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节,关陕一带,春雨适时而来,却不意此处早已经兵戈密集。
残破不堪的潼关的旧址中,依着昔日关卡大略搭建的金军大营内,一栋明显有火灾痕迹的望楼周边,甲士林立,帷幕齐整,外围往来不断的军士负甲持械巡营不断,丝毫没有受到牛毛春雨的影响……很显然,此处是一处军中要害所在。
而果然,望楼最顶层,一名身着札甲的金军大将正紧蹙眉头坐在几案之后,然后望着周边士卒匆匆拿走自己的将旗,并在他头顶和周边搭起一个简易雨棚。而他那崭新的葫芦状丝绸内衬红缨铁盔,正摆在案上,却已经被雨水打湿了红缨。
与此同时,就在他背后,波澜壮阔的黄河依然在极浅的雨幕中清晰可见……所谓山河表里潼关路,正是此处了。
话说,这金军大将年约五十来岁,面容瘦俏发黄,却骨架极大,双目如电……如果赵玖在此,一定会觉得这个人跟韩世忠有那么三分神似。
不过,韩世忠此人再落魄再艰难,或者再发达再得意的时候,总是遮掩不住自己身上的市井泼皮风气,而这位金军大将身上却明显有一丝与泼皮风气相对立的东西,那是一种很有些苦大仇深却又稍显残虐的砥砺之气。
这种气质在很多金军高级将领身上都能看到的,应该是源自于白山黑水间的渔猎时代,是为了生存不顾一切的那种猎人身份所带来的特有气质。
没错,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完颜娄室。
众所周知,金国骤然而兴,横空出世,短短二十载成就东亚军国霸业,端是称得起一句气吞万里如虎。而尽管任何人都可以从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地缘等多个角度对这个国家的崛起进行所谓合理解释,但归根到底,也无人能否认彼时金太祖完颜阿骨打身侧女真英豪一时风起云集。
否则,为什么不是大宋灭了大辽呢?
而这些豪杰人物,细细数来,完颜阿骨打本人不说,其兄弟完颜吴乞买、完颜阇母、完颜斡赛、完颜斜也;其亲子,大太子完颜斡本、二太子完颜斡离不、三太子完颜讹里朵;其远支助力完颜粘罕、完颜希尹(完颜谷神)、完颜银术可、完颜奔睹、完颜谋良虎、完颜干鲁……种种人物,多历于军事,少数文武双全,但个个都是值得大书特书的。
不过,这些英豪的水平到底是参差不齐的,非要分个档次或排名也是能分的。
譬如说,当日灭辽之后,金国内部公论,第一功臣非是他人,正是素来是被宋人称之为‘国相’的完颜粘罕。
完颜粘罕当然了不得,没人能否认这个人的才能。
但他这个第一功臣毕竟是政治领袖层面上的,是最高统帅级别的,是整个西路军十万之众和整个远支完颜氏联合派系共同此人同时就统兵如神、武力无双、谋略惊人、内政妥当。
实际上,不说别的,所有人都知道,真论具体军功,完颜粘罕身上那些军功八成都完颜娄室和完颜银术可这两个下属替他挣来的。
而这其中,完颜娄室又是公认的横压完颜银术可一头。
不用再多说此人那些战绩,只说一件事,这个在春雨中紧蹙眉头的五旬大将,乃是金军猛安、谋克制度下,第一个靠着军功获得世袭猛安身份的人。
他就是金军第一将!
最起码已经死了的完颜阿骨打当日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这么一位大将,却在此番出兵南下后,一直愁眉不展,难见笑颜……棚子搭好,完颜娄室依旧坐在华丽的玳瑁几案之后,望着头顶不语,宛若木偶,而左右将官近侍,无一人敢上前言语,直到望楼下人马嘶鸣,一人匆匆到来。
“爹爹……”
来人年约三旬,正是完颜娄室长子完颜活女,其人上的楼来,见到自家亲父模样,却忍不住上前压低声音询问。“可是阴雨天旧伤难忍?”
“还能好忍?”
完颜娄室终于失笑,左右军官侍卫也多释然。
见此情形,完颜活女也强笑相对……他自然知道,阴雨天中自家亲父是受的什么罪,但却终究无能为力。
“敷水镇那里怎么说?”笑过之后,完颜娄室纹丝不动,却又问起军务。“我给你的军令中有让你回来路上往那里走一趟的言语吧?”
“回禀爹爹,已经如你吩咐,尽数屠了。”完颜活女当即凛然做答。“但动手的两个猛安也直言,颇有不少人逃入南面太华山、少华山之间……而且据他们说,西边雨水更大,火虽然点起来了,估计也烧不干净。”
“大略屠了便是。”完颜娄室微微颔首,并不以为意。
完颜活女点点头,稍稍一顿,但还是主动问讯:“爹爹……敷水镇在沙苑监对面,长安、潼关之间,咱们数年间来来回回已经从这里走了七八趟,再富的村镇到眼下也没什么财帛了,而且彼处也无城寨也无兵马,更谈不上什么据守不服,为何一定要屠了?”
“军法不可废。”完颜娄室从容做答。“其实一开始是我的错,下雨前背痛的最是利害,就弄错了敷水该征发的粮草数量……彼时他们镇中若来人说清楚,我自然会改掉,但他们却只是拿陈粮与泼了水的马料来糊弄,却饶不得他们了。”
完颜活女先是点头会意,但继而却又一声叹气。
完颜娄室循声而笑:“你是万户领都统,我也是万户领都统,若都统不服都统,自可说来,何必在那里唉声叹气、装模作样?”
没错……完颜娄室和他的儿子完颜活女此时居然是同样的官位、同样的军职,都是万户,都是都统。
这不是活女官升的太快,而是完颜娄室已经升无可升……世袭的制度到猛安,领兵的常例是万户,统领兵马的临时身份就是都统,而再往上,军职便是都元帅府的几个元帅位置了,而政治职务就是勃极烈了。
甚至,考虑到都元帅府的职能变化,之前实际上有元帅实权的都统反而普遍权力下降。
这是金人制度的缺陷,但也可能跟完颜娄室的出身有关。
因为根据传闻,完颜娄室的完颜并不是宗室的完颜,而是完颜部当年击败了七水部后的赐姓,有点像是介于家奴与宗室之间的位置。
但不管如何,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出身的缘故,完颜娄室虽然军功卓著,并受到上下一致信任,而且事实上长期享有西路军的指挥权,却始终难以有一个元帅名分,一直是山西统军司都统。
当然了,话反过来说,父子皆是都统、万户,也证明了完颜娄室家族在金军中的显赫地位,而且无论如何,也无人能动摇完颜娄室在金军西路军中的权威地位……甚至完颜娄室的万户连元帅都无法任免撤换,因为完颜娄室的万户身份全称是黄龙府万户。
就是直捣黄龙的那个黄龙府,这是完颜娄室特殊地位的体现。
闲话少说。
完颜活女闻得自家亲父玩笑,却还是稍显严肃:“爹爹……我还记得当日咱们父子就在此处击败了宋军二十万,彼时你让我去救宋军落水兵丁,又让全军不许擅自屠杀、劫掠百姓,还大量任命宋人为本地官吏,照理说,这便应该是宋人口中的威德俱加了吧?但为什么反反复复,这大河两边南北的宋人还是不愿意做大金的顺民呢?”
“大概是他们宋国的皇帝又回来了吧?”完颜娄室在座中望着身前雨丝若有所想。“能当自家人,为何要给他人当顺民?”
“那西京(金国西京,指大同)呢?”完颜活女当即反驳。“西京本是辽国疆土,结果蒙兀人一反,他们居然也跟着起事……”
完颜娄室想了一下,也是摇头:“那就是咱们大金国的方略确实有不对的地方。”
“爹爹,照我说,咱们也该学河北那边,把土地、人口全都分给猛安谋克……”完颜活女终于忍耐不住,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不要再搞宋人制宋了!”
而完颜娄室也终于眯起眼睛仔细打量了一番自己儿子,他有心想问一问自己儿子,河北那边难道就更好吗?
太行山几十万的所谓乱民,杀不绝,打不垮,难道就比契丹贵族在大同造反强?
契丹贵族造了反,他完颜娄室引兵过去,轻易击败了那些人,然后杀了个干净,但太行山几年了,可曾清净过一日?
不过,片刻之后,这位金军名将还是压住了内心的冲动,因为他明白,这些年轻人有类似想法本属寻常……他年轻时也这般想,只不过经历的多了,渐渐的想法也就不同了。
而且,最关键的一个问题是,他也不知道什么是对的。
是该让河北那边学山西这里以宋制宋,还是该让山西这里学河北那边分封猛安谋克于地方?又或者两边都不对?
毕竟,眼下来说,两种策略都没达成目的,山西和河北都没有安泰。
一念至此,这位金军大将却是再度蹙眉相对:“这种事情,是国主、都元帅和勃极烈们该讨论的,你我就不要多言了……你下去歇息一会,且等你弟弟回来,咱们再商议军务。”
完颜活女当即闭口……尽管早已经步入中年,官位也已经在理论上持平,但他在自己亲爹面前除了父子情分外,只是个寻常将军。所以,眼见着亲父实际上有些不快,他如何敢多嘴?
而且,亲父阴雨天旧伤难忍,他如何就好下去享受?便干脆如一名寻常卫士一般,扶刀而立。
就这样,父子二人一坐一立,就在残破的潼关望楼上安静无声,任由春雨渐密,视野渐起迷蒙之态。
不过,这种沉寂并没有持续太久,仅仅是两刻钟不到,潼关东面大路便马蹄隆隆,继而又有数骑驰入关内,转入这个望楼之下。
待为首一人上的楼来,却正是之前向东探查的猛安完颜谋衍,也是完颜娄室今年才二十来岁的次子,完颜活女之弟。
“爹爹!大哥!”完颜谋衍生的五大三粗,倒是承袭了其父的骨架,一上来满头大汗,先招呼了父兄。
“二哥来的正好。”完颜活女见到二弟到来,也是随口招呼,他们兄弟年纪相差很多,长兄如父,反而极显亲近。“爹爹正等二哥探报!”
而完颜娄室闻得自家两个儿子素来以女真身份自傲,此时却用宋人兄弟称呼,也是一时恍惚,但军情如斯,他也懒得想太多,便直接努嘴示意。
“爹爹,陕州打不得了!”完颜谋衍开口相对。“俺听你调遣,随拔离速去陕州城,拔离速自引大队在后,俺与吾里补自起两千精锐先去东面狭路上堵宋人,却不料宋人大队已经出了狭道,并占据各处要害准备立寨,似乎要与陕州城互相呼应……俺与吾里补一起冲了一个尚未立起来的寨子,杀了两三百人,但宋人越来越多,也实在是无法,再加上父亲之前有命,让俺今日回来,便直接回来了。中途遇到拔离速,他也让俺过来带话,说陕州打不得。”
听得此言,完颜娄室一声不吭,倒是完颜活女肃然追问:“二哥可看清楚了,宋人援军有多少?”
“打的时候有一万多吧,但后面还不断,估计得两万朝上。”完颜谋衍只是个冲将,也懒得多想,直接朝着父兄干脆而答。
完颜活女闻言登时大叹,复又看向亲父:“爹爹……陕州本就地形狭窄,不利于攻城和骑兵野战,现在援军两万又占据了身后狭道,怕是陕州城便能源源不断得到支援了,再加上李彦仙深得陕州人心,又善军务,再去陕州硬碰硬,怕是反而显得愚蠢。”
完颜娄室微微颔首:“那你的意思呢?去打长安吗?”
“本就该如此。”完颜活女扶刀振甲,立即点头。
完颜娄室却又摇头,然后复又看向自己次子:“谋衍,陕州援军那里可是韩世忠的旗帜?”
完颜谋衍立即摇头:“韩世忠俺还是知道的,绝对没有!看旗号,应该是宋人御营中军的那几家。”
完颜娄室点点头,复又看向了自己长子。
完颜活女一时不解,但稍作思索还是猛然醒悟:“爹爹是说,韩世忠此时正从武关绕道去支援长安?”
“不错。”完颜娄室点头不及。“韩世忠的淮西军只在防线之后,乃是支援他处的第一支能战兵马,宋人来源,若动了他处兵马,便绝不可能不动韩世忠……而韩世忠不在陕州,便只能是从后边往长安去了。”
“那咱们是打长安还是打陕州?”活女终于茫然。
而谋衍此时也似乎想起什么,复又对自己父亲开口:“爹爹……拔离速从七八日前便在东面湖城骂你,说你是不是糊涂了,居然在潼关按兵不动好几天,坐失战机!”
“拔离速想找死吗?”活女闻言勃然大怒。“若是他敢在我面前说这话,早就成死人了!也就是欺负你只是个行军的猛安!连世袭的谋克都没有!”
谋衍当即噤声。
而活女气急之后,还是忍不住为一声不吭的亲父解释:“爹爹明明是想要稳固好后路,确保了撤退路线再行进攻……这是妥当之举。”
然而,说完这话后,活女自己都觉得荒唐……啥时候自家这个亲爹打起仗来总想着撤退了?几千人打崩西夏三万骑那一仗,根本就是分兵再分兵,硬生生靠着小股精锐长途奔袭将西夏人打萌的。
便是之前在此地与范致虚二十万大军决战,也没见只有一万骑兵的亲爹‘妥当’过。
甚至更早的时候,金军第一次南渡黄河,没有船,面对着几十万宋军禁军,也正是这个亲爹,让自己亲儿子活女溯流而上,引三百骑从孟津浮渡,惊得河对岸上万宋军一朝散去。
彼时完颜娄室何曾妥当?
实际上,这次出兵,本就颇多嫌疑,乃是完颜娄室专门与都元帅府请战,方才成行……而等到大军南下后,却只在潼关‘妥当’了十几天,便是完颜活女心中也都疑惑不堪,不知道自己亲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十五日……”尴尬的气氛之中,完颜娄室终于开口,也终于站起身来。“咱们是年节当日突袭过来的,就当军情三四日传到东京,那宋人岂不是一刻不停,便将大股援军自东京周边发来,否则如何这般快?”
“应该如此。”完颜活女稍微一算,便得出结论。
“那假设韩世忠是晚一日得到军令,应该也能在四五日后到长安了吧?”娄室扶着玳瑁面的几案转过身来,直接向前走入雨中。
“差不多……但也不好说,武关那条路名声好大,咱们却没走过。”活女赶紧跟上。“但总归长安也难打了。”
“是啊。”娄室望着已经只有轮廓的黄河一时感慨。“因为韩世忠一旦到长安,便不止是几万援兵的事情了,此人在西军素有威望,他一去,便可从容调度泾原路、延鄜路,乃至川蜀的援兵汇集关西……”
“那就真只是不能打了。”活女在伸手咬牙道。“但眼下还有战机……爹爹,宇文虚中只是个文臣,怕不顶用,孩儿现在就去,引两万骑越过中间城镇不管,直扑长安城下,看看能不能一击而破。”
娄室摇头不止:“等四五日后,待韩世忠真到了,你再去长安城下走一遭。”
活女目瞪口呆,一时只觉得自己没听清亲父所言。
但很快,随着完颜娄室这个金国战神回过头来,对着次子再度开口,活女还是确定自己并不在梦中。
“谋衍。”完颜娄室看向了自己次子。“你让拔离速等一等,等宋军援兵彻底过了狭道了,再去碰陕州城……若他敢违我军令,我就斩了他,反正银术可去燕京了,没人保他!”
这下子,不止是做了多年都统的活女,便是才二十来岁的完颜谋衍都觉得口干舌燥,几乎以为自家这战无不胜的父亲得了失心疯。
但二人却又全都明白,这人正是自己亲爹,大金首屈一指的名将,完颜娄室。
犹豫了一下,完颜活女小声来问:“爹爹,可是宋人皇帝许诺了你什么?”。
连续数日都被伤痛折磨到不堪的完颜娄室,今天第二次被自己儿子逗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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