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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八,赵官家正式在文德殿召见金国使臣乌林达赞谟,公相吕好问以下,四位相公、六位尚书、九卿、御史台中丞以下诸御史、诸学士舍人、诸判直院监,都省、枢密院、御营诸直属要害官吏,御营中军左右都统、临东京城诸统制官,皆列于殿中相侯。
完全可以说,宋廷为了区区一个金国使节,摆出了一副尽可能的郑重其事姿态。
然而,这副姿态并未让金国使臣乌林答贊谟感觉受到了什么礼遇恰恰相反,从接到鸿胪寺的知会以后,这个老道的外交家就意识到自己此番出使十之八九要到此结束了。
原因很简单,如果赵宋官家真的有什么议和的心思,一定会让都省、枢密院、礼部、鸿胪寺这些人从头到尾细细讨论,然后在正式召见前便反复讨论以拟定相关条款,甚至会对殿上礼仪、相关文书格式斤斤计较的。
而眼下如此迅速且正式的召见,那基本上就只有当面一会,然后赶人这一条路了。
不过,话又得说回来,乌林答贊谟本身作为金国重臣,如何不晓得金国高层的真正心态,又如何不知道自己此行的任务是什么
所以,此人只是感慨,却并不觉得为难。
双方见面,不知道是不是去年战事的影响,乌林答贊谟并没有在礼节上闹什么幺蛾子,直接依着君臣之礼做了问候,而双方见礼完毕,接下来的交谈却是直接至极。
“粘罕是什么条件”赵玖面无表情,开门见山。
“国论勃极烈领都元帅粘罕奉国主吴乞买命暂统国政、军事,外臣动身之前确有言语交代,说是两国交战日久,死伤累累,而上天有好生之德”
“你直接说条件便可。”赵玖面色不变,直接打断了对方。
“并无条件。”乌林答贊谟立在殿中昂首相对。“国论勃极烈领都元帅的意思是,尧山一战,虽确有胜负,但说到根子上,不过是大宋守住了关中而已,而大金强、大宋弱的局势依然没有动摇这种时候,大金愿意无条件谈和,便已经是一番恩德了。”
五名宰执各自面色严峻,而周围文武,一时耸动,许多人都按捺不住,准备出列驳斥。
“说得好。”就在这时,御座上的年轻官家却是主动颔首。“此时金强宋弱,朕颇以为然你来当面说这句话,也好让一些还沉在尧山战中的年轻臣僚清醒一下。只是乌林答你是姓乌林答吧”
“是。”乌林答赞谟怔了一下,方才俯首相对。“外臣是女真乌林答氏出身。”
“乌林答卿你所言强弱二字,朕是深以为然的,但这种事情是以强弱来分辨的吗眼下金国再强,难道有四年前强吗朕这边再弱,难道有四年前弱吗”赵玖继续冷静相对,殊无表情。“四年前朕都不愿意和,如今为何反而要与你们议和”
乌林答贊谟一时蹙眉“那陛下以为何时可和呢两个万里大国,总不能就这么一辈子打下去吧”
“想要和也简单,燕山为界,金对宋称臣,交还汴梁掠夺一应人口、金银,杀粘罕、兀术、挞懒、希尹、活女、银术可、拔离速七人以示诚意如此,自然可和。”赵玖不紧不慢言道。“女真是辽地本土民族,大家说到底都是兄弟民族嘛,一衣带水的,高层的战争罪清理一下,朕还是愿意接受你们的。”
殿中安静了足足四五息的时间,莫说乌林答贊谟,便是宋廷这边都有些恍惚,唯独几名跟随这位官家日久的重臣,瞥了眼这位官家的神色,却是心下惊惶,面上严肃之色愈重。
“陛下莫要开玩笑”乌林答贊谟强压怒气相对。“大金敬重陛下砥砺四载的功业,所以才来言和,而陛下所对,却不是一国之主的正经言语。”
“这正是正经言语。”赵玖依旧面色不变。“这是朕的本意。”
“那只能说,陛下在白日做梦了”乌林答贊谟当即抗辩。
“正是白日做梦。”赵玖依然不急不气,不怒不喜。“只不过,想当日你初来此殿,若是将彼时粘罕意图南下攻略汴京的心思给说出来,怕是彼时满殿大宋文武,也都觉得粘罕在白日做梦但粘罕这梦不是成真了吗那你凭什么说朕白日所做之梦不能成真呢”
“陛下。”乌林答贊谟叹了口气,严肃相对。“此番议和,大金确系有诚意的,便是一时不能成,又何必一定要将言语逼到这份上呢”
“乌林答卿此言可见诚恳之态。”赵玖若有所思。“朕也大概懂你的意思你是想说,靖康后四五载纠缠不休,尧山战后,金国虽然军事依然占优,但也日渐衰损,金国上头那些人也意识到这么战下去豪无益处,所以确系有议和之态。而眼下掌权的粘罕虽然也是个心里清楚的,但因为西路军战败和吴乞买中风一事,却是不能轻易示弱,只能订个无条件停战一般的合约,以避免今年秋后要不要出兵的尴尬。而时势易转,或是粘罕稳定了局势,或是兀术兄弟还有吴乞买、挞懒谁又夺回了权,届时说不得就能有实际好处的和约了,是这意思吗”
乌林答贊谟是粘罕家臣出身,如何会答这种问题只是肃立束手不语。
“乌林答卿。”赵玖终于也喟然起来。“朕再问你,你当日奉粘罕之命来此处做海上之盟,与王黼议论如何分割辽国边界时,是不是也这般诚恳”
乌林答贊谟终于动容,却偏偏无言以对。而周围文武,也多有失色。
“朕以为,彼时你与王黼都是极为诚恳的,但粘罕窥破了大宋表面上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内里却虚弱不堪后,不还是果断南下了吗”赵玖一声轻叹,便收起多余表情,继续平静叙述。“所以,你今日再诚恳,又有什么用处呢”
“陛下若是这般说,外臣也无话可说了。”乌林答贊谟也觉得无趣。“外臣将大金国的条件带过来,官家替大宋开了新条件,如此悬殊,怕是不用外臣回去汇报当然,外臣也不敢拿那个条件回去汇报依着外臣言语,不如直接断言,此番议和算是不成了吧”
“大约如此吧。”赵玖点头认可。
“那外臣便请告辞。”乌林答贊谟拱手行礼,却忍不住多言了一句。“但有一言,临行前不吐不快”
“无妨。”
“当日宋金之间,是大宋毁约在前”
“朕知道。”赵玖点头应声。“当日确系是大宋毁约在前,偏偏毁约的还是更懦弱无能的那边所以,太上道君皇帝算是自取其辱”
满朝文武根本来不及反应,便目瞪口呆起来。
而接下来,赵玖却是不慌不忙,依旧不给任何人开口的机会“但朕今日主战,却跟彼时郭药师、张觉这些人无关,也与太上道君皇帝无关朕孜孜念念,只是靖康以来各地血流成河,怨仇难解罢了。”
乌林答贊谟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也没法说了。
“朕这里有本书,算是稍微记下了朕与你们女真人的小部分仇怨你拿回去交差。”赵玖说着,旁边全副武装的杨沂中直接便捧着一物自侧门走上殿来。“就是这本,乃是连夜新抄录的东京梦华录了,乌林答卿回去路上慢慢看。”
乌林答贊谟怔了一怔,只是茫然接过那本书来,而赵鼎以下,无论官职高地,原本几度欲作言语的臣僚,此时也都低头不语乌林答贊谟不知道东京梦华录写的是什么,但官家之前几日行径摆在那里,此书流传极广,稍微有心的重臣早就知道其中内容了。
而但凡知道其中内容,便也明白这位官家的意思了想议和,还我一个书中那般热闹的东京城来
“事到如今,朕也有最后一句话问你。”将书送出去以后,赵玖一身大红袍端坐御座之上不动,却是终于有了一丝生动表情。“你给朕说实话,吴乞买真的是中风了吗”
乌林答贊谟一时气急,但只能捧着书正色应声“好教陛下知道,也劳烦陛下忧虑我家国主确系是春日间出去跑马,喝多了酒,然后中了风。”
“知道了,走吧”赵玖听完,不做应答,直接抬手催促。
饶是乌林答贊谟早对今日相见结果有所预料,但上来一炷香时间不到便出去,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俯首一礼,便直接趋步退出这文德大殿了。
而人一走,殿中却不免轰然起来,毕竟,刚刚赵官家的话有一部分着实过分了但偏偏一本东京梦华录在那里压着,谁也不敢挑头,生怕被这位官家用几百个菜名给糊脸上,然后还稀里糊涂贬了官。
轰然之中,身为百官之长的几位宰执,还有一些头面重臣,却又各自面色严峻,根本无人动弹与言语无他,这些人不光是要担忧被几百个菜名糊脸的问题,他们追随这位官家日久,却是晓得对方脾气,那里还不知道今日事还没完呢
“朕原本还想直接当着那金国使臣的面报一报菜名的。”
渐渐安静下来的大殿上,赵玖望着或满殿文武重臣,却是不禁失笑。“但想了想,未免掉份子,人家女真人如何在乎你这辈子再吃不上什么东西,继而生怨倒是诸卿,有心思的不妨回去买一本东京梦华录,然后对着这本书,看看朕到底为何不愿与金人议和朕之前数日,按图索骥,发现这书中记录的有招牌的名店,十家店中能存一家就了不得了,好几百种菜,朕都不知道什么滋味也就找不到了,也是对金人起了怨气,所以刚刚便把乌林答贊谟给撵走了。”
这话说得明白至极,便是王德这种粗人都彻底会意。
“后来呢,几个内侍看我不开心,就想哄我,就说这东京梦华录里的吃食也不齐全,而他们在东京呆的久,知道的老字号也挺多,就自告奋勇替朕去找其余老字号。”赵官家一身大红袍,继续喋喋不休。“结果找了好几日,只找到一家做鱼羹的宋五嫂。结果呢,这宋五嫂的宅邸店面早在宗忠武收复东京前便被乱兵烧了,回来后根本盖不起宅子,只能一把年纪夫妻俩挑担去卖朕昨日见了那家大嫂,先是掏钱给她在马行街那里买了个店面,然后又告诉她,以后朕后宫鱼塘里的鱼出塘了,先给她家供给,到时候你们也不妨去照顾下生意只能说啊,东京梦华录,这名字就起的极好,最起码这作者是知道往事如梦,被金人糟蹋了一轮,乃是一去不能回的”
赵官家言辞从容,面色和蔼,下方文武却只是心下慌张。
毕竟,言至此处,众人如何不懂赵官家言语所指而且这些官员,哪个不是经历过靖康前的东京城的,慌乱之后,不少人却又黯然起来。
而等了片刻,见到官家听了大段讲说,倒是吕好问叹了口气,然后就率百官出列,聚集到大殿之中,拱手请罪。
“跟你们有什么关系还不是二圣荒废朝政,六贼乱国所致”赵玖冷不丁的又将话题扯到了二圣身上。
而这下子,刚刚努力让自己无视掉之前自取其辱那句话的一些忠谨大臣,却是再难忍耐,便要即刻言语。
但赵玖似乎早有所料,却是没有让这些人平礼,而是忽然抬手下令,说了个突兀之语“关门”
闻得君令,门前早有准备的刘晏即刻率数十名甲士将正殿大门关上,非只如此,左右侧门,些许侧窗,也被一并关上虽是上午时分,但偌大宫殿被尽数关上门窗,内中又无烛火,光线登时暗淡起来,只能望见黑洞洞人影罢了。
而聚集在大殿正中间的文武,一时悚然慌乱,却又不敢轻动。
“官家”黑暗之中,几名宰执几乎是一起出声质询。
“不要慌张,朕一直有一件事想与诸卿坦诚以对,但又知道,有些话是不能当面说的,真说了,君臣之间便无转圜余地了。”称不上黑灯瞎火,却也暗淡一片的光线下,御座上的赵玖认真扬声言道。“现在,朕想仿效楚庄王绝缨故事,与诸卿做个分晓你们先集体往后退几步,就在殿中间打乱次序。”
殿中群臣队列里明显出现了动摇和迟疑,但在最前面几名沉默下来的宰执的带领下,还是依照君令集体后退,并打乱了官阶次序。
“停下吧”赵玖适时再言。“这种时候,咱们就不要计较小节了,只说一件大事你们中真心觉得可以无条件议和的,现在低着头往左边去,觉得不可以议和的向右边,但不许留在中间朕只看个数量,绝不分辨。”
众臣本能抬头去看御座上身影,果然只有个大概身形,也是心中震动。
而片刻之后,居然真有一人,往左边去了,剩下的人则在稍显迟疑后,呼啦啦向右边去了。
“朕知道了,回来吧”赵玖稍等片刻,主动再道。
而那人也果然直接低头转回队列之中。
“若是金人许诺交还陕北、京东,将黄河这边的土地尽数归还,以此议和觉得可以答应的,向左去。”
这一次,迟疑和骚动的规模更大,而很快,在之前那人的带头下,却是直接去了四分之一人到了左边,四分之三的人去了右边的样子。
对此,赵官家并未有什么多余反应,只是立即让人再回来,然后再言“若是金人许诺交还二圣与汴梁俘虏权贵妇女子弟,觉得可以以此议和的,再向左。”
骚动明显更大了,而很快,不用一开始那人带头了,就直接完成了分野左边三分之一,右边三分之二的样子。
换言之,以这个条件同意议和的,居然比交还土地为条件议和的还要多谢。
御座中的赵玖也稍微陷入到了沉默之中很显然,他还是低估了孝悌二字对儒臣的影响,最后,这位官家竟然隔了数息才让这些明显不安起来的群臣一起回来。
“最后一次,金人可能的最大退让,也就是交还二圣等俘虏,交割京东、陕北与河外三州,将刘豫、折可求送归处置,双方名义平等,以此议和谁觉得可以接受”
这一次,因为前三次已经熟稔的缘故,许多人根本没有迟疑心态,便直接分野两边数量居然差不多。
赵玖再度陷入沉默之中不是惊异,而是感慨。感慨官僚集团不自觉的那种求稳、求平的心态,以及不自觉的保守化的趋势。
赵玖很清楚,如果打开门,亮着光,这些人十之八九都会选择不和,也就是跟他这个官家立场保持一致。便是少数敢于公开选择可以议和的,他亲自去做工作,也多半会被说服,最起码会愿意保持沉默。
换句话说,眼前这个集体,他随便揪出来一个,都没有任何问题,都是出色的官家心腹重臣,但实际上、内里中,这个集体却在毫无疑问的趋向保守。
原因多种多样比如财政上的困难,大部分收入都扔到御营兵马上去了,刚过去的去年冬天还要发国债便是明证,这种情况下,对财政有接触,继而有些责任心的相关官员内心想通过议和减少军费,继而做出改善是很正常的;再比如南方老百姓的赋税沉重,如果有南方出身的官员,出于对乡里的本能爱护之情,想做出表达,更是理所当然。
相忍为国这个词汇足足说了四年。
尧山大战前,不能相忍的结果便是死无葬身之地,所以大部分人都愿意坚持,而其对应的阻力,相当一部分是客观条件的不行,另一部分则是主张退到东南的放弃派,但这些人早就被扔进历史垃圾堆了,不提也罢。。
而尧山大战后呢大战之后,国家生死问题得到解决,这个词汇的对应阻力,便更多的是来自于内部懈怠的侵蚀与反弹了。
赵玖早就想到这一层了,而且他一直认为,这是正常的,是可以容忍的因为谁经历了四年那种紧绷的日子后,都可以懈怠与反弹,也该允许人家懈怠与反弹。
只不过他万万没想到,这种懈怠会积累的这么多,这种反弹会来的这么快。
但是,黑灯瞎火之下,赵官家想了一圈,却忽然失笑起来如此这般,岂不是更说明自己这个官家依然是不可替代的吗
没有整个官僚集体的本能保守化,如何显出自己的高瞻远瞩
细细想来,四年间,自己恍惚做了许多事,时代也改变了许多,但唯独那种时代的使命感未曾减少一二。
穿越到这个时代,当了皇帝,不要抗金的吗
一年至此,赵玖干脆起身“各归各位吧”
赵官家没有食言,片刻之后,群臣归位,各处殿门、窗口方才打开,刺眼的阳光射入殿中,引得群臣一时不适,半晌才发现,原来御座上的官家不知何时居然消失不见了。
群臣议论纷纷,却只能失色失措。
而几位宰执,无论是地位超然的吕好问,还是行政风格泾渭分明的赵鼎、张浚,却全都心下惊疑起来。
刚刚经历的那些事情,无论是赵官家根本不给群臣插嘴机会便驱除金人使者,还是中间的什么自取其辱,又或者是最后的楚庄王绝缨故事,都是极为严肃的政治的课题。
但就在几位宰执试图整理措辞,准备讨论如何处理这个烂摊子的时候,身后却忽然传来一个极为响亮的声音
“刚刚往左边去的,都是金人细作也就是官家有言在先,不然必让尔等身败名裂”
众人回头看去,却是今日难得上殿的枢密院编修官兼鸿胪寺邸报主编胡铨,其人愤愤而言,青筋涨出,却又拂袖而去,俨然是发自内心出此言语。
而此言既出,不少人都有失色惶恐之态,五位宰执面面相觑,更是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