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智慧和耐心是很多人、很多事之所以成功的重要原因。只是情绪和自我最难管理,任何人都有不耐烦的时候,尤其是快要成事的时候。
USB咖啡屋的管理者和那些作为服务生的年轻孩子们估计也是这样。林雪几年没去,现在连咖啡屋的音乐也变成了央金兰泽那首著名的《遇上你是我的缘》。这歌估计得有点故事、上了岁数的农村妇女听。反正林雪觉得那怨妇或者说弃妇一样的倾诉,让一声声“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让人听着不是温情,而是崩溃。
或者USB咖啡屋在晚上10点多播放这样的音乐可能是故意的,就是传说中的高级黑,初衷是想让客人们赶紧走。林雪甚至担心,如果不走,USB咖啡屋会不会播放广场上跳健身舞的那些老大妈们经常用的、轻佻的东北调……
夜已浓。和樊玉玉情侣一样并肩下楼的时候,林雪听到另外一对男女在讨论地震捐款的事。
那女的大概咖啡喝多了,显得很兴奋,说,你一碗阳春面加不加蛋还想半天的人,给一餐上万的人捐款,你好意思吗?你一个拿山寨机当手表的人,给戴百达翡丽的人捐款,你不害躁吗?你一个每月租房几百元的人,给住几百万别墅的人捐款,你不可耻吗?你一个连QQ汽车都买不起的人,给开玛莎拉蒂跑车的人捐款,你还要脸吗?!
樊玉玉见林雪听得认真,看着林雪,笑笑说:“好制度能使坏人变好,而坏的制度,却让好人变坏、变懒、变贪!在单位上工作了这么多年了,这是我最大的感受。但最可怕的是,许多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却不愿意去进行改变的任何尝试和努力,而是得过且过地沉陷其中。”
林雪说:“别说我们身边还有多少人保持和坚守着一份纯真和善良,现在就连孩子都受到了污染。我都麻木了,也不想我再去过多的责备别人了。”
有时候,林雪觉得樊玉玉很深刻。今天也是这样,两人说到最后,话题也不由自主地转换到了单位以及单位领导身上。就像林雪跟李胖子在一起时,说着说着,李胖子就会扯到他们班长、团长、师长,以及后来的局长、组织部长、市委常委。言语中透着崇敬和艳羡,当然有时候也有批评,但总体是小骂大讴歌,让林雪觉得中国人的官本位是浸入骨髓的。
林雪从外面关上出租车门,并挥手道别时,樊玉玉觉得自己的心脏彻底空了,空得难受。她咬了咬自己的嘴唇,没有让泪水出来。
理智告诉她,这将是真正的诀别。从此,她和林雪之间重重的铁幕将正式落下,甚至连电话、连短信都没有可能和必要了。除非,以今天的约会为新起点,双方下定决心、坚定信心、排除万难,像红军强渡大渡河那样重新开始。
可,可那是我吗?那还是林雪吗?
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但生活却是爱情的全部。除了像爱情一样能够切实感受到,生活还是随时看得见、触得着,也是需要每个人负责,并见好就收、适可而止的。思想可以离谱,可以海阔天空,但倘若落实到行动就会犯傻、就会出问题。
这个世界永远不是两个人的。永远属于和你相关的一群人甚至就属于和你不相关的一群人。你可以引经据典、拿知名人士的案例说,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但超脱不仅是一种素质,更是一种能力和实力,不但真正超脱很难,而且超脱之后很多问题最终还得面对和解决。换句话说,生活在这个俗世,超脱如烈酒,也就是暂时欺骗自己和麻醉自己而已。生活如水,需要汩汩而行,否则就是死水;爱情如冰,总会被水消融……
今夜,彼此的磊落成就了一次难得的久别重逢,但重逢却恰恰意味着到此为止,并永远凝固,也许真的是相见不如怀念……
你可以非常不满地说,在世俗面前,个体的渺小是可以忽略不计的,要么顺从,成为融入沧海中的一滴眼泪;要么像一粒沙子般沉入茫茫海底,在海水的重压下永远浮不起来。但为一己之私,抢夺和毁坏他人幸福的事,最好还是不要干。
偷或者抢夺别人感情钱包的事,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对普通人来说,有些代价你真的承担不起。可惜,几乎所有的感情小偷和骗子,纵使他们生活在底层,却都把自己当成了感情世界里的黄金荣和杜月笙。
纵使你的人生观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但任何行为,尤其是损人利己的行为,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只不过有迟、有早、有轻、有重。你或许可以逃脱,但你的亲人和孩子却要承受。很多时候,我们都高估了自己负责任的能力和面对一地鸡毛、一场败局的承受力,而总觉的在感情和婚姻领域,可以像成吉思汗的子孙一样骑着烈马在欧亚大陆纵横驰骋、唯我独尊……
事实上,感情跟政治一样,普通人是折腾不起,更玩不起的!
出租车在灿若群星的万家灯火里穿梭。通过那些高大的楼房透出的灯光,玉玉似乎听到了无数家庭孩子的笑声和电视里播报新闻的声响。车内,年轻的司机正放着杨坤的CD。来自内蒙古的杨坤在睡过几年地下室后,用他那沙哑的近乎感冒的声腔尽情演绎着深情、凄婉的《那一天》。
“大姐,我刚才见送你的那位也在抹眼泪……”从后视镜内看到美丽的樊玉玉在车内如同泥塑木雕的菩萨,司机主动搭讪。
自从“小姐”这个本来美好的称谓在洛阳这片宝地异化为从事特殊职业的女子的专有名词后,如何称呼年轻女士就成了许多人的难题。
在洛阳街头,比较通用的,除了是姑娘、闺女,再就是美女。但姑娘太俗套,闺女更适合于老对小,美女则很可能因为言过其实而让外表平凡者感到对方在毛捣(洛阳方言,戏弄之意)她。于是,很多人干脆从大爷、大娘一路顺下来,用起了“大姐”这个还说得过去,并非常保险的尊称。
樊玉玉只顾发呆,没有应答。年轻的司机自感无趣,踩了一脚油门,迅速弯进了蝴蝶型立交桥霓虹灯的世界里。
1+1冷饮、泡泡糖超市、桂花香米线、新奇士迪厅、老洛阳面馆、麦当劳快餐……一路从南昌路过来,出租车经过的许多地方樊玉玉再熟悉不过了。
这里,曾经留下她和林雪无数的身影。
最有意思的是2004年的那个雪夜,调皮得像孩子一样的林雪,牵着她这个姐姐的手说,咱们玩汽车游戏吧,并随后一边数着,一边认真地在十里南昌路洁白的雪地上一路踩着丁字步倒行,最终踩下了999双精致的脚印。
那晚,纷纷扬扬的飞雪在车声灯影中像春天的杨树絮一般,和着他们MP4中赵咏华唱的那首《最浪漫的事》。当然,即使这样的雪天,路上还能看到拆迁标语在冷风里低垂或晃荡,大不了是“面对现实谈补偿,合理价位快交房”。或者就是“赖到最后一场梦,熬到最后梦一场!”再就是“吃透精神早签约,世上没有后悔药。等到强拆梦方醒,流泪懊丧又跺脚。”
那天好像是印尼苏门答腊发生了地震和海啸。樊玉玉心软,说,印尼那边都遭灾了,咱们还听歌。林雪就说,印尼人不是什么好东西,1998年的时候,他们纵容暴徒奸杀当地华侨非常残暴的,听说当地华人还打出“宁做外国狗,不做中国人”的牌子,真让人辛酸!
玉玉就惊奇地问,为什么呀?林雪说,当然是负责任大国不闻不问,当缩头乌龟说不干涉别国内政呗。再后来我们还讨好印尼总统梅加瓦蒂,贷了5亿美元给印尼,真是气人!
樊玉玉让林雪这么一说,也是义愤填膺,说,真是不知羞耻。
林雪就拉近她说,羞耻?人家跟咱们思考问题时的基础不一样,当然就不觉得有啥不好意思了。弗洛伊德把人的基本欲望归结为饮食和性是不够的,应该加上一项:权力。人在他们眼里什么也不是,充其量就是他们所谓事业的背景!
因为印尼问题,那天,他们不约而同地历数了各自单位领导们的种种不是。
玉玉说,汶川地震后我跟单位领导吃过一顿饭。想想那个奢侈,真让人揪心。我记得那天点的冷盘有:菠萝烤鸭、青豆鸡卷、甜酸鱼、蒜汁牛舌、豉汁鲍鱼等。主菜则包括三鲜鱼翅汤、鸽肉海参、丝瓜菇菌等。除此之外还有甜品及小食,有五指饼、凤梨酥、鸡丝春卷等等,你要请我吃一回,两个月工资恐怕都打不住!
林雪说,单位向来都是穷庙富方丈。我们单位的领导过去抽烟的标准是每条550,比如云烟的印象94、红河v8、皖烟经典、大红鹰f1、珍品南京、黄鹤楼等等,这两年也升级了,变成了1000元/条的大中华,1300元/条的钓鱼台。
玉玉接着说,吃点喝点吧,我倒能够理解,我就是搞不明白,你们男人抽那么贵的烟干嘛,基本成分不都是尼古丁?
林雪笑着说,别把我包括进去,我不抽烟。但我知道,烟草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因为再好的烟你连抽三根都受不了。烟在场面上的作用跟女人的首饰一样,起的是彰显背景和烘托地位的作用。
玉玉又说,我觉得跟领导们吃饭可庸俗,除了酒、菜、烟,话题永远离不开当官合女人。路数永远是让座、劝酒、灌女人,最后就是假装抢着买单。大家说起话来也是豪言壮语、甜言蜜语、嗲声浪语,疯言疯语,但基本都是胡言乱语,第二天酒醒都是不言不语。
林雪哈哈大笑着用嘴接了口雪花,一边品味着,一边说,玉玉,我觉得你很会总结呀,这些词我怎么就想不起来!
玉玉说,你可能经历的比我少点吧,或者就是也浑浑噩噩沉迷其中了。类似的话,我也就跟你说说。其实,其实我觉得世界上最浪费生命的事情就是评论别人。因为别人不靠你活着,何况你未必了解他的全部,论人长短不如取人之长,补己之短。
林雪一高兴,就说,玉玉,以前有个中学女生说我跟她说话像个老师一样,今天我发现,你才是我的老师。
樊玉玉一怔,说,你是夸我,还是贬我啊?好啊,你以前还骗过女中学生呀,你这个坏蛋!
说着,她迅速抽过手,抓起一把雪,扔到了林雪脖子里,而后笑着向前面跑了。
林雪追上前,拦腰抱住她的时候,樊玉玉幸福地看着漫天风雪说,咱们都许个愿吧,你先。
林雪的愿望很有些无厘头,居然是,我要和你一起,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先吃遍全洛阳所有的大吃、中吃、小吃!而后和你一起去吃北京炸酱面、山西刀削面、武汉热干面、兰州拉面、陕西哨子面、杭州片儿面、昆山奥灶面、镇江锅盖面、四川担担面、延吉冷面!
玉玉笑着骂他像猪八戒,除了吃,什么也不知道。林雪反驳说,猪八戒可不简单,可比灰太狼强多了,不但背媳妇,更会哄媳妇,是个心好男人、模范丈夫。
玉玉脸一红,又说了一句,那憨子模范个鬼呀!
中国式交往或者说中国式爱情中,吃是头等大事。有时候林雪觉得这很俗气,但有时候又觉得,不吃又能干什么?婚姻最终是要落实到一个锅里搅勺子的。彼此能够吃到一起,也不错。
记得第一次见面,从USB咖啡屋出来找饭吃,他们选择的是“桂花香”米线店。米线店那个长嘴阿姨见他俩走来,远远就用浓浓的广西腔喊,米线啦、米线啦,吃了保证天长地久的米线啦!
“桂花香”米线店旁边还有一家烩面店,勒个白围裙站在门口招揽生意的那个长得跟郭德纲一样的伙计,见米线店的长嘴婆抢了自己生意,在林雪和樊玉玉擦肩而过时,叹口气说,看来同行之间才是天然的仇恨啊!
那天,两人也真饿了,当然,也主要也是放下了矜持的包袱,两大碗热气腾腾的米线,三下五除二就见了底。
见她不吃肉花,林雪大大咧咧地把筷子伸到了她碗里。而她,也并没有感到这个动作这个人随便得让人厌恶,反倒在心里产生了一丝见到了一家人的温馨感。
当时米线店里有点嘈嘈杂杂。林雪见墙角空调边的一张桌子上坐着四个土里吧唧的、四五十岁的人。其中一个像头头的,一边喝着五粮液,一边就着一塑料袋龙虾还是螃蟹在吃米线。喝了几口酒,就把不住嘴地骂道,他妈的,那帮刁民手里端着大米饭,嘴里吃着猪头肉还骂你娘。他娘的,他们永远是那德行!你不能给脸,你给脸,他们他娘的不但不要脸,还蹬着鼻子上咱脸!
边上的一个就打了一个嗝,显出谄媚的表情,道,王书记英明,您说的太对了,就是这个理儿,下一步咱得想办法再整几个收费项目!
王书记对面那个戴眼镜的,就赶紧小声说,这个,这个恐怕需要咱认真研究研究,中央和省市文件精神是不能突破的。
那个王书记听了,呵呵笑着说,屁,这年头很多话你就不能当真。《岳传》上,那个宋高宗不是喊,要迎请二圣还朝吗?岳飞还真他娘的带兵准备直捣黄龙迎二圣了,可结果呢,被“莫须有”了!还有,1998年那个李啥子辉的更他娘的傻,有人喊要统一中国,他就真的搞了个“统一纲领”,于是,呵呵呵,被国内舆论骂得狗血喷头,成“日本人”了,真他娘的好笑!
玉玉厌恶地扫了他们一眼后起身。林雪早跑到了前面,小心地呵护着她下米线店的那个高高的台阶。玉玉就笑着说,男人不能太殷勤,你让我觉得可像,可像服务生!
林雪呵呵笑着说,有人还说我是甫志高呢!我这不是证明在下重视你吗?说实话,我今天觉得很兴奋!认识你好高兴。
就在此时,就听到米线店隔壁的烩面店哐当一声巨响,进而是人们的尖叫声,林雪和玉玉不约而同回头看时,居然是那支在熊熊灶火上的、用来下面的大锅倒了……
再后来,当春天到来的时候,他们有时候会手握手在近乎疯狂的迪厅里兴奋地蹦跳,有时候则会背靠背,坐在洛浦秋风园的碧草阳光中看时尚杂志,或在波光粼粼的洛河里,肩并肩让小木船随波逐流……
在洛河里泛舟的时候,他们都换了新手机。玉玉一边摆弄手机一边说,我一直很纳闷,现在的年轻人为何如此热爱各式各样的电子产品且看到新产品就抑制不住升级换代的冲动?
林雪懒洋洋地说,你不觉得,在这个基本上是毫无新意、停滞不前、令人绝望的世界上,只有这些数码电子产品还在顽强地更新,坚定地进步,让人对未来还有一丝幻想吗?
玉玉说,你也这么悲观吗?我希望咱们在一起的时候你永远充满阳光,因为我喜欢阳光的男孩。
林雪打起精神说,我觉得我够阳光了。这么说吧,咱俩首先是金兰之交——金川和兰州的交情,亲如兄弟,再就是刎颈之交:同生死,共患难。还是忘年之交,毕竟你比我大点,最终应该是患难之交遇到磨难不离不弃……
突然,平静的河面上刮起了风,小船一个劲地晃荡开来,让她心惊肉跳。而林雪也本能地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林雪清楚,显现过龙马负图,出过河图洛书的洛河可不是文雅的出版社,看似无声无息,实则暗流涌动,而更像中原百慕大。《河洛晨报》每年都有好事者溺入洛河,咕嘟咕嘟吐几个水泡后,从此人间蒸发,逾月才在伊洛交汇处惊现浮尸的报道。
也怪,越是凶险的地方越吸引人。报纸上不宣传呼吁还好,一说河水凶险,游人谨慎,年轻的男男女女都开始到洛河戏水,也难怪老祖宗会以鸳鸯比喻恋人。
小船在漩涡里晃动更厉害了,她本能地抓住林雪也在发颤的手,不过此时此刻,这个爱面子的小男人依旧不忘假装镇定,但却是结结巴巴地说,放心吧玉玉,有,有我哪!大,大不了咱们也,演,演绎绎一回泰坦尼克号上的杰克和露丝……
说着,这个勇敢的“杰克”就以最快的速度拨通了洛河快艇码头的急救电话,并沉不住气地大声喊,快来人哪,我掉水里了!
对方在电话里说,掉水里了你还能打电话,神了……
被救上快艇后,她看到林雪汗都下来了。
艇员告诉他们,以后船不要再划到河心去,那里充满明流、暗流、漩涡、水草和礁石,比夜总会还复杂。今天要不是我们的雅马哈快艇及时赶来,你俩真就危险了。得了,也不让你们感谢了,掏个劳务费吧,不多,60块!
当时她就跟艇员理论,说,你们明明知道洛河危险,为什么还要经营游船业务?
艇员笑嘻嘻地说,你不能因噎废食吧,靠水吃水,风险也是生产力,公司靠这河,养着老老少少几百号人呢。
终于恢复了平静的林雪此时打趣说,我们要是不掏这60元,你们是不是还把我们再送到河中间去?
艇员笑着说,哪里的话,看你女朋友那包,就知道是个有钱人,还在乎这几个小钱?!前段日子我在老吴桥下救上来一个故意跳河的姑娘,人家男朋友当场就甩给我500元。当时,那姑娘还湿淋淋地踹了男朋友一脚,骂道,见你的鬼去,我一条命才值500元?!
林雪听了,转头对玉玉说,你知道我今天最郁闷的是什么吗?
玉玉问,是什么?被宰了60元?
林雪狡黠地说,是你当时没抱紧我。
玉玉砸了林雪一拳说,鬼才抱你哩,做梦去吧,要真是那样,咱们一个都活不了。
艇员说,还是这位美女有见识。我们抢救溺水者,抵近后第一件事就是先把他一拳打晕。否则对方能把我们也拖到水下去。去年,我救过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当时不忍心打他,不料却被他死死掐住了一只胳膊,勉强游上岸后,胳膊上血都出来了,可见人的求生本能有多强!
艇员接着说,不过,话又说回来,许多人就是不把生命当回事,总觉得死是个离自己很远的东西,所以这平静的洛河溺死率超过了90%。更邪门的是《河洛晨报》有个爱好漂流的记者,没勇气漂黄河,就和洛河过不去,一心想征服黄河的这条支流,谁想皮筏子一翻,三天后在下游入黄口才浮起了尸体……
曹植的《洛神赋》写得很美,但在我看来,这洛神倒是个脾气非常不好的魔女,温柔一刀就能要了所有意欲侵犯者的命!林雪听了,有点心有余悸地说。
没那么迷信吧?如果真有洛神,我看也应该是个美女,美女怎么会那么狠呢?!樊玉玉认真地说。
林雪、艇员以及开艇的人都笑了。
谁说美女不狠?随后不久的三八妇女节,林雪和玉玉在麦当劳喝可乐、吃薯条的时候,就几乎零距离地见识了一回美女之狠。
正好那阵子央视曝光说,肯德基的冰块比马桶水还脏!麦当劳也不合格。玉玉在提到这个情况时,林雪就说,央视那些神记者的话你还信?不信咱跟他们做个游戏,咱吃一块肯德基的冰块,让他们喝一口马桶水,看他们敢不敢!
玉玉就说,你这个人够损的,人家也只是个类比么。
那天的麦当劳人满为患,邻桌有几个发彩漆、腰露脐、长靴短裙配皮衣的前卫女孩,大略在开什么PARTY,旁若无人的夸张笑声和掌声一直不停。
一个木头木脑的小伙子大略是首次和女友来这种鬼地方,在战战兢兢端着晃晃悠悠的加冰可乐寻位置的当儿,一不小心,可乐杯就翻在了托盘里,并溅到了就近那个黄发前卫女郎的光背和裙子上。
那美女大略是炸药做的,加之可能还练过跆拳道,猛然起身来,也不听人家道歉,张口骂句“妈个蛋,败老娘的兴”,随即一靴跟便踹到了肇事小伙子的肚子上。
可怜的小伙子毫无防备,在惨叫一声后如同一根融化了的冰糕,瞬间就瘫倒在桌子旁。
典雅的麦当劳顿时大乱,但露背女依旧不依不饶、不干不净地骂着,并当众提起超短裙,命令小伙子的女朋友给她擦大腿。
这一幕难得的场景,让玉玉和林雪都看呆了。
顿了好久,林雪才打破沉默说,最近有很多人都在黑中国气功,我觉得气功是真的。我认识的那个李胖子就懂气功,他说气功曾经救过他一命。16岁那年,他被一群小混混打劫,当时他就用气功对付他们。带头的那个混混临走前还对他说,要不是看你是个SB,我他妈早揍死你了。
玉玉知道林雪的意思是说刚才那个被美女踹倒的男孩会气功就好了,开始笑着说,唉,这世间哪来的因果?都是好人命不长,坏人乐逍遥。
更刺激的是,7月29日那晚。那天是世界爱虎日,玉玉清楚记得林雪跟她说,现在地球上野生虎不足3200只!野生东北虎被认为最有希望恢复野生,但目前不到500只,中国境内不足20只。
那天从下午开始,林雪就拉着她在洛阳森林公园翻山越岭地疯玩,到夜幕降临时,七拐八抹就到了一片住满了拾荒者的破破烂烂的平房区。
通过破壁残垣的掩护,他们顺利钻过了一道铁丝网,随后越过一道山梁,最后从沟底的灌木丛里弯腰出来,就看到了三架涂着深绿色迷彩的直升机停在眼前的草坪上。
玉玉是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军机,有些好奇。林雪则说,敢不敢和我一起爬上去,咱们好远走高飞?
话刚出口,还未来得及行动,五个头戴仿凯夫拉头盔的士兵已经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手握95式突击步枪,迅速包抄到位,开始盘问他俩是干什么的,从哪进来的。
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士兵一脸威严和黑洞洞的枪口,玉玉吓得不敢出声。林雪则一反常态,假装傻乎乎地说,我们是到南山探险的,迷路了,就从一道铁丝网下钻到了这里。请问,请问,到市区该怎么走?
几个当兵的停了一会,也看不出他们和大学生情侣有什么不同,用林雪似懂非懂的济南话教训了几句后,让林雪指进来的路线,林雪乖乖照做了。
依吼(以后)莫要兰灿(乱蹿),让我们再见到你!一个肩扛少尉衔的军官用四川话严肃地说着,用对讲机叫来了一辆野战吉普车,命令玉玉和林雪坐上去。
林雪吓坏了,说,长官,我们可不是故意的呀,你这要把我们带哪去?
那少尉见林雪一副汉奸相,也乐了,用浓浓的川韵说,么子长官,瞧你那副熊样子,当然是送你们到市区嘛。
吉普车启动后,林雪和玉玉听那少尉好像跟几个当兵的在说女兵投掷手榴弹时不慎脱手的事。让他们知道手榴弹掷出到爆炸只有短短4秒钟时间。而82-1式手榴弹,杀伤半径大于6米,为保证人员安全,投掷训练往往安排在陡坡上。
玉玉觉得那四川军官说的最逗的一句话是,那些个女娃子,看瞪(动)作拉力(哪里)是扔收留胆(手榴弹)?!完全是扔整套(枕头)砸老公的动作嘛!
就这样,吉普车在山路上拐弯抹角半小时后才来到了市区南入口。开车的那个当兵的摆摆手,叫林雪和玉玉下车后,自己风驰电掣地回去了。
《情侣误入基地险遭射击军方提醒野游勿入禁区》。次日下午出版的《河洛晚报》,在第一时间刊发了这么一条消息。
玉玉在看到报道后,马上打电话给林雪,惊魂未定地说,好险!并读报给林雪听。
林雪则得意洋洋地说,好玩吧?下回咱们到郊县山区看看中程导弹发射阵地。就那点伪装,还保密哩。
玉玉说,千万别,要是那样,恐怕市长都该辞职了。
一周后,尽管玉玉坚决反对,但林雪还是带着她又按照那晚的路线走了一回。但很快,他们就被一堵新修的水泥墙挡住了。
墙体上用红油漆写着一行大字:军事重地、严谨攀越、枪弹无情、请君执著。
林雪骂道,什么狗屁重地,标语都写错了,应该是“请君斟酌”。
玉玉说,这你就不知道了,现在当兵的多是80后,他们整天上网,字都不会写了,没写成“眼睛攀越”就不错了……
那天分别后,林雪在晚上给玉玉发的短信是: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玉玉则调皮地打过去电话说,小时候,有一天我突发奇想,想研究一下手电筒内部结构,就把家里的手电筒给拆开了。我爸知道后就跟我说:“你若安好,便是晴天。”我心想,老爸还这么文艺,那肯定是原谅我了。谁知道,老爸又补充了一句说:“你若安不好,我就打死你!”
林雪第一次亲玉玉额头那天,天空中飘着小雨,那天最重大的新闻是著名小品演员高秀敏去世了。给玉玉印象深刻的是,林雪在进行完吻她这个庄严的仪式后说,亲爱的玉玉,我算是给你盖过“印章”了。古人称印章为“玺”。秦统一六国后,“玺”成皇帝专用,臣民只能称“印”。印即信……
手机响了,惊碎了玉玉短暂而悠长的回忆。
是母亲打来的。玉玉母亲今天一听说今后天然气要涨价,一大早就和全城的老太太去排队抢购了。
“小玉,这么晚了,别跑远了,还未吃饭吧?”在母亲眼里,玉玉似乎永远长不大。
“已到家门口了。”玉玉挂断手机后迅速下车,给司机20元钱后径直往自家奔,全然听不见那司机在后面喊,大姐,还没找你钱呐!
“妈,我今天真的好难受……”面对开门的母亲,玉玉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情绪,扑到老人怀里,像小孩子一样哭出了声。
“孩子,难过你就都哭一场吧!”母亲也落泪了。
“妈,这辈子我永远不嫁人了,你能答应吗?妈……”玉玉泪水涟涟。
母亲安慰着她,说:“今天我听几个老人议论说,现在的孩子最伤父母心的有9句话,可这么多年你一句都没说过,你是妈妈最好的孩子,妈妈答应你,妈妈答应你,只要你幸福,妈妈愿意养你一辈子……”
母爱无边。但母亲更清楚,要不是她掺和,她的玉玉也许可能和那姓林的混小子结婚。但事已至此,她又能怎么说呢!
小玉,谈朋友的事切记要一慢二看三通过,最好让爸爸妈妈给你把把关,宁缺毋滥……
在洛阳,老人们喜欢把年轻人处对象叫谈朋友。早在玉玉考上大学那年,母亲就这样叮嘱她。在中国很多人的意识中,孩子们高考过关上了大学,才是他们成年的标志xing事件。对女孩子们来说,考上大学谈恋爱,做父母的一般都能够接受或默许。
“嗐,我们这代女青年,虽然听的是杨子荣天不怕地不怕的《打虎上山》,但因为赶上了上山下乡,许多人其实活生生就把自己的青春和感情随便处理掉了,有时候想想还真不如把一块红薯种到地里,亏死了……”
提起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那些事,在市豫剧团做编剧的玉玉母亲,总有一种苦大仇深感。
那时候的人虽然吃不饱肚子,但对敌我斗争都很狂热。69年冬天的时候,玉玉母亲见东关一个下水道口围了好多人,背枪的公安干警也来了七八个,说是有美蒋特务。折腾半天就从那洞子里拉出来个无家可归的人。还有一次玉玉奶奶所在的小区门口来了个崩玉米花的外地人,莫名其妙地就被保卫科抓走了。有人说,那人把发报机藏在那个在火上不停滚动的铁家伙里面,随时给美蒋传递情报。
母亲还说,那时候很多人都因为一句话和一件事做的跟不上形势而坐牢,不过坐牢却是讲级别的:大众牢房是十六至二十人一间大房;县处级是两人或四人一间;地厅级是单间;省部长级有独立卫生间或小套间,还有书报看……
玉玉曾在网上查过,1968年12月,为解决城市供求矛盾,伟大领袖下达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最高指示。
全国,也是地球诞生以来最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由此大规模展开了。在这次史无前例的城市人口转移中,中国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总人数达到了1600多万,大概是当时城市人口的十分之一。
玉玉母亲说,她是随后的1970年下乡的,地方是汝河岸边一个至今还很落后的叫扁担沟的小村子。当时玉玉母亲才十六岁,因为还不知道生活的艰辛和不易,在对老毛画像虔诚地表了一番决心后就和十几个年轻人唱着歌、打着红旗出发了。
但很快,她和一批年轻人就哭都找不到坟头了。尽管如此,毛选还是要读的,最高指示是必背的,早请示晚汇报则是要像吃饭上厕所一样天天进行的。
两年后的一个夏天早上,同为知青的玉玉母亲和父亲,把两张简易单人铺合并成了一张双人铺,并在老乡家里和几个知青朋友吃了一顿红薯面条,就算接了婚。
结婚的时候,最光荣也最激动的是对着斗大的领袖画像宣誓。宣誓的内容自然是永远跟着党走之类的政治语录。
玉玉母亲清楚记得,那天主持婚礼的老支书比她和新郎官还激动。专门换了身新布褂的老支书在老毛像前鞠了足有95度的一躬后,虔诚地对着画像一本正经背书:伟大领袖呀红太阳,红太阳呀放光芒,暖在了咱的心坎上!今天,我代表党、代表人民,正式宣布这对革命青年完婚。希望你们万众一心、克服万难,去争取更大胜利!
说完,老支书举起拳头第一个高喊:无产阶级大团结万岁……
之所以选择结婚,玉玉母亲说当时他们已经对回城彻底绝望了,想干脆就在农村男耕女织一辈子拉倒。
不过,后来政策还是松动了。1974年,也就是有了玉玉的那年,父亲和母亲分别以回城接班的名义,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洛阳。
回城后的第一天,他们就觉得新风扑面,因为他们在大街上看到有个女孩在喂一个残疾的老乞丐饭,还有人在用当时不多见的相机拍照。后来,那张摆拍的照片好像还被《人民日报》选用。
玉玉也曾问母亲,和父亲结婚究竟有没有爱情。母亲笑呵呵地说,谁知道,反正结婚了就不能再说没有了吧?那样不是打自己的脸?当然,因为没有轰轰烈烈地爱过一回,有时候也真的心理不平衡。说实话,如今让我们看现代年轻人搂搂抱抱的电视剧,真受刺激……
“那,要是换到现在,你是否还会选择我爸?”玉玉又问。
这一回是一直在里屋里埋头看报纸的爸爸回答了玉玉:“你妈妈她当时不找我,还能够找个大队会计不成?!按当时那情形,能够找个城市对象,并圆满返城就很不错了。”
玉玉母亲也说,她知道当时还有女知青因为未婚先孕而回不了城,跳崖自杀的。并感慨说,哎呀,真是不敢想,我们这代人真是生不逢时、命运多舛……
虽然也是文字工作者,但玉玉母亲文化水平并不高,总把“舛”念成“桀”。但玉玉觉得用夏桀这个暴君的名字形容那一代人的命运,倒是很贴切的。
因为像父母亲这批五十年代生的人,虽然号称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但这辈子算是什么倒霉事都赶上了——少年时缺吃少穿,下糠,青年时轰轰烈烈下乡,到中年有不少人暗淡地下岗,现在步入老年后很多人因为生存问题,又不得不下海——做点小生意贴补家用。
不过,和不少五十年代生的人死不醒悟、死不悔改,对历史死犟、死撑不同的是,玉玉父母亲经过大半辈子的历练,认识倒是很深刻。
上小学的时候,玉玉曾问母亲,党委是什么意思。
母亲就说:“党委就像你爸,什么也不干,整天背着个手,光知道训人!”
玉玉又问:“那政府是什么意思?”
母亲说:“政府就像你妈,整天傻干活,有时还要挨你爸训!”
玉玉又问:“那人大呢?”
母亲答道:“人大就像你爷爷,一天到晚提着个鸟笼子溜鸟,什么事都不管!”
玉玉接着问:“那政协呢?”
母亲回答:“政协就像你奶奶,整天唠唠叨叨,但谁也不听她的!”
玉玉再问:“那纪委呢?”
母亲回答:“纪委就像你啊,名义上是监督爸妈的,但又受爸妈的领导,穿的是爸妈的,吃的是爸妈的,还喜欢问这问那。”
不管怎么说,玉玉的母亲认为,上一代人的悲剧是绝对不能再在下一代人身上延续的。所以,对玉玉的终身大事,她总是本能地放不开,并像从计划经济转向市场经济的政府,总是不自觉地越位。
玉玉和林雪相识,与其说是当时黄计生员的介绍,倒不如说是玉玉母亲的安排。
2004年2月,欧洲杯开战前四个月的时候,林雪曾担任过几期东都电视台的“欧洲杯前瞻”特约评论。玉玉母亲在电视上看上这个侃侃而谈的小伙子后,便托电视台的老同学给打听打听情况,并最终通过另外一个曾经的知青,搭上了黄计生员这条关键线。
在黄计生员的授意下,林雪当晚就把电话直接打到了樊玉玉家,让接电话的玉玉十分纳闷。多亏玉玉母亲反应及时,接过电话说,不好意思,小林,今天只顾跟你们黄计生员说,忘了先告诉我家玉玉是怎么回事了。
或许因为连宇宙都是弯曲的缘故,曲折就成了人世间几乎一切事情普遍的运行规律。而曲折了,却不一定会产生一个句号般圆满的结局,更是一种常态。
林雪第一次和樊玉玉出现隔阂,是2004年盛夏一个星期一的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