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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普通日子
    黎明的白光慢吞吞地透过窗户玻璃后,林雪忽然觉得,其实每个男人的血液里都流淌着对外遇的渴望。



    爱人还在熟睡。躺在爱人旁,在用手机搜索了一下陈冠希、阿娇以及钟欣桐的照片,但屏幕显示却是“按照相关法律,无法显示”后,林雪想到了网上年初曾经热议过的有关馒头必须是圆形或椭圆形的国家标准的帖子,以及去年春节前的那场几乎瘫痪了大江南北交通的大雪,感到这个国家真的很SB、很没劲。



    不管怎么说,樊玉玉昨夜的来电像一道粉红色的闪电,在林雪心中激起了一圈或幸福、或感动、或满足、或忐忑、或想入非非的涟漪,并让这个本来普通且老气横秋的早晨,多了一份激情和浪漫。



    起身时,林雪深情地吻了一下爱人的脸。大概是因为林雪嘴臭,爱人轻轻地把头转到了被窝里,就像奥运会上众望所归却一趟栏也没跨的那个刘翔。



    因为爱人怀孕,从上个月开始,每天早上6点钟,林雪都会在洗漱后,准时端着小奶锅来到小区门口的葛记牛肉汤馆,给爱人端汤喝。



    早上喝汤是洛阳这座中原城市的饮食特色和标签之一。洛阳汤的历史有多悠久,没人考证过,但肯定要比洛阳铲的历史长。芮秋波在这个问题上说过的一句很蠢的话是“因为古代的那些肉食者肯定是先喝汤,然后才亡,继而被盗墓的”。中国古代宫廷用鼎炖肉的传统估计应该是洛阳汤的鼻祖。中国人见面常问的一句话是“吃了没有”,到了洛阳就会被本土化成“喝汤谬(没有)?”



    虽然叫洛阳“汤城”,喜欢“牡丹花城”这个曼妙称谓的人听了可能会不愿意,但大大小小、干净程度不一的牛肉汤馆、羊肉汤馆、驴肉汤馆、豆腐汤馆、丸子汤馆、八宝汤馆、杂肝汤馆、不翻汤馆、胡辣汤馆等等,在洛阳老城、新城的大街小巷随处可见,却是一个令人炫目的事实。



    林雪曾在一篇题为《城市文化性别》的文章中写道,“汤城”代表了洛阳粗犷、豪迈、淳朴、男人的一面;“牡丹花城”则代表了洛阳精致、典雅、高贵、女性的一面。结果,文章见报后李胖子邪不愿意,打电话说,你写的是个屁,中国所有城市都他妈是铲车城,你看洛阳搞拆迁,毁掉了老城多少好东西!



    林雪就说,我谈的,跟你谈的不是一个话题,就跟我们不能硬跟汶川地震中的范跑跑谈道德和责任一样,本能和责任是两码事。李胖子听了,说,范跑跑算个野鸡毛,当阳市市长范晓岚那才牛逼哩……



    于是李胖子也不再管什么城市是男的还是女的了,开始义愤填膺地骂起范晓岚撞死小学生还私了的事情来,让林雪觉得可笑和自得,轻轻一句就变换了李胖子的进攻方向。



    李胖子很少吃早餐,更不会喝汤,但他只能代表他自己,甚至有时候连自己都不能代表。更广阔的事实是,每天早上,洛阳那些上班或不上班的人,都爱端上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汤,或泡上切成指头宽的薄薄的饼丝吃,或干脆就着巴掌大的烧饼下,还有人则直接拿大馒头兑,一年四季,风雨无阻。



    洛阳的规矩是,添肉加钱,添汤随便。在汤馆,教授和农民工是一个待遇,男人、女人和孩子的碗都一个口径。很多汤馆条件简陋、地方狭小,一张土灶,一口大锅,几爿小凳就是全部家当,人们便干脆成伙摆阵一样直接蹲到汤馆附近的马路边上喝。不一会,擦过了油嘴和汗水的卫生纸就会像飘落的鹅毛或飞雪一样丢的满地都是。久而久之,蹲在马路边就成了洛阳人喝汤的主流习惯和标配动作。



    不管什么品种的汤,都有两种喝法:“咸喝”和“甜喝”。“咸喝”需要自己放盐;“甜喝”就是不放盐。对于洛阳人来讲,喝汤的咸淡程度,代表一个人喝汤的“资深程度”。一般喝汤历史越长、年龄越大的人,喝汤的味道就越淡。等你习惯了“甜喝”,你就离喝洛阳汤的最高职称——“老喝家”不远了。



    2001年的时候,《河洛晨报》首席女记者刘倩倩曾专门就洛阳的汤写过一篇特稿。林雪清楚记得,上面有个统计是,每天早上,洛阳人喝掉的汤,可以灌满5个郭晶晶跳水用的标准游泳池。



    瘦肉、薄饼、肥汤、大碗,以及可以上溯到唐宋甚至西周的悠久历史,让洛阳早汤中的主力——牛肉汤和羊肉汤,成为一道文化底蕴深厚的特色美味。



    因为工作的关系,林雪很早就知道,洛阳最好、最贵的汤在孟津黄河边一个叫铁谢村的地方。虽然那地方其实就在汉光武帝刘秀的墓地边,距离市区至少二十六七公里,但每一次接待北京来的上级领导,林雪都少不了要按照姜总的嘱托,一大早就乘上姜总那辆跑起来贼快的座驾,提着精致的不锈钢小桶花1个多小时到铁谢村取头道汤回到公司,让那些已经吃腻了鱼翅的领导们享用。



    对此,办公室的大老刘曾对管考勤的老王说,喝个汤这么麻烦,还不如把铁谢那破地方搬到咱公司后面,或者接根专用管道也行,咱一拧水龙头,香喷喷的羊肉汤哗啦啦就下来了。



    老王就笑着说,你呀,就爱说怪话,现代饮食都讲究个原产地,按你说,是不是应该把茅台、五粮液、剑南春等等酒厂都搬到北京?!



    大老刘还没来得及吭声,算在宣传岗位上退居二线的老王就又一套一套地来了,说,在青藏高原,你再努力也烧不开一壶水,说明环境很重要;骑自行车,咱再努力也追不上宝马车,说明设备很重要;男人再优秀,没女人他也生不下孩子来,说明配合很重要。发展经济也好,搞特色产业也罢,统筹协调十分关键……



    大老刘想抢着插嘴说,你老王就爱跟网上的五毛一样扯王八犊子转移视线,但经验老到的老王是不会给他开口机会的。



    于是,大老刘拂袖转身,不忘在临出门时放个响屁,以示抗议。背后则是老王对他或者别人宛如罗家英扮演的唐僧那样喋喋不休的教导:



    有能力就做点大事,没能力就做点小事;有权力就做点好事,没权力,就做点实事;有余钱,就做点善事;没有钱,就做点家务事;动得了,就多做点事;动不了,就回忆开心的事。我们肯定会做错事,但要尽量避免做傻事,坚决别做坏事。生活其实没啥事,一辈子也就这回事……



    尽管在许多到公司洽谈业务的外地人看来,洛阳的汤文化几乎已经被神化,但林雪的爱人对喝汤却总热爱不起来,且拒绝喝汤的坚定态度颇有些像一辈子对酱油毫无兴趣的老毛。



    据说,老毛因为小时候偶尔揭开了自家盛酱油的缸盖,看到了一层漂浮并蠕动的蛆,从此心灵受到了创伤,以后一见酱油就条件反射。



    爱人不喝牛肉汤,该不是看了上世纪80年代有人搞行为艺术,光着身子、血淋淋地从牛肚子里趴出来而受了刺激吧?!按照时间推算,那一年,爱人应该正上小学三年级。



    林雪曾经这样猜测,并问过爱人。但爱人不置可否。问急了,爱人就说,不喝汤本身就是理由,你问那么多有什么意义?神经病!



    “牛肉汤补钙、养人,比牛奶营养价值高多了。为了咱们未出生的儿子小牛,你就是不喜欢,也应该喝!你看咱身边的同事,生得全是儿子,出生三个月就壮得让人抱不拢,那可都是牛肉汤的功劳!你再看我们对门的陈阿姨,75岁了,依旧气势如虹,在菜市场和小偷打架都占了上风,实践证明,真正能够强壮一个民族的应该不是一杯可怜的牛奶,而是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牛肉汤……”



    为了哄爱人喝汤,林雪苦口婆心,拿出了冯巩在电影《贫嘴张大民》中教给他的本事。



    最终,爱人勉强答应,天天坚持喝一点牛肉汤。



    不过,因为每天早上都要花去宝贵的5元钱,尤其是看着儿子一大早就忙前忙后伺候媳妇,林雪的母亲颇多妒忌、不服和埋怨。



    母亲偷偷对林雪说,现在年轻人咋都这么金贵,我们生你们那时候,别说牛肉汤,有小米汤喝就感谢他老人家了!



    在中国,新娘的意思有时候是相对于老娘的。而男人一结婚大都能在实践中总结出一套平衡父母和爱人之间微妙关系的、行之有效的方式方法。



    林雪的方法有点像吃芥末粉皮,那就是不要呛着,要憋着、顺着。所以,母亲一发牢骚,林雪就赔笑。最多反驳母亲一句:你们那时是什么时代,现在是什么时代?如今靠唱歌都能当上将军!



    林雪母亲也算是靠《小背篓》起家的宋祖英将军的铁杆粉丝,被林雪这样一说,就不再吭声了。母亲说,祖英这闺女就是水灵,特别是那双眼睛。和不少高级干部一样,她老人家一见宋祖英出来,眼就会本能地变直。宋少将肩膀上那颗星星还是她最先发现,并叫林雪查查是啥身份呢。



    今天早上爱人没喝几口牛肉汤,就冲进卫生间呕吐去了,林雪在她身后听到她吐得非常痛苦,就跟自己喝醉了酒一样。



    换了平时,那汤爱人不喝,林雪就和母亲开始一起趁热喝,但这一次,林雪莫名其妙地感到有些对不住爱人,更没心思喝那汤。



    林雪爱人就在林雪所在公司的幼儿园上班。别的孕妇像她那样出怀后,大抵会在自豪中透出高傲,对丈夫和家人也会不由自主地表现出某种创立了卓著功勋的、不可一世的优越感,乃至会颐指气使,就好像是她在滑铁卢一战中击败了拿破仑·波拿巴,或者就是指挥打赢了淮海战役一样。



    林雪爱人不是这样,一直坚持要去上班。并说,跟幼儿园小朋友在一起,有利于胎教。但不论是林雪,还是幼儿园的李园长都知道,她是想多挣几个月工资,好减轻一点家庭负担。



    拗不过爱人,林雪能够做的就是每天用自行车驮爱人去幼儿园,中午和下午下班时候再接回来。那个楼上歪歪扭扭立着“太阳花”三个铁皮包的霓虹灯字样的幼儿园,一到晚上显示出的就是“大日花”三个不伦不类的字样。



    每天早上,“大日花”幼儿园的门口都比较乱,最烦的是有个卖早餐奶的女的,整天都开个小喇叭没命地吆喝:十元钱,你买不了吃亏,十元钱,你买不了上当,你没有听错,只需十元钱。



    去公司幼儿园尽管骑车只有7分钟路程,但因为上坡、逆风,以及不能蹬得太快,爱人会受不了等三大原因,每天早上同事们远远望去,林雪骑自行车都显得很吃力、很艰难,甚至很狼狈。



    公司大门口那两个岗站得吊儿郎当的经济民警,在林雪驮着爱人第一次从距离他们不到5米的地方通过时,非常不守职责地议论说,那男的好像是公司办的,都啥年头了,还骑个破自行车带媳妇上班,真新鲜……



    对此,林雪也曾赌气地对爱人说,等我有钱了,就给你买辆小汽车,哪怕是比亚迪的也行,让那帮孙子看看。爱人就笑着说,你说的好像是老虎拉车——没有影的事。随即,爱人又说,我突然发现,我们几乎每个人对自己未来的计划都有一个同样的开头——等我有了钱……



    今天早上的风,很凉、很舒爽。爱人贴在林雪后背上让林雪觉得暖烘烘的。刚才爱人在小心翼翼地下了自行车后,笑着说,她很知足、很幸福……



    送爱人上班回来,进到公司办公室后,表针刚指到7点25分。此刻,太阳尚躲在灰蒙蒙的云里打瞌睡。



    平常这个时候,办公室新来的几个大学生早就一边听MP3,一边转腰扭屁股,跳舞一样开始拖地了。可今天,到办公室的却只有大老刘一人。大老刘不是个懒人,但在他所认为是“公家”的事情上从来不会多付出。让大老刘主动帮大家洒水、拖地、擦桌子,虽然不是老虎拉车,但也是让老虎上树。



    办公室内空气污浊,一股子醋酸狗臭和葱蒜氯氮的混合味。这让林雪对大老刘进一步产生了很深且很难扭转的看法,并立马想起了广东汕头的一个老同学。



    年过五十的大老刘像个小心翼翼、兢兢业业的煤油灯般在公司办熬了快30年了。但让包括黄主任在内的许多人感到,他对单位的贡献似乎永远停留在放臭屁的低级和初级阶段。大老刘的消化系统非常不好大略是天生的,之所以大清早就率先破坏办公空气质量,唯一的解释就是,憋屁对他是个重大的人生课题。



    几年前,也就是还和大老刘混在一个办公室那会儿,差不多就要跟护士一样准备戴口罩上班的黄主任,对大老刘这个不大环保,或者说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贵恙,是抱着理解和同情心态的。除了善意乃至贤惠地建议大老刘去医院系统地、全面地检查检查,她还在某次请办公室全体人员吃饭时,发表过一番经典的“屁论”。



    那时候林雪还没到公司办,从老王那里传承给林雪的黄氏“屁论”大致有这么三个论点:



    A、放屁就是出气;B、放屁有利于身体健康;C、放屁乃人之常情,连伟大领袖也不忌讳放屁。



    为此,老王说黄主任还当场抑扬顿挫地朗诵了1965年老毛为批判赫鲁晓夫写的那首有名的《念奴娇·鸟儿问答》:



    “不见前年秋月朗,订了三家条约,还有吃的,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



    黄主任乃省军区话剧团转业到地方工作的文艺骨干,其近乎专业的磁性声腔应该是直追丁建华,即兴朗诵毛词,掌声当然是很热烈的。不过,很快,她就因对大老刘放屁高度理解并网开一面,付出了沉重代价。



    公司开展先进性教育那一阵子,黄主任是公司办这个学习组的组长。周五的班前会,她照例是要和《新闻联播》的李瑞英那样正襟危坐,念上一段学习材料的。在会上念材料这事,其实谁都明白,听是听不进去的,那仅仅就是念材料者的一种身份体现和表演罢了。大家只要保持安静,做出个认真恭敬的姿态,最好用笔在本子上写写画画作记录状,就万事大吉、皆大欢喜了。



    但非常令人愤慨的是,五分钟内,黄主任的播音就四次被大老刘的gang门之音残酷地打断。鬼都绝对相信,那天大老刘绝对不是故意捣蛋。因为至少有两次,他的屁放得非常压抑,乃至非常痛苦。听上去曲里拐弯的,具有欲说还休、欲罢不能,却道天凉好个秋的全部韵味。但越是这样,越让大家忍俊不禁,就连党性和自律性极强的老王也没忍住,最终一桌子人笑的前仰后合,理论学习不得不提前结束。



    不知道黄主任是不是哭着把这件极不严肃的事反映给领导的,但公司党委瞿书记闻此相当生气是真的。雷秘书说,他在楼道里听见瞿书记声色俱厉地说,这也太不严肃了吧?这样的人还算不算一个合格的党员?我看就应该取消他的学习资格!



    瞿书记这句还有分量的重话,除了让大老刘感到自己比窦娥还怨了那么三寸,也让黄主任足足不安了一周。那个节骨眼上,集团公司已将她列入了后备干部梯队,并正在接受考察呢。对大老刘的行为,她虽然深恶痛绝,甚至看见大老刘就想吐,但一损俱损,要是大老刘背个处分之类的,她也是要负管理责任的。因此,从内心深处她并不希望大老刘被取消学习资格。



    好在瞿书记是那种气头上大发雷霆,但事后不会再抓辫子的人,他说说也就过去了,问题并不严重。所以,大老刘在黄主任坚决搬了办公室后,当天下午就哼哼唧唧地到黄主任办公桌赔罪、请安,兼打探打探领导的真实想法。



    但大老刘还没出声,黄主任就瞪着美丽的大眼睛,先像剪刀一样“咔嚓”就把大老刘精心准备的话题绞断了。



    “你还有脸提这事!连屁都管不住!你让我恶心得肠子都吐青了!”这是林雪他们听到的黄主任说得最声色俱厉、最粗糙的一句话。



    只是,活人毕竟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五十知天命,管住gang门确保不出问题,对拥有至少20年放屁辉煌历史的大老刘,显然是个严峻挑战。



    虽然黄主任、老王、林雪他们也能切实感受到大老刘的不懈努力,比如情况一不对头,大老刘就步履匆匆,丢盔卸甲般赶紧往厕所赶,但很多时候,人还未出门,问题就提前解决了。更可悲的是,大老刘总是欲盖弥彰,越想忍着,那屁却越放得七拐八折,让人听着复杂,听着危险和揪心,就像看一个刚学车的孩子在著名的滇缅公路十八盘上练习大吨位卡车一般。



    兼管着考勤的老王就坐在靠门的办公桌边。他打趣说,再过一二年,他那办公桌也该退休了,因为每次大老刘有情况时,他的办公桌都有震感,就跟他76年参加唐山抗震救灾时住帐篷的情景一般……



    因为大老刘和污浊的空气都在办公室,林雪选择了在楼道里玩手机。



    自从手机在中国成普及品后,摆弄手机就成为一景。最典型的是公交车上,许多年轻人会借摆弄手机而对身边站立不稳的老头、老太太假装看不见,任凭公交车语音提示系统一遍遍嗲声嗲气地重复:“城市是我家,友爱靠大家。如果在您的身边有老、弱、病、残、孕妇以及抱小孩的乘客,请您主动让座,谢谢合作。”



    至于在宾馆、餐厅等场合,许多人更是一进门就本能或下意识地将手机贴到耳朵边作接听状,或者干脆谈笑风生、旁若无人,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或她大驾光临了。



    林雪也不能免俗。此刻,玩手机已成为他排遣复杂得无法形容的思绪的一个通道和平台。



    就在刚才,妻子抱着肚子蹒跚着上幼儿园楼梯的一瞬,他忽然发现妻子苍老了、也变丑了。而昨夜,樊玉玉柔美的声音如同中了病毒的计算机般,在他耳边一遍遍启动、关机,关机、启动,并在屏幕上孔雀开屏一般缓缓盛开了一朵鲜艳的牡丹花……



    两个新来的男大学生上楼了,他们一边走着,一边谈论着章子怡还是张柏芝。一个说,我个人感觉,越漂亮的女人,越自以为是。有时候,甚至就是为了“自以为是”而“自以为是”!再说,卸妆后,你那偶像的脸长得跟地瓜似的,在道理上完全不合逻辑。



    另外一个就说,你这种不择手段污蔑我偶像的言辞其实很差劲。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嘛。你不喜欢,不等于别人不喜欢,不能以你为标准。跟八辈子没见过女人一样……



    忽然见林雪就在楼道里,两个年轻人赶紧闭嘴,同时热情地笑着打招呼说,林师傅早!



    林雪敷衍着点点头,继续看那手机上推送的新闻。那新闻上说,10月29日晚8时许,11岁女孩为深圳海事局党组书记林嘉祥指路,却被卡住脖子往男厕里拖。面对女孩父母斥责,林嘉祥叫嚣:“我是交通部派来的,级别和你们市长一样高,敢跟我斗!”



    看到黄主任上楼来,林雪赶紧收起了手机新闻……



    也就在来办公室的路上,林雪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前面那个穿黄风衣、骑电动车的女子的背影,尤其是圆溜溜的臀线,居然和樊玉玉是那样的类似。



    “发个短信怕什么。”林雪给自己寻找了一个和水泥地板一样过硬的借口后,假装停留在办公室门口,并在二三秒内从移动梦网上下载了一张有胖胖熊形象的彩信。那彩信上还有一行稚体字:小懒虫,该起了。



    马上,彩信在晨光中像快乐的鸽子一样飞向了樊玉玉的手机,并很快提示发送成功。



    林雪原想樊玉玉会马上回过来,但直到上班的人群大量从电梯间涌出来时,林雪的手机也没一点声息。



    这让林雪感到一点失落、一点郁闷,甚至,还有一点难堪。



    还是小伙子们麻利。办公室很快已经是风清气爽。空气潮漉漉的,如雨后初晴。



    还未来得及开电脑,黄主任的手机信号就过来了,要林雪带着新分来的女研究生郑小薇参加公司中层办公扩大会。



    其实,黄主任的办公室和林雪所在的办公室隔的不远,或者刚才她在楼道吆喝一声,林雪他们都能够听见,但领导还是习惯了用手机。听财务科的丁小盈说,按照规定,像黄主任这样的干部,公司每月能够给她报销788元的手机费用,至于为什么不是800元,他也不知道。



    这也难怪,去年春节前,黄主任到林雪家慰问林雪的母亲,都走到楼梯口了,还不忘拨通林雪家那部拿起来沙沙沙响,如同里面养了一群吃桑叶的春蚕的老电话,问,有人在家吗?



    “敲敲门不就结了,生生浪费了2毛钱。”林雪母亲开门后说的很实在,但却让黄主任很难堪。黄主任当然是背着林雪去慰问林雪母亲的,而林雪母亲也不认识她,让座后慌里慌张随便洗了两个烂苹果就硬往黄主任手里塞。见黄主任推脱不接,又随手递过了昨天自己吃剩的几块饼干……



    本月的中层干部大会依旧如洛阳深秋的雾霾天气,悠长、混沌而沉闷。因为事先以大师哥身份叫郑小薇作笔录,林雪在会场上可以选择心不在焉。



    郑小薇是个工作很认真的小姑娘。7月份刚到单位时,工会组织员工去陆浑水库玩,黄主任让她统计员工身份证信息,说是要买保险。看到雷秘书的身份证后,她笑着问:“你属老鼠的?”



    大概是出于对本生肖尊严的维护,雷秘书回答说:“是的,但请把‘老’字去掉!”郑小薇愣了一下,疑惑地说了声“好的”就走开了。结果,随后全公司办的人都出去玩了,她真把自称“老子”的雷秘书从名单上去掉了。



    干部大会如同老牛破车行进在乡间的小道上。开到一半的时候,一本稿纸的前三页已经让林雪密密麻麻写满了潘安、潘兴、潘仁美、潘金莲、潘安邦、潘汉年甚至本市前任市委书记潘汉平。潘和樊是同音。不过,在旁人看来,林雪那都是在记录公司领导的重要讲话精神。



    “刚才,姜总和瞿书记的重要讲话为我们指明了前进方向,我们一定要认真领会这次会议精神、迅速把两位领导的讲话传达到每一位公司员工,下面,我就如何贯彻落实,谈几点不成熟的看法……”



    终于,第七个公司领导开始一本正经地发言了。按照惯例,轮到第七个领导发言,会议马上就要结束了。此时此刻,会场上那些打瞌睡者现在也终于开始清醒了。



    就在这个时候,林雪听到自己的手机忽然响了一声。



    虽然林雪和主席台相距大略足有15米,但这声短促的短信提示音还是引起了主持会议的瞿书记的注意。他目光如炬,像是在黑暗的屋子里找针,最终像我军从乌克兰进口的某型相控雷达一样非常敏锐、非常精确地把目标锁定在了林雪所在的中间一排。



    位于林雪左边的重型车间主任祁兵处变不惊,他面无表情,直直腰,似乎在告诉瞿书记,这声响与我绝对无关。



    林雪右边的公司装备部姚助理,则赶紧在桌子底下踢了踢林雪的小腿肚子,意思是让林雪赶紧关机。



    林雪被踢后,心里话,我才不上你当呢。同时继续埋头假装奋笔疾书,并故意向右边看了一眼,接着又看了一眼,好让瞿书记确信,刚才那声响肯定来自没有稳如泰山的姚助理。



    但负责此次会议全程摄像的公司电视台记者赵瓴这时却很坏地把特写镜头给了林雪,还冲林雪轻轻吐了一下舌头。



    尽管林雪猜想着那一声短信提示可能就来自樊玉玉,但却始终没敢掏手机看。



    开大会时,公司领导最深恶痛绝的恐怕就是手机声不断了。



    上个月开办公会时,军工处曹处长的手机就在最不该响的时候忽然大作。情急之下,见多识广的曹处长却手忙脚乱,丝毫没有他在2002年跟随瓦良格航母过土耳其博斯普鲁斯海峡时的沉着。欲关机却按错了键,声音反倒更刺耳,主席台上下,场面颇为尴尬。



    更让坐在主席台上的公司主要领导郁闷的是,他们的手机有时也会扰乱会场,且大概是因为他们太忙,不知道下载的彩铃良莠不齐,会场上也曾传出过模拟舒淇等三级片明星的声音,令整个会场哭笑不得。



    这直接导致了公司《关于进一步加强会议纪律促进会风根本好转的指导意见》这样一个红头文件的出台。而从那以后,瞿书记每逢开会必先宣布会议纪律,其中第一条就是:给大家2分钟时间,关闭手机。



    不过因为开会关手机,一些中层干部,尤其是营销系统的中层干部也向瞿书记抱怨说,那么长时间关了机,客户及时联系不到我们,很容易造成公司订单流失和其他不该有的损失。



    后来经瞿书记提议,公司又作了补充规定:考虑到企业发展实际,与会人员手机调到振动档是个行之有效的办法;会议期间若有急事,特殊当事人可到会场外接听手机。



    只是,此补充规定一出,效果反而更不好。因为特殊当事人本身就是个模糊地带。为这个词语,公司办的几个秘书也讨论乃至争吵过,其中雷秘书就认为,可以直接改为营销系统干部,但黄主任说,文件贵在权威和一视同仁,专门指称有系统歧视之嫌。最终瞿书记拍板,在文件付印稿上定下了“特殊当事人”这个指称。



    更何况,凡事一特殊,其实就开了个大口子。也没办法,这年头,通讯发达后,大家好像都很忙。公司开会时,经常是领导在台上讲得正起劲,会场内干部却进进出出接电话,会议室门口走廊内“喂、喂、喂”的接电话声,嘈杂如电影中常出现的战地电台室。一时,似乎很多干部都成了“特殊当事人”,而不在开会的时候出去接个电话,似乎自己就无以证明自己在为公司兢兢业业地工作;不在领导讲话的时候出去接个电话,似乎就不能显示自己在公司的显赫地位……



    要说还是姜总水平高。今年以来,每逢开大会,他都专门叫秘书科会务组在公司会议中心门口负责保管与会者们的手机。会议期间,如有来电秘书们还可以替接,并酌情回复。



    大多数领导干部为此叫好,一致认为姜总英明,该举措充分体现了与时俱进、开拓创新、实事求是、以人为本,甚至就是先进性的表现。但也有极少数领导干部觉得这一决策也有不完善的地方。代表人之一,就是和姜总私下关系不错的农副总。



    农副总拿的那个手机好像是三星U908E,滑盖的、很时尚的那种。除了每次开会前都有被缴械投降的奇怪感觉,农副总最大的顾虑是散会后万一不小心拿错手机,那隐私可就保不住了,因为公司几个领导为了保持高度一致,手机型号和颜色是统一的。



    虽然依托公司办秘书科卓有成效的工作,农副总说的拿错手机的事情一年都没发生过一起,但农副总的个人隐私却还真让林雪听到过一回。



    集中讨论汶川地震默哀和捐款事宜的那次大会,是林雪负责保管会议室外大桌子上像阅兵的坦克一样排开的那约140多块手机。而会议也从下午2点,一家伙开到了晚上7点。那次会议本来说全公司要拉20米的大型黑幕共同哀悼汶川遇难同胞的,但被姜总否决了,说,企业不好好组织生产经营,大办丧事干嘛?!



    林雪坐在会议室外昏昏欲睡。百无聊赖中忽然觉得中国人真的很奇怪,总是喜欢开会,好像工作就是开会,开会就是工作。会开会就能当领导,当领导就是为开会。小事开大会,大事开小会。有事协调会,没事通气会。周前办公会,周末报告会。今天动员会,明天现场会。成事庆功会,败事总结会。指标督导会,预防分析会。过节茶话会,过年团拜会……只是,本来有点会,开了变不会,上班就开会,下班夜总会……



    大概在3点半的时候,最先打破沉默的就是农副总的手机。



    因为可以替接,林雪刚按下接听键,一个重量级女声马上就爆了出来:“昨晚没喝死你,醉得小便都尿冰箱里了!”随即,电话挂断。让林雪一头雾水。



    后来林雪才搞清楚原委。通过老王等人的合理想象,有关农副总的情节对话如下——



    农副总(昏昏沉沉、摇摇晃晃):老婆,哎呀,咱家厕所今晚太怪了。



    农副总爱人(睡眼惺忪、非常不耐烦):别折腾了,赶快睡吧。



    农副总(丈二和尚不着头脑状):刚才我一开门,哇,冷气冲得我啥也看不清,忍不住,就尿了。



    农副总爱人(恍然大悟、震惊、气愤):醉鬼,准是尿冰箱里了,喝死你!



    然后,一脚,把正准备撅屁股过来的农副总蹬到了地下……



    10年前,林雪刚到公司办时,腰里还像盒子枪一样别的是数字传呼机。那时,公司当权的还是皮总。那传呼机是林雪给了一个姓江的山东籍朋友200多块,对方才赠送给他的,号码很好记:95900呼88123。



    初来乍到就参加公司干部大会,林雪也不知高低,坐在了距离主席台很近的地方,且几乎就对着皮总。会议开到中午时分,林雪的传呼机忽然像饿了的大蛐蛐一样开始刺耳地叫了起来,如同重磅炸弹落地一样彻底打断了皮总的重要讲话。



    当时,企业生产经营形势非常不好,皮总如同坐在液化气灶上的、屁股被烧得通红的大肚子茶壶,整天气鼓鼓的,并时不时就溢出烫人自尊的高温蒸汽来。就这样,林雪像晕乎乎的兔子一样撞在了皮总的枪口上。



    “给我把你那破机子,从窗户扔到外面去!”那一刻,皮总声色俱厉,突然指着陌生的林雪喊,让整个会场瞬间凝固。



    整整一分钟后,皮总身边主管人事的刘副书记才机智地替已经吓呆了的林雪解围说:“年轻人虽然不懂事,但他这BP机的响声却如同冲锋号一样,催我们沿着皮总指示的正确方向奋勇前进!”



    这句救场的话虽然肉麻,但也尽显幽默,听得皮总像威虎山上的老匪座山雕一样,格格格地带头开始笑,露出了他那两颗镶了金的后槽牙。就这样,会议在轻松气氛中继续前进。



    那天中午散会后,刘副书记专门把林雪叫到办公室,语重心长地说,小林呐,以后要学精灵点,你说你和领导坐那么近像啥?!以后记住,要保持距离,就像郑州到洛阳的高速公路上提示的那样,要保持车距……



    虽然林雪低着头表示接受刘副书记的教导,更感谢刘副书记的救场,但内心深处却是大大的不服气——唉,还提什么鬼高速公路,从洛阳到郑州高速公路我走过多少遍,除了看到路面总是坏的,只能单行,余下的就是大而不当的标语和空洞无物的口号。



    最让林雪感到可笑的是横在高速公路立交桥上的一些标语。刚刚看到一句“高举伟大旗帜,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马上鬼使神差,旁边就是一个“限高3.5米”的提示牌。



    老百姓为什么就不能跟领导坐近一点?!这一天,因为被皮总当着百多号人的面声色俱厉了一回,林雪满肚子都是牢骚和不解、不满。



    不管怎么样,林雪还是在第一时间把呼他,并让他难堪的人给大骂了一通。挨骂的就是和林雪认识不到一个月的球迷朋友李胖子,市军分区干休所的小车司机。



    那时,李胖子还没转业,更因为驾驶的是带有军牌的车,而有几分牛气和玩世不恭。据说有天晚上,李胖子因为开车晃晃荡荡,被交警拦下了。按照常规,涉嫌醉驾的人看到交警同志敬礼,那都是夹着尾巴说好话求饶,不想李胖子却大大咧咧、煞有介事地从怀里掏出了本“酒驾许可证”,称是公安部颁发的,他已通过酒后驾驶考试。



    自然,他这个不靠谱的谎言很快就被执勤交警戳穿了,而他所谓的“酒驾许可证”,其实就是花钱让路边地摊上鼓捣假证件的人给弄的。因为这个事,李胖子差点被扣光12分……



    传呼林雪的那个中午,李胖子因为河南建业队赢球了,心情不错,本是准备了一只道口烧鸡想请新朋友林雪喝啤酒的,但得到的却是气头上的林雪对他劈头盖脸的一顿训。



    李胖子比林雪年龄大,又是个叫驴脾气,在电话这头一急,就把整只烧鸡从宿舍窗口扔了出去。



    从天而降的烧鸡差点没把中州路上疾行中的汽车司机吓个半死。交警也曾过来追查过这起危险的事件,但最终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