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直接排到伊、洛、瀍、涧的那些让人作呕的下水道——它们给人的感觉,就像谈不上高素质的家长在高档商业区毫无顾忌地直接把小孩子大小便;除了时不时就被市政管理部门的那帮信球①派出的民工队,像八百张②的外科医生胡球弄事③一样随便拉个大口子,进而露出溢着污水的管道和凌乱如管理风格的、形形色色的线缆的城区道路,在很多方面,洛阳这座让程琳④在演唱前的读白中唤作“牡丹花城”的中原古城,就跟刚考到211或者985大学的历史系或中文系的女孩子一样可爱。
墙上那个21吋的液晶电视扁着脸,里面说“爱神星(433Eros)的第二大近地小行星(NEA)会以距离地球大约0.179AU掠过的时候,林雪的同学张宝正这样说着。
张宝在上面用到的①②③都是洛阳方言,有点骂人。但程琳的歌却是他的最爱。70后当然是听着60后大姐姐们的歌长大的。张宝记得1986年他上小学那会儿,程琳的名字就跟2006年的陈慧琳一样流行。
喝了几杯杜康就把不住自己的张宝,继续絮絮叨叨说,当然,时间久了你也会发现,一座城市是很容易因为随大流和追求所谓时尚而失去个性、失去自我,乃至自由空间的。
中国的房地产当然绝不是我们小时候在电影里看到的坏蛋和日本鬼子,但怎么看怎么都像一场只求浮华而不计成本和后果,并不管今后和未来,至少并不特别关注今后和未来的伪时装盛宴。
它那双迷蒙和贪婪的眼里只有人民币。它就像一个不断通过串场子搞流水化批量作业的三流化妆师或形象设计师,让许多城市在轰轰烈烈地完成了由村姑到时尚女郎,乃至从良家妇女到涂脂抹粉、袒背露臂、花枝招展的站街女的转变、嬗变、蜕变之际,最终迷失了自我。
你们他妈的,都说说,洛阳这个人文荟萃之地,这个文化重镇,这本历史典籍,还,啊,还他妈有汉唐风韵、明清遗存么?
中国的城市规划和建设者们当然不是二杆子或愤青。至少他们发展、发展、发展,还他妈的发展的劲头,出发点是好的。因为不但老邓说发展是硬道理,而且即使是最底层的农民工也懂得,无工不富的道理。没有城市的发展提供的在钢筋混凝土森林里打工的机会,守着一亩三分地,其实比守株待兔还要悲哀。中国城市和中国人一样,一辈子都需要不断发展,哪怕是拆了文物,再造出个假文物。
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咱中国人虽然不善于创造,但是,西方人创造出来的东西,咱总是能给他玩残了。
也许,也许中国的城市规划和建设者们仅仅是:思维懒惰导致创新乏力,而又喜欢跟风。觉得这个世界上最安全、最保险的就是复制别人。这跟中国制造是一样的,我们中国人对现代工业文明也不是完全没有贡献的,至少,至少我们有强大的模仿和复制能力,而这恰恰推动了技术产业化,构成了强大的生产力……
见众人无话,张宝问,更像是自言自语:我,我是不是把狼筋拉到了狗腿上,有点扯远了?
众人依旧无话。
张宝又摇摇晃晃地推开窗户说,不管怎么说,这牡丹花城的夜色,在某种程度上真有点盗版,或者就是诸如对北京之类城市的局部剪切、复制和粘贴。
当然,这就跟阿杜和杨坤那充满磁性和沧桑感的沙哑歌喉一样,谁也说不清,究竟是谁模仿谁,谁盗版谁。只能说,他俩的嗓子都有毛病,只是,毛病反倒成了一种风格和特色,并让大家很享受……
月满窗、月漫楼、月如酒。
曾经是隋唐洛阳八景之一的“天津晓月”的主元素——隋唐天津桥遗址就在附近。张宝这厮甚至觉得他一口唾沫就能吐到李唐贵族们跨越天津桥的那些个轿子上,因为考古队下劲挖出的那些据说是唐代的人打造的、龟背形的桥墩和方石,现在就跟河出图一样若隐若现。
幽幽冷冷的洛水边,少了白天的喧嚣反倒显得死气沉沉,没他妈劲,跟假冒的长脖子杜康酒一样。此时,最显摆的就是宛若短斤少两的的糖串葫芦般的“中原明珠”发射塔了。
塔尖上的红光忽闪忽闪着,像夜空里正飞过的航班屁股后面的警示灯。电波正以不同的频率像到银行取钱的人一样忙忙碌碌、进进出出着,脉冲光在夜色中闪得人头晕,并与远处灯火辉煌、车水马龙的新洛阳桥遥相呼应,从而勾起着人们对CCTV的所有联想。
精准些说,今天的饭局是洛阳郊县的三次沟景区安排的。今人未必胜古人,但气死古人是绝对的。在林雪的印象中,仅仅十年前,三次沟还是名不见经传的破地方,但现如今却成了比肩五岳,跻身中国5A景区的暴发户。你尽想想策划者有多大胆、资本的能量有多大、媒体的底线有多低,老百姓多好哄、多好忽悠又有多傻吧!
三次沟那地方,林雪去过的,觉得就跟鲁迅看到雷峰夕照一样,并不见佳。林雪也住过几天,还吃了那里的野鸡肉,并趁着夜色跑到林子里拉过。拉完了才良心发现,自己又人为破坏了一方净土。
军人出身的李胖子说的更直截:真他妈是世易时移,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朴实农家女现在也能在维也纳疯跳钢管舞了!那个三次沟景区过去可是个扔颗原子弹都炸不出屁的荒山野地啊,如今却因为搞原生态旅游而火到了在凤凰卫视上打广告,就差降落空军一号后大喇喇地走出奥巴马那信球了!妈的,要是在隋唐,让那熊地方成为全国著名旅游景点,绝对是个要凌迟的欺君之罪,谎言重复千遍就是真理,忽悠洗脑屡试不爽啊!
不过,盛名总还是有难副的时候。上周末,林雪所在单位的80多个劳模去那景区健康疗养,晚上吃大名鼎鼎的“三次沟生态野味全席”,当场就被撂倒了8个。其中还有一个是公司领导的弟媳妇,接二连三地拉肚子,几乎摧毁了其一世淑女英名,这当儿,恐怕还在医院躺着打点滴呢。
为此,三次沟景区紧急公关,倾巢出动了几乎所有美女到林雪所在单位上下活动,想通过赔礼道歉以求息事宁人。诚邀林雪所在部门吃顿免费晚餐,自然是其基本动作之一。
但管着林雪他们一帮年轻人的黄小丽主任就是不买账。在手机里和三次沟景区的餐饮部经理几乎咆哮起来,声音大的连隔着几间办公室的林雪等人都听见了——
出了事,就给我们发胶带封口,你以为我们央企干部的党员先进性教育和你们一样走了过场?!告诉你,在包括吃饭在内的一切问题上,我们与公司领导保持高度一致!
说归说,黄主任这个看似刀锋般逼人的女人似乎总跳不出刀子嘴巴豆腐心的三界。大略是架不住对方一个大男人的苦苦哀求,在半小时后,黄主任叫林雪到她办公室,笑着说,小林子,晚上帮我去吃饭吧,把你的小朋友们能够带的都带上,想吃啥就点啥,别给他客气,咱就当反腐败了!
就这样,林雪一干人凑到了市公安局对门海洋城大酒店的1201雅间。
海洋城大酒店在洛阳虽不算高档,但生意一直不错。林雪那几年骑着破自行车每次路过,都能看到办婚宴、办满月酒和寿宴的场景。与以往不同的是,刚才林雪到酒店后,见胖鼓鼓地立着的那拱门上拉着个红色横幅,上面写着:“热烈庆祝吴晖先生摆脱小婚外恋尽甘来”。
如此奇葩的“庆贺宴席”,林雪还是头一回看到,问门口的保安,对方笑着说,节(这)事比较难说,好像刚才还燃放了长达十几分钟的鞭炮呢。下午来了几名工作人员,看上去像婚庆公司搞的,一伙人用车拖来拱门,充气、拉横幅,捣鼓了半个多钟头。
林雪进一楼大厅后,见里面立着个“吴晖先生席设一楼大厅”的提示牌,熙熙攘攘的大厅里到的二十来人,几乎全是一些穿的花枝招展的小青年,已经开始推杯换盏,场面好不热闹。
空间有时候是个比时间还要有趣和玄妙的东西。
坐在古香古色的1201雅间里,透过杨贵妃身上披过般的那层轻如蝉翼的、似有牡丹暗香的淡绿色丝质窗帘,市公安局宝塔大厦上面的那几根天线发出的密码微波几乎触手可及。
在座的朋友中,李胖子、张宝和宋圣洁三人的底气最壮,仿佛每个人腰上都有两杆枪,一杆是抗战时进口最多的德国毛瑟,另一杆是精度也不差的汉阳造。
酒过六杯,热菜刚上的时候,李胖子和宋圣洁就开始把林雪编的洛阳枚喊得震天响,似乎就怕别的包间听不见——
“101呀、八一路呀、七里河呀!”
宋圣洁像双枪老太婆一样左右开枪地猜。不过因为口音中继承了过多洛阳口言的缘故,他把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的音,分别发为:约儿、俩、撒、所、窝、罗、确儿、八、九、硕儿。
李胖子则撤退掉该死的上衣,只穿件高仿101空降师的野战迷彩背心,抡圆了膀子跟宋圣洁较劲:
“二里头呀、五女冢呀、九都路呀!”
虽然“石寺镇”都喊了出来了,但七八个回合下来,却谁也没赢住谁。一旁当酒司令的张宝很专业地打个兵乓球裁判暂停的手势,叫住了他俩:
“我说,我俩哥,力道小点行不,注意影响和形象,前面那雅间的客人似乎是首都来的!电话提示音都说,人人都是洛阳形象,关爱洛阳,从我做起!”
“屁,要是在武则天那贼婆娘时代,咱洛阳还他妈是全国首都呢!”李胖子照例像艾未未般说了句粗话。
“奏四、奏四(就是、就是),在更早的汉朝,俺们洛阳话就是标准官话和国语,恐怕那时的外交部发言人也得讲,小日本恁气蛋(做事很过分),俺们表四(示)强烈抗议!那阵子要有《新闻联播》,嘿嘿,李瑞英都得照洛阳话喷(念)。”
向杯中酒发誓,宋圣洁尽管很努力了,但普通话说得还是有点“半自动”,说到后来就全部河洛化和老城化了。他在附和李胖子之际,也打了一个深情的酒嗝,引得他老婆,今天在座唯一的女士,皱起了修的像两条醉虾般的眉毛。
“呵呵,还国语和《新闻联播》呢,李唐和武周的血统里可是有突厥的成分,汉朝的刘家则是江苏人,谁知道他们的官方语言怎么讲。就是北京话上位也很偶然,据说仅比粤语多了一二票。”
林雪说着,夹了一筷子糖醋鲤鱼往嘴里送,但因为右手发抖,最终,那大拇指大的鱼块还是掉在了桌子上。
“大雪,你这是咋了?这么快就失去战斗力了?手都打抖了!”李胖子龇牙咧嘴笑着说。
“他这是血脂稠的表现,大家能少喝就少喝点吧。”张宝帮林雪解释说。
“他血脂稠?开玩笑,我老李才是标准的三高。可像咱老乡刘峙说的,听见蝲蛄叫,就不种撞夹(庄稼)了?”李胖子拍着大肚皮,以郑州绥靖公署主任的口气慷慨陈词道,“这年头,你血脂不稠,就他妈别的愁,得过且过吧。去年花2块钱能买4个苹果,今年是花4块钱吃2个苹果,咱生活质量下降了1倍,GDP却增长了1倍。这就是CPI、GDP与咱普通百姓之间的关系!”
“喔,去求,叫你这一喷,提倡绿色生活就是毛捣人了?刘峙是江西人吧,还你老乡,真日麻船!”宋圣洁插了一句,但小腿上已让老婆在桌子下狠踢了一脚。
“我说,你在大家面前不能文明点?在我们女孩子面前不能说粗话!”宋圣洁的老婆显出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表情。她这句批评兼呼吁,似乎也捎带上了李胖子。
“嫂子,毛捣人和日麻船不是粗话,在洛阳话中是欺骗人、忽悠人和不怎么样的意思……”
张宝笑嘻嘻地解释着,想进一步发挥,却被林雪打断了。
林雪说:“一部高档手机,70%的功能没用;一款轿车,70%的速度多余;一幢高档住宅,70%的面积空闲;一堆公务人员,70%混吃等死;一所大学,70%的教授扯淡胡诌;一屋子衣物用品,70%是闲置没用;一辈子挣钱再多,70%是留给别人花的。享受人生,守住30%便好,大伙难得一聚,今天咱一醉方休!”
林雪说着,重新夹起了刚才掉在桌子上的鱼块,送进了嘴里。惊得身边唯一的女孩子瞪大了眼睛。
“我说,林哥呀,您也忒损洛阳形象了吧?至于吗?自然灾害呀?”宋圣洁的老婆这么说。
“那里呀,老林可不信求,这没有啥。”宋圣洁连忙打圆场。
林雪笑笑说:“就是呀,多好的一块鱼,掉了怪可惜,它要是还能游走,我就不捡了。”
“高,还是林哥高!大需(俗)大雅,大塞(奢)大俭。钱是咱自个的,资源却是大家的,不都在提仓(倡)节约环保型色(社)会么!”宋圣洁的二八调门很高。
“对呀,向上数三代,都他妈是泥腿子出身,咱们理应向林雪同志学习,而不是装蒜、装逼、装贵族!”按照林雪的说法,张宝这个人心眼不错,但说话有时候有点尖酸刻薄。
“屁,狗屁节约环保社会,政府每年的公款招待费就是几个三峡工程,我操,他们他妈酒池肉林,却让咱建设节约社会;他们他妈当和珅,却让老百姓学雷锋,扯淡!”
李胖子越说越激动,越气嗓门越大,就好像城管曾经冷酷无情地掀翻过他老爹的水果摊,并在可怜的架子车上又揣了两脚。
“打住、打住,不谈国事、不谈国事,喝酒喝酒。”
一直把脑袋夹在怀里,几乎躲在桌子一边专注于玩手机或发短信的芮秋波,总算说话了,同时也主动给自己满上,准备跟李胖子干一个。
“吆,秋波,你还健在啊!我以为你刺溜(钻)到桌子底下去了!学术之美,在于使人一头雾水;文艺之美,在于煽动男女捣鬼;女人之美,在于蠢得无怨无悔;男人之美,就像秋波这样玩手机玩得白日见鬼。”张宝揶揄着芮秋波,大家哈哈大笑。
“让胖哥歇会,咱俩单独来半年,一年没见了。”林雪笑罢,见芮秋波总算放过了他那部过时的手机,开始钟情于吃饭、喝酒了,便主动与芮秋波接上了轨。
“没问题啊,一年也行!”芮秋波说了句狠话。
“秋波你这孩子,思鬼汤儿劲,不戳芯就木精气!”宋圣洁说着,用讨好的眼神看了看自己的老婆,似乎又怕说错什么。
芮秋波一向对自己的智商和手指头功夫很自信。听说这小子当战士的时候就开始躲在被窝里练猜枚了,颇有些他姨夫的老乡周伯通的遗风。
“跟他来一年!”李胖子鼓动林雪。
“对,喝的他扶墙走,最好墙走他不走”。张宝也掺和着,将芮秋波刚才倒过的那酒杯重新添得都溢了。
林雪说:“先来半年吧,你们吃口菜,都别干喝。”林雪说着,叫一直站在雅间门口看热闹的服务生加快热菜进度。
从“二里头”到“九都路”,六个洛阳枚下来,林雪输了五个,胜败已经分明。
一旁监酒的张宝几次都偏向林雪,无奈芮秋波贼精,宋圣洁又和稀泥,他老婆不懂猜枚,而李胖子只顾像乞力马扎罗山下的狮子一样撕咬猎物,让张宝连给林雪替酒的机会都没有。
愿赌服输,到第九枚的时候,林雪赢到的杜康桂花酒已经集中在了一个像李胖子体型一样的大肚子高脚杯内,让人看着就犯愁。
除了李白那等为喝酒可以不要下一代智商的疯子诗仙,中国古人饮酒,总体上应该像今人喝咖啡一样,属于形式和务虚,属于打持久战消磨时间,追求雅致和气氛的成分应该多一些。
但不知从何时起——张宝说是喝马奶的蒙古人兴起后,喝酒在中国却退化成了十足的牛饮乃至流水线灌装。明朝的施耐庵关于水浒大寨中大口吃肉、大碗吃酒的土匪做派和土包子形象,成了中国男人挥之不去的魅影,而非魅力。
尽管如此,由于酿酒技术的原因,虽然武松在景阳冈喝到了***碗的水平高度,但估计喝那乡村弄的酒也只不过是像喝现在的***碗扎啤一样,只是到了摇摇晃晃、晕晕乎乎的地步,远没到吐个天翻地覆、日月无光的程度。否则,那只为了夜宵而偷袭松哥的著名吊睛白额大虫,估计只有被松哥那满嘴酒气和身边的呕吐物给熏晕,乃至直接熏死的份,根本不用拿哨棒和拳头打了。
如今不同了,酒精度三十八、四十二的白酒都卖的少了,四五十度的成了主流,且越好越贵的酒,比如著名的茅台飞天,酒精度大抵都是五十二三。这有点类似中国男人,二十多岁是半成品,三十多岁是成品,占据社会主流和中心舞台四五十岁的,自然是精品、极品,当然也不乏赝品,到六七十岁,固然可以自封为神品、仙品,但恐怕离废品也不远了。岁月是无情的,人生就跟酒的度数一样现实和残酷。
按照中国近些年来的食品质量状况,中国男人喝的很可能不是酒,而是高浓度的乙醇。也别扯俄毛子的伏特加比咱二锅头还厉害,按照身体单位重量级所吸收的酒精比,喝酒还是咱中国男人牛。
“大雪,你说过的,喝酒不就是一仰脖子的问题吗?”芮秋波一副胜利者的表情和口吻,就跟密苏里战舰上徐永昌将军看着重光葵要签投降书般。
林雪依旧盯着那酒杯,1201雅间天花板和水晶灯的影子在清澈的高脚杯中漾出晶莹的美丽弧线,远比血红或者泛蓝的葡萄酒好看。一个轻柔的女声就从那银光闪闪的弧线上传来,那是她跟林雪学酒令发出的:一只青蛙一张嘴,两只眼睛四条腿,扑通一声跳下水;二只青蛙二张嘴,四只眼睛八条腿,扑通扑通两声跳下水……
每当林雪故意数错的时候,那女声总会发出早春拔节竹子一样脆生生的笑,让林雪顿有一种酒逢知己的温暖感和迎着春天大踏步走路的希望感和幸福感。
除了红脸的关云长之于大耳朵刘玄德,中国男人真正的红颜知己不多。对林雪这样的普通男人乃至男孩而言,一个女孩子欣赏并陪着他喝酒更不容易。
“大雪,发啥癔症了?一年不见,不爽快了?”李胖子在大大方方的发表了一个饱嗝后,隔着桌子问林雪。
“是喔,能喝半斤喝一斤,这样的朋友最交心;能喝一斤喝八两,这样的朋友要培养,还有那啥,能喝白酒喝啤酒啥的,我忘了,不都是你说的?”宋圣洁的老婆也插嘴。
宋圣洁的老婆究竟是他哪个女朋友,林雪现在也搞不清了,反正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那女的叫什么名字。
见林雪有点高了,芮秋波、张宝和宋圣洁似乎也不愿再强人所难,只顾对着热气腾腾的、精巧的信阳小炖锅,埋头苦吃里面的茶树菇炖鸡块。
“好,干了。”林雪真的一仰脖子。
瞬间,一团火从林雪的口腔沿着气管一直烧到了心里、肺里和胃里,进而往上升腾,直逼头皮,宛如奔腾的钢水通过砂型型腔浇铸开来,似乎要破腔而出,奔腾到天花板上。
林雪眼泪都流出来了,赶紧摸索着喝水,杯子却是空的。芮秋波急忙扯着嗓子喊:“小姐,过来倒水!”
雅间外的走廊上,几个穿着藏蓝色镶白花边旗袍的服务员却置若罔闻,很职业也很优雅地垂手立着,保持着卢舍那大佛般的若笑若不笑、你觉得她在笑,她就在笑的姿态。
“美女妹子,上白开水!”李胖子呵呵笑着,很有亲和力地朝雅间外探出了他正在掉头发的脑袋。
“好咧,稍等,马上。”就好像见到了梁冠华扮演的狄仁杰,一个黑黑的女服务员应声款款进来,表情甜甜地隔着桌子用嘴儿足有2米长的茶壶精准地为林雪沏上了茶。同时笑着说:“对不起啦,先森(生)。我们自(只)供应龙井和铁观音,相较之下,铁观音更改狗(解酒),增(真)的很抱歉地……”
“美女,你则(这)茶壶是西(四)川的吧?”张宝照例又絮絮叨叨,学着人家不标准的南方普通话,像派出所所长般盘问起了人家。
蓦然间,林雪惊讶地发现,这个黑黑的女孩子竟然和他刚才在酒杯中看到的上官漪是那样的神似,以至于直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在倒完茶消失后,林雪还在望着包间外发呆。
再后来,林雪感到头闷闷的,像被李胖子搞恶作剧般戴了三顶凯夫拉头盔一样。而整个银河系似乎都开始围绕着他使劲旋转。
“大雪这是有心事。”林雪听到张宝在说。
“就他那点小感情,算个球呀。真是拿得起,放不下。”那是李胖子的声音。
“你是站着说话腰不疼,乌鸦笑山西的煤炭黑。你,你不也是藕断丝连么?”张宝笑着说。
“得劲,胖哥有种,叫你那粗(初)恋出来,让咱几个再鉴赏、鉴赏。”宋圣洁大略醉了,忘了在老婆面前说这话的后果和下场。
果然,圣洁夫人马上就发飚了,起身说:“初恋你奶奶个头呀!哪壶不开提哪壶。恁们这几个货,真不是好东西。别自讨没趣,人家才不会理睬你们哩!”
估计老宋又挨了这铁娘子桌子下一脚,咧了一下嘴,假装喝起茶来。
李胖子是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人,见几个人都将了他军,像被联军包围的萨达姆的发言人一样来了劲,说:“好啊,咱先斗斗酒,谁他妈输了,谁就当场给以前认识的女人打个电话,都他妈别装怂,怎么样?”
“打啊,打就打,咱,咱三个,还,还怯你,你一个,个……”林雪舌头有点打卷,说着,头已经歪在了一旁的茶杯边。宋圣洁赶紧拿开了那茶杯。
“让他歇歇,我奉陪!”张宝这家伙要说最有自制力,但几杯猫尿下肚,也开始控制不住自己了,准备率先开始和李胖子斗酒。
“我看,我看还是算了吧,早点回家的好。”芮秋波说。
“关键时刻,就你掉坦克链子装怂,看我怎么收拾你们一圈。”李胖子借着酒精,变成了一只公鸡中的战斗机,并想枪打出头鸟。张宝也兴奋起来,开始和李胖子吆五喝六。
三个回合下来,二比一,张宝先失一局,拼劲也和中国足球队被韩国队干了个二比一一样减弱了不少。在他和李胖子以往的手指头交锋中,这还不多见。
“自己看着办吧,都是当爸爸的人了。”李胖子眯着小眼睛,夹起了一粒花生米,很优雅地放在嘴巴里,细细品味着,一副超然物外、舍我其谁、欲与天公试比高的神情。
“哎呀,我,我真的不知道该给谁打。你这主意也太馊了吧。”张宝显得很为难,说,“要不,我还是自己罚酒吧。”说着,张宝主动给自己斟上了一满杯。
“不,不行!今天,谁,谁不算话,就不是,不是我老林的,的哥们!”没等李胖子发声,林雪不依不饶。看上去,他心里很明白,
李胖子听了,也斜着眼睛说,“怎么,阿宝,准备打哑炮了?”随后,他又在轻蔑地扫视了一圈张宝、芮秋波和宋圣洁后,给林雪戴上了高帽子,说:“看看,看看,啥叫爷们、标杆和典范,什么才是真正的男子汉!”
张宝是那种特要面子的人,加之吃人家林雪的,自然嘴短,无奈中只好掏出手机,努力先拨通了两个号。但一个是空号,另外一个的结局是对方“喂”了一声,就挂断了。
“不行,打,打开手机免提,让,让大家,大家都听听,听听,那些,那些年,咱,咱爱过的女孩的,声,声音……”
林雪不依不饶,但最后“咱爱过的女孩”几个字,说的像咽气前的老头。
“对啊,咱坦坦荡荡,怕啥。”芮秋波也开始掺和了。
“你们真是神经,真是无聊透顶。初恋都成人家床榻上之物了,还念念不忘。”
宋圣洁的老婆情绪激动,骂出了一句在李胖子听来很经典的话。就连宋圣洁也呵呵呵呵地与李胖子一起笑了。
也许还是女人最了解女人。打电话骚扰初恋这种游戏,在女人心中或许真的很无聊、很无耻。
“是啊,这玩笑太大了吧。咱这可是影响人家家庭幸福和团结!”张宝很严肃地吊书袋子说。
“扯淡,看过张艺谋的《红高粱》吧?每个女人心底都他妈有片高粱地,或许人家迫不及待呢!”李胖子显然已有了醉意,对张宝背诵新华社通稿般的行径嗤之以鼻,全然不顾身边还有宋圣洁的老婆,继续发挥说:“我军分区有个哥们深夜接单位电话出门,临走前吻了一下女朋友说,我走了!他女友朦朦胧胧就说了句,嗯,开车慢点!那哥们美滋滋地出门、下楼,走了好久才反应过来,MLGB,老子根本没有车啊,操!”
“我说,胖哥,你要是再不正经,我和圣洁可就要先走了,剩你们几个臭男人穷折腾去!”宋圣洁的老婆发出了最后通牒。
“不行,他,他不敢打,我打,打。”林雪说着,掏出了手机。在众目睽睽之下,拨通了那个他最熟悉的电话号码。
几年来,那个化成灰都难以从记忆中磨灭的电话号码,林雪用它至少买过200次彩票,并不止一次做过邮箱密码、微博登录密码、信用卡密码。甚至在单位的管理工作中,他还用那个号码提出过类似“4231”工程之类的管理创意,并因此获过行政管理奖,在颁奖大会上,右手还被公司行政副总连女士那精致的小手握过。
此时此刻,另一个林雪已经完全侵略了林雪的中枢神经,并指挥着他的右手完成了按键动作,进而让他的声音迅速跟进:“喂,小漪在吗?”
但很明显,电话那边的人接起来,又像韩乔生解说足球闹的笑话那样,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果断挂断了。与多年前一样,给林雪留下了一串无情的忙音。
“看看,我说你们无聊吧!”宋圣洁的老婆一副先知先觉的神态,进一步说,“都是俗人,你们却在找浪漫,真是浪费!”
这次是宋圣洁在下面轻轻踢了他老婆一下,示意她话说过头了。宋圣洁的老婆赶紧起身走出了雅间,为了证明自己真的是去卫生间,她还特意从桌子上的餐巾纸盒内抽了三张纸巾。
“只有我和大雪敢爱敢恨、敢作敢当。”李胖子用牙签一边像挖煤一样剔着牙,一边说。
“打个电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中国人就这么想不开。”张宝似乎也在帮林雪说话。
“我说大雪和胖哥,你们这不是爱,是耿耿于怀,是放不下,真没必要!”一直很少说话的芮秋波像用AK—47打点射般蹦出了这句。
李胖子刚想对芮秋波发作,林雪赶在了他前面。
“我这是干什么呀!”又一个林雪狠狠地将林雪的手机摔在了地上。惊得张宝和芮秋波,还有李胖子等人几乎跳了起来。就连站在雅间外的宋圣洁老婆和几个服务员也宛若感到地震般花容失色,惊恐地一起往包间里看。
“你疯了,5000多的‘爱疯’手机你也摔?不想要给我。”李胖子大喝一声,让林雪的酒和梦,顿时醒了一大半。
“今天,今天,真,真窝囊,窝囊,我,我都,都在干些什么呀!”林雪自己喃喃着,接连吐了两口。
急忙冲进来的宋圣洁的老婆毕竟是女人,估计有些心疼林雪,也顾不了许多,本能地上前为林雪捶背,好让林雪都吐出来,从而舒服一些。
在昏昏沉沉、飘飘荡荡中,林雪看到最终的消费单似乎是李胖子签的,想上前说不用签,但腿脚就是不听使唤。张宝和芮秋波则一左一右挟着他往雅间外拖。林雪还看见李胖子好像因为账目的事在跟收银员吵,而宋圣洁和他的瓜子脸老婆,则在一旁劝。
张宝和芮秋波像处决犯人一样挟着林雪到了酒店外后,夜风中除了洛水的淡淡腥味,还不时飘来栀子花香。酒店大门口,还有几个醉鬼,他们或在抱着罗马柱子继续吐酒,或在和同伴歪歪扭扭地纠缠,短着舌头说,还能够继续喝。
此刻,林雪能够清楚地看到公安局门口的那对石狮子正在嘲笑自己。从远处中行大厦上投下来的、大大的钱形霓虹灯影在脚底斑斑驳驳着,忽而,那探照灯一样的光束又远去了。
夜风乍寒还暖,被身边一辆一辆疾驰而过的小车挟来的风一呛,林雪只觉得胃肠都要离开自己而去。便挣扎着,踉踉跄跄地想奔到路边的绿化带内吐个干干净净,但最终还是忍不住,接连几口吐在了脚底下干净的马路边上,那地上还有“禁止停车”的字样。
芮秋波此时已经躲在了一丈开外,又假装忙着打手机,或者真的是他小心谨慎的父母或老婆催他回家了。张宝则招手开始叫出租车,不过那些司机大都不愿意招惹醉酒的人,远远就调车头蹿了。林雪只觉的来来往往的车辆都在闪着明晃晃的车灯打量、嘲笑并抗议着自己。
李胖子已经拿着林雪摔过的手机赶过来了,对林雪说,圣洁和他媳妇先走了。
接过手机胡乱装进屁股兜里后,林雪也开始冲远处行驶的出租车高喊:出租车——出租车——
不过很快,又一股子酒劲像滚滚海啸一样袭来,让林雪歪着身子,最终倒在了赶上来扶他的李胖子的怀里。
终于打完了电话,并凑过来的芮秋波见状,手一摊说:“李哥,人醉如泥抬着累,我看,还是打110让警车帮忙吧!”
李胖子说:“求,因为有人喝醉的事,我打过一次110,过了一个半小时来了三警察,期间我还催促了五六次,人家态度邪球好,始终说快到了!十分钟的路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