拾的吗且不说眼下寿州已不能守,便是没有刘光世的事情,寿州也守住了,那又如何守住了,人心士气固然有所提升,但金军回头准备好大军,十万之众再来,还能守吗眼下国家动荡,根本在于行在不稳,与其在这里争什么一口气,何如早早在南阳或扬州立足一旦立足,人心士气自然会上来”
“但也不能说官家是在做于国家无用之事吧”张浚指着山腰处的情形问到。
“不是无用。”吕好问转身来到张浚跟前,握住对方手说道。“是使我们无用现在国家崩溃,盗贼四起,官军无能,此时官家做什么难道会使局面更糟吗但关键是,官家这些举动,是在大局与个人意气之中选了个人意气;是在依靠文臣与武人之间选了武人;是在私心与公心之间选了私心”
“如何能说是私心呢”张浚一时不解,忍不住打断了对方。“官家自流亡以来,连一口姜豉都不用,衣食简朴超乎想象,此时更是亲临绝境,亲自诱敌整兵,与二圣简直非同血缘”
“但赵宋血缘如今只他一人”吕好问长呼了一口白气,然后忽然打断了对方。“他没了,赵宋就真要亡了”
张浚登时语塞。
“在如今这位官家眼里,便只有他自己,收兵马,系大将,揽人心,成了都是他的,覆了却要天下为他陪葬”吕好问说着说着居然眼泪都下来了。“放着一个妥当的路子不去做,弃了祖宗制度家法,一意孤行,还不是因为彼处路数便是成了,也都是相公们的功劳,跟他关系不大吗落井之前,他便如此自私,却是自私于畏缩,落井之后,我竟一度以为他改了,却不料区区数月,还是旧态萌发,只是反过来另一种自私,所谓自私于冒进罢了”
张浚竟然辩驳不得,只能也握着对方手小声安慰“吕相,官家毕竟年轻,遭逢大变,一时心性难平本是寻常便是你我这般,经靖康之变,从东京逃生,不也一改以往秉性吗”
“不一样的。”吕好问再度长出了一口气。“我是年长而颓,任事无能,又是恩荫官起身,并无大志,遭此大变后,更是只能用资历和人望帮官家尽量糊墙罢了;你却年不过三旬,放在以往能为七品京官都是造化,将来万事都有可能所以德远务必听我一言,能识人、能用人、存经验、得幕属,这些都可以慢慢来,唯独一定要有主见、有定见、有决断,否则将来便是入了东西二府成了相公,也只能跟我一般下场”
张浚感激不尽,却是忘了他一开始本是要劝这位东府相公出头的,如今却反被对方感染。
而吕相公言至此处,也是愈发失态,却是继续拽着对方双手言道“德远,事已至此,你我多言无益,只是如今兵事凶危,官家又一意孤行,眼瞅着是不能劝他后退了,可若真的金军渡河而来,生出祸乱,我年长而体衰,怕是很难脱此八公山了。届时,别的都无所谓,唯独行在中随身带着一些文稿,乃是我多年悉心所成,自今晚开始,便交给你来保管,不求发扬,只希望将来你能替我整理一番”
张浚闻得此言,更是几乎要落下泪来。
且说两位聪明过赵玖百倍的重臣在山顶小寨上执手含泪,难得坦诚,中间又论及山河破碎,国家命运,个人前途,并托付将来,俨然便要从临时的政治同盟往忘年至交的方向发展。然而,未及二人多言,定下这份令人称叹的封建士大夫友谊。忽然间,山腰处一阵骚动,俨然出事,惊得二人赶紧撒手,并派出班直去问,却才知道竟是有金人趁机渡河
饶是二人自陈大宋栋梁,此时也不禁慌乱这不怪他们,实际上连山腰上最近英雄气勃发的赵玖也都惊惶难制,不然也不至于引发骚动了。
然而,等到二人不顾一切,匆匆动身,赶到山腰处时,却又发现赵官家竟然亲自带着汪枢相、王太尉,以及一众将官与核心精锐动身去了山下。对此,惊骇欲死却又不觉得奇怪的二位再度匆匆追上,却只在半路上便闻得山下渡口东面野地里发出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欢呼之声。
二位行在要员再去打探,却才知道详情。
原来,金人根本就没有成建制的渡船,也不可能有渡河的充分准备。不过是金军主帅四太子金兀术亲至,察觉河南异动,然后亲自立马于北岸河堤,并下了军令渡河侦查,而金军哨骑仗着这数年来的骄横,又想在主帅面前显露威风,这才当面操着两条不知道从何处弄来的小舟过河来看
人数不过二三十人罢了
至于赵玖知道具体信息后,自然是回复镇定,然后一面亲自下山,一面却又就势唤来王德,指船而论,当面许下御营统制之位,要看这王夜叉本事
而王德又是何人,当日金军十万之众他都敢踹营抓人,今日区区二三十人怎么会怕便当即上马,也不用大军,也不用弓弩,只在万众瞩目之下引本部亲军数十骑出寨,硬是在冻得硬邦邦的河堤畔,以肉搏将十来个大胆上岸的金军给活活拍死在岸上,惊得后面一船直接从河中掉头回去了
而宋军也难得聚集在一起,放肆欢呼一场。
吕好问与张浚浑身惊吓湿透,面面相觑无言不说另一边,河对岸处,遥遥望见到这一幕,并等来回报的一人却也是怔怔失态。
“逃回来的这只船上人说,是王夜叉在对岸,那死了一船人俺也无话可讲,唯独他们说望见河对岸有天子仪仗,那赵宋新官家根本没跑,王夜叉便是奉命出战”金兀术坐在马上,立于河畔看了一会,却忍不住回头去问身侧一宋国降人。“是真是假”
“应该确实没跑。”身侧那降人乃是原京东东路一通判,此时正在得用,且因为沿途不惧辛苦,指点道路、城池、仓储有功,已经做到了参军一职,闻言自然赶紧解释。“一来我大金进军神速,仓促之间,宋军难做全套遮掩;二来,四太子请看彼处对面八公山北峦处,是否有一旗帜高高而立”
“那旗帜又如何”兀术一时不解。
“好教四太子知道,稍有常识之人都该认得,那便是金吾纛旓,乃是天子大驾专用,龙纛在此,则意味着赵宋官家必然也在此处”此人赶紧解释。“两两照应,更是能证赵宋官家没跑容臣在这里先恭贺四太子了”
兀术怔了怔,却是忽然朝身后挥手示意“割了这厮喉咙”
此人愕然一时,但尚未反应过来便早有金军上前,就在马上捏住此人,轻松一刀割喉,而此人挣扎片刻,便也即刻坠马。
兀术也不去看马下还在乱动的躯体,而是连连摇头“这些宋人就知道拽酸还什么稍有常识之人都该认得,俺不认得,又如何落到亡国降人之地,还要摆谱,真真可笑”
言罢,其人兀自转身归营,只留一个死都不知道为何而死的降人尸体冻僵于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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