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老城的夜色永远充满了昭君指尖流出的汉韵般的恬静。
那堵在金代遗址上修复的城墙,宛若男子汉结实的臂膀,拱卫着城内的一切,天然地成为老城与现代工业文明的分水岭。
虽然也有文化人批评说,这堵城墙像盘踞春晚的老赵一样,很土、很丑、很顽固、很封建,几乎是专横地把洛阳分成了东西两个不同的世界,在割断了洛阳城市历史的同时,也拒绝了老城与新城的融合。但林雪还是很喜欢静静端详它,就如他曾经无数次凝视过西安或南京的古城墙一样。
墙是个很有意思的东西,它在隔断和拒绝了交流和沟通的同时,也成为心理和精神层面的某种港湾和依靠。动物有靠墙争斗的天性,人也是,很多电影和电视剧中的英雄,都喜欢在墙根下打架。而据说,原单位上雷秘书爷爷的爷爷,就是因为在明朝时逃荒到了西安,并在城墙根下搭起了一间窝棚,才有了今天雷秘书几个叔叔在西安雁塔区十四五套房产的价值连城。
为了方便在泰勒芬公司上班,林雪专门在老城西关的古城墙下租了一间小房子。每月月租30块钱,很便宜的那种。
一周前“牛魔王”对他说,兄弟,你整天来去20多里骑自行车上班也不是个事,虽然很锻炼身体,但酷暑就要来了,遇上个暴雨天,不论是安全还是健康,都会让我们担惊受怕……
林雪觉得,在同龄人中,丛嫣然和车勋的话最有价值。所以在心底暗暗接受,并付诸了行动。
黄昏的时候,林雪总喜欢从房东家院子后面那条脏兮兮的、常丢弃有小猫小狗尸体的巷子里出去,抵近那城墙,并努力爬到城墙上去。然后,透过摄像机一样的垛口,在夕阳的余晖里嗅着微风送来的阵阵饭香,看户户炊烟,等待万家灯火次第亮起来的盛景。
不过,复姓司寇的房东大叔对这几天林雪天天黄昏就去攀爬那城墙却很是不解,乃至心存戒心。从逻辑上讲,能够攀爬城墙,就能攀爬窗户乃至上他家的小二楼翻箱倒柜。
亮灯的时候,司寇大叔在逼仄的院子里对林雪说,我打小就在城墙根下住,那有啥稀奇的,让你天天爬上去?下来的时候,黑咕隆咚的,脚下有个一差二错,我可不愿送你上医院!让别人还以为是我把你打成了那样呢!
老城这段西城墙虽然是个复制品,但由于被炒作成了洛阳新八景之一,大有取代东关外中通巷古老的“铜驼陌”上著名的“铜驼暮雨”之势。而因为是旅游景点,白天总有管理人员在上岗。除了给钱,是不让人随便攀登的,说是怕破坏了文物。
但不管是司寇大叔还是林雪,都认为有关部门这是放他们全家的屁,且是狗臭屁。比起这段不伦不类的复制品,洛阳地上地下货真价实、名副其实的珍贵文物多了去了。仅仅为了修一段高速公路,堪称“东方金字塔”的洛阳邙山古墓群,就被肢解得面目全非,却来这里说保护文物!
不过凡管理,都存在脱节、漏洞和盲点,尤其是中国式管理。而老百姓对中国式管理钻空子的智慧也是无穷的。住了两三天,林雪就发现,到黄昏时分,管理人员按点下班后,总有一些游手好闲、喜欢到城墙上扣块砖或撒泡尿什么的人,都能从隐蔽在一片平房后的一道大裂缝里,像攀岩一样上去。而那条通往平房区的脏烂巷子,就是司寇大叔的闺女推荐给林雪的。
除了攀城墙看夕阳,晚上无聊的时候,林雪也喜欢到老城的夜市上去漫无目的地转悠。或者就到泰勒芬公司自己所在的办公室看报纸、玩电脑。林雪的电脑水平就是那一阵子获得突飞猛进的。
别看白天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时不时还共进午餐,但一到夜晚,无论是“牛魔王”还是“长脖子刘欢”,都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林雪甚至连他们住在哪儿都搞不清。
至于余蓓蓓、柳丝丝那些女孩子,更是想都别想。人家说你是大众QR就跟打个饱嗝放个屁一样,你是不能在意,更是不能当真并抓住不放的。除了无偿请她们填肚子,想叫她们在晚上陪你逛大街,不用咬自己手指头,都知道是在做梦。
这些,都是“牛魔王”和柯楚瑞他们的切身体会。
林雪不信这个邪,直到碰了一鼻子灰后才知道,并不是因为你身处在女孩子堆里,你就有天然的优势。贾宝玉在女孩堆里是绝对核心,但那是因为人家是贾府法定的接班人。
林雪鼻子碰灰的事发生在一天下班后。那天最大的新闻就是克林顿承认了他和莱温斯基的事情。
林雪觉得人工接听台那个经常过来找自己要报纸看的汤糖糖温柔贤惠,长得也像关牧村一样慈眉善目。就大胆过去邀请汤糖糖说:“糖糖,晚上有空吗?可不可以请你去看大片《第五元素》?”
糖糖听了有些意外,笑着说:“不用吧,法国的科幻片有什么好看的!”
林雪说:“你要不想去,那么,咱们去洛浦公园散步好不好?”
不料,糖糖却很开诚布公地说:“怎么?你准备追我呀?我可不想占了你便宜却不嫁给你,那就太不仗义了。你可别对我有什么想法,我们是不可能的!”
林雪说着“交个朋友也还是可以的”的时候,已经觉得自己的皮肤从额头红到了脚丫子上。
因为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事,林雪也无法就此不理糖糖,后来还是该怎么对她,还就怎么客气地对她。不过糖糖在林雪心目中温柔贤惠的形象就跟融化了的冰棍一样,再也立体不起来了。
刘凡知道这事后,以同情的口吻对林雪说,省省吧,我的傻兄弟,把你伟大的爱情存进银行,将来连本带利交给真真爱你的女孩子管理,别提前透支了!不怕你笑话,这里的女孩我差不多都挨个追了个遍,都不行的。社会上很多女孩是很市侩的,哪像你那么单纯!单纯不是你的错,心不设防,被人家无情利用就不对了……
但林雪坚持不这么认为。他觉得糖糖其实是个很认真、很洒脱的女孩子,不爱就是不爱,不含糊其辞、拖泥带水。
而典雅的丛嫣然也许就是个例外。倘若丛嫣然不是现在的办公室主任,而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相信丛嫣然至少不会像糖糖那样干净利索地一上来就把他一棍子打死。林雪这样想。
但对于丛嫣然,林雪觉得自己也许只有远远欣赏和暗想的份,是绝对不能有什么表达的。有一种感觉和状态是妙不可言的,一旦破了那层薄如轻纱的纸,一切的美好可能就会被彻底毁坏……
虽然互联网搜索引擎——谷歌公司9月4日就成立了,但洛阳的网络世界还停留在计划生育阶段。林雪电脑上装的WIN95还因为经常系统崩溃,而不得不麻烦乔总亲自过来,用一大盒巴掌大的软盘给恢复。
第二次给林雪恢复WIN95系统后,乔芬不满地说,小林你也算是个聪明人,怎么老是跟电脑系统?我装系统的原则可是事不过三呀!
自此,林雪再也不敢以研究的心态乱点WIN95的那些密密麻麻的系统文件了。
到泰勒芬公司上班两个月后的一个晚上,林雪在百无聊赖中再次走进了泰勒芬公司。他想翻翻报纸,打发打发魔鬼一样难熬的时间,也让自己空荡荡如同科罗拉多大峡谷一样的内心有点填补。
公司一楼看门的那老头早就熟悉林雪了。林雪进大门的时候,他正一门心思盯在那个巴掌大的旧电视上,看张纪中版《水浒传》中林心如饰演的潘金莲洗澡,好像根本就没看见林雪一样,让林雪更觉难过和落寞。
本来,林雪也想在一楼的传达室坐一坐、看看电视的,但那老头平时对人冷叨叨的,整个泰勒芬公司似乎谁也不想理他。
楼梯上、楼道内,散发着淡淡一股湿拖把特有的腥臭味。灯光依旧昏暗,照出人长长的影子,让林雪觉得自己更是空虚无助。甚至,在踩完最后一级楼梯台阶的时候,他又想起了唐春妹,想着她现在不知道怎样了……
缘分是个很势利、很残酷的东西。更像一束光,很多时候,一旦真正离开一个人,这辈子与之再邂逅的概率就是零。除了回忆,除了那些可能不必要的牵挂,一切就像被黑洞吞噬了一样,无影无踪。
泰勒芬公司人工接听台所在的办公室依旧亮着灯,门是紧闭的,门口乱糟糟地丢弃着几个用过的、被筷子扎穿的快餐盒。
因为几乎顿顿吃快餐盒饭,泰勒芬公司有的心细女孩就发现,快餐店有时候给他们的快餐盒是重复利用的。为了避免类似情况,至少在泰勒芬公司,大家吃完盒饭后,顺手用筷子刺穿饭盒就成为了规定动作。
透过厚厚的门,林雪其实也能够听到电话聊天声。现在,里面值班的女孩子们恐怕正是和无聊的人们聊得最起劲的时候。
泰勒芬公司有规定,人工接听台和机房重地,无关人员是不能随便进去的。林雪是个守规矩的人,即使独自在夜色笼罩中,也不会犯这个规。
插钥匙,转动。在顺势推开办公室门,并准备开灯之际,眼前的场景让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林雪几乎凝固了:
一对男女正低喘着,在丛嫣然那张办公桌后的高背皮椅上紧紧搂抱在一起,犹如共同骑着一匹骏马,一起一伏地在大草原上欢快地奔驰着……
林雪本能地赶紧转身,心咚咚跳着出了门,并一口气下楼来。
隐隐约约,林雪从背对着他的那一袭披肩长发判断,女的就是丛嫣然。
但林雪又希望自己看错,并坚持认为那不是丛嫣然,是别人,最好不是他所在办公室那几个女孩中的任何一个。实在不行,就是柳丝丝也行……
快步走出公司大门的时候,看门的那老头忽然抬起头来,不解地问林雪:“今天你咋正(这么)快就蹿(走)了?!”
林雪也不理会他,赶紧来到了灯火璀璨的大街上。
“卖茶鸡蛋,茶鸡蛋,三块钱五个,三块钱五个……”
“羊肉串,羊肉串,乌鲁木齐的羊肉串!”
“焦炸丸,刚出锅的焦炸丸,好吃、便宜又实惠!”
烟雾缭绕中,叫卖声此起彼伏。大街上的夜市此时正是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的时候,虽然不是旺季,但卖什么的都有。
林雪觉得一切像做梦一样,感到有些慌,更有些乱,还感到有些饿。林雪有些恍恍惚惚地在络绎不绝的人群里胡乱走了一阵后,又转回来,才在最热闹的十字街寻了个便宜的小吃摊,坐了下来。
摊主很快就按照一瓶洛阳宫啤酒、一盘水煮花生、一份松花蛋的最低消费标准,给林雪摆上了。
林雪也不管那水淋淋的塑料酒杯是否干净,先倒了满满一杯,一饮而尽。接着,又从小桌子上的筷笼里抽出一双还有毛刺的一次性筷子,随便用卫生纸一擦,就夹那水煮花生和松花蛋吃。但今天不知怎么了,林雪使筷子一直不顺畅,几次让花生粒和月牙儿般的松花蛋跌落在了面前的小桌子上。
一瓶啤酒快喝完的时候,林雪的心才慢慢平静下来。
但猛然间,林雪在人群中远远居然又看到了丛嫣然,正小鸟依人般地吊着一个戴墨镜男子的胳膊,向这边走来。
起初,林雪以为是错觉,再一细看,果然真的是长发披肩的丛嫣然。
林雪赶紧压低自己的头,专心盯着小桌子上已经快底儿朝天的两盘食物,也不敢再叫摊主过来添菜,只是垂着头,沮丧地对着盘子、酒杯和桌子发呆。
好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的丛嫣然,似乎也没有发觉林雪就坐在附近的小吃摊上,而只顾专注地和那男子又说又笑,然后渐渐走远了。
尽管那男子带着墨镜,但林雪却清楚地知道,他就是才来不久的姬阳,占了丛嫣然办公室的那个姬副总,总公司姬董事长家的公子。
那夜,林雪在房东司寇家二楼的小房间里怎么也睡不着。
晚间的一切如同嚼过的口香糖黏在了脑神经上一般,怎么也清理不下来。
夜已经很深,楼下又传来了哗哗的流水声。那是一楼司寇大叔那个在压路机厂上夜班回来的胖姑娘又在洗澡。
林雪想着丛嫣然的今天的背影,想着唐春妹那曾经散发着香波的头发,并想着如果房间里有个电动钻头,他一定会在厚厚的水泥楼板上往楼下打个洞。
而透过那洞,他可以清楚地看到房东家胖姑娘洗澡的样子……
丛嫣然的美好形象在林雪心中地震成一片废墟后的凌晨一二点许,雨滴滴答答开始下个不停。
清晨五六点,听到房东司寇大叔起来开始忙活的时候,林雪感到自己四肢乏力、头昏脑胀,一动也不想动。就仿佛一堵彻底倒下并解体的砖墙,连呼吸的想法都不想有了。
下SHEN是湿漉漉、黏糊糊的,内心则如同被眼镜蛇追着跑了两万米,疲惫、瘫软、空洞。
上班的时间已过。任凭传呼机上定的起CHUANG提醒铃声一遍遍地响,林雪就是懒得理会。他只想闭着双眼,连续睡它个天昏地暗,连续睡它个三天三夜,连续睡它个侏罗纪恐龙灭亡,冰河世纪结束……
雨越下越大,吧嗒吧嗒击打在并不厚的水泥屋DING上,声音十分清晰,像马上就要击穿了屋似的。
平时这个时间,在泰勒芬公司办公室,正是林雪和女孩子们说说笑笑打扫卫生,呼吸着新鲜空气,开始新一天工作的时候。
给林雪的印象是,丛嫣然向来不喜欢拖地,但却绝对喜欢擦桌子,且总擦得很认真、很仔细、很扎实,决不亚于给自己上妆。不像柳丝丝等人,总喜欢轻描淡写、敷衍了事,跟穿衣服一样。
传呼机真的响了。一连响了三遍林雪也没动。
他知道,那肯定是办公室打的。
不上班是要提前请假的,一般都是通过丛嫣然上报乔芬,然后在月底累计,该扣啥扣啥。
传呼机再一次响起。林雪懒洋洋地抓起来看,号码却是乔芬办公室的。
乔芬的电话是要回的。林雪赶紧努力一骨碌起身,打起精神穿戴停当,也顾不上洗漱,就来到了楼下,往西关城墙下那个兼卖冰糕的公用电话厅跑。
“小林吗?今天怎么回事?怎么不到岗?小丛也没过来,和《河洛晨报》联系广告的事,只有你去了。”乔芬听起来有些生气,也有些焦急。
“对不起,乔总,我感冒了……”林雪有气无力地回答。
“感冒了?昨天不还活蹦乱跳的。那,你下午去也行。怎么回事?一下雨都不舒服了?小丛也打电话说她不舒服,刘凡也是。你们不会是昨天都喝酒了吧?”听上去,乔芬想让林雪把自己一连串的问号都拉直。
“好的,我尽快去《河洛晨报》!”
林雪挂了电话后,身上已经湿透了。跑进房东家大门的时候,迎面碰到了司寇大叔家的胖姑娘。那姑娘平时见林雪不吭声,今天见林雪淋湿了,便问:“你怎么不打伞?淋成了这样?以后需要什么东西,吭一声。”
林雪说声“谢谢”,跑上了楼。
虽然乔芬说工作下午去也行,但林雪知道乔总希望的却是他马上就去办。更何况《河洛晨报》社距离自己住的地方也就两三站路。
用枕巾抹了抹头上的雨水,林雪才感到昨夜那夜宵似乎是白吃了,现在肚子反而空的让他十分难受,几乎有了虚脱的感觉。
简单洗漱后,林雪喷嚏连连,居然真的感冒了。
林雪收拾利索下楼的时候,司寇家的胖姑娘又叫住了他,试探着说:“俺家澡堂里上热水的管子坏了,漏得很厉害,你能不能帮着修一下?对了,俺家还有热馍和豆腐汤,你可以不用出去找饭吃了……”
林雪心想,这姑娘也真多事,也不好回绝她,便敷衍说:“我有点急事,闲一点了肯定帮你修好。”
走到大街上后,传呼机再一次响了。这一回是芮秋波。
林雪把电话回过去的时候,芮秋波急切地问:“最近你跑哪去了,一直找不到你?昨晚去你们单身宿舍,没找到你,却在黑暗中踩了一脚小孩屎,现在脚上都还有屎味,郁闷死了……”
林雪说:“我在老城,最近可能回不去。你要用房子就直接撬开进去吧。这次你买锁的时候就自己留一把钥匙好了。”
芮秋波在电话里真诚地讴歌说:“还是大雪够朋友!不瞒你说,上次给你宿舍那破门配锁的时候,我已备份了把钥匙,既然今天你已授权给我,那今后我就和飞燕直接登陆了。”
芮秋波大略近期也在学电脑,说话满口的计算机术语。
在古城墙的搂搂抱抱下,老城错落有致的明清风格建筑,在淅淅沥沥的雨中透着淡雅的灰色,加上小巷内曲曲折折的那些被雨水冲洗得泛着亮光的青石板,让林雪宛若置身于一幅烟雨水墨画中。
见林雪在清新的雨色中左顾右盼,站在“神奇驴肉汤”大布幌子下的店掌柜远远就喊:“要长寿,吃驴肉;要健康,喝驴汤”。
林雪也不管是什么汤,买了一碗匆匆下肚,顿觉一股热气伴着胡椒的辛辣直上脑门,全身居然充实多了,也温暖多了。
才抹着嘴出了汤店门,传呼又响了。
回过去,并听到是丛嫣然的时候,林雪感到有些无言以对。
这一回,丛嫣然已经没有了笑声,并说是乔总叫她打的。
随后,丛嫣然公事公办地向林雪交代了去《河洛晨报》找谁、怎么谈、如何运作等等业务上的事。
就在丛嫣然可能马上挂电话的时候,林雪忽然说:“早上乔总说你病了,可要注意休息呀,你对我们很多人是很重要的……”
“是嘛?”丛嫣然有些意外,并像重新点燃的蜡烛一样放出了光芒,“有这么严重吗?谢谢大家,谢谢林雪!”
随后,她又淡淡地说:“昨晚我在夜市上看到你了,我知道,去办公室的也是你……”
“哦……”一提昨晚,林雪就觉得脸红心跳,不知道把话怎么说下去。
“你男朋友真的很不错,高大帅气……”最后,林雪努力地这样恭维着丛嫣然。
“不,他不是我男朋友,他是个畜生……”
丛嫣然随即挂断了电话。让林雪在呆呆听了快一分钟忙音后,才回过神来。
《河洛晨报》体育版编辑贾淳厚,外形胖乎乎的,坐在办公桌后面简直就是一只变了形的篮球。尽管他肯定在大清早就努力地系过那件脏兮兮的、背上隐约印有“新华社”油漆字样的旧灰布马甲上的扣子,但他那不争气的大肚子,还是大大咧咧地从马甲里突了出来。
林雪自我介绍,并说明来意后,贾淳厚从黑框眼镜后眨巴眨巴眼,慢吞吞地停住了手中修改稿子的笔,说:“哦,你是临时的呀,小丛怎么不来呀?”
林雪说:“丛主任今天病了,我们乔总说,全国足球联赛正火呢,想让我过来,看能否这两期就把栏花广告打出去!”
“这个好办,上午我已跟我们主任汇报过了,先打一周试一试!”贾淳厚一听林雪代表的是乔芬,忽然来了精神。随后又问:“你们那边的电话拨打程序应该没问题吧?”
林雪转头打了个喷嚏说:“绝对没问题,别说设置一个竞猜电话号码,就是把意甲、英超、德甲、西甲都搞上,我们也能做的。”
老贾听了说:“西甲还没直播呢。听你这么说,我倒是对双方今后合作前景充满信心了。票我今天就能够给你。我们这里的规定是先付款,再出栏花广告的,要说都是自己人,但这是领导定的……”
说着,老贾用腰间的那串钥匙中的一个打开了身后一道铁皮办公柜的门,从里面拿出了票,认认真真开始填写起来。
一切办妥后,林雪把票揣到了衬衣兜里,然后用纸巾擦拭着清鼻涕准备走出门。
老贾看看窗外说:“不急不急,雨小点了再走么!”说着,还专门用印着河洛晨报那个帆船一样的标识的一次性纸杯给林雪倒了一杯冰凉的纯净水,并解释说:“热水器坏了,有个合作客户说要给免费换的,一直没拉来……”
见老贾客气,林雪也就不客气了,在老贾当面的椅子上坐定后说:“贾老师可真是个爽快人、热心人,不像我进来时候的那个门卫,死活不讲理,非要我给你打个电话才行。”
贾淳厚听了,像弥勒佛一样笑呵呵地说:“门卫嘛,也就那点小权力,你不用跟下人计较,按照他们的要求做,就是了。”
随便聊天的时候,老贾又问起了林雪关于中国足球以及世界杯的问题。林雪一一回答后补充说:“我只是偶然看一点,我有个朋友叫芮秋波的,看样子是个行家,他家里墙上贴的几乎全是球星的大海报。”
“芮秋波?”老贾眼睛一亮,问,“你认识芮秋波?”
林雪打了个喷嚏,开始吹牛说:“何止认识,他家我至少去过十次,门槛都磨下去至少一厘米。”
老贾接着说:“在市球迷协会,他可活跃了,人不错,可交……”
林雪现在觉得,按洛阳老城话,属于“能喷”级别的贾淳厚,话匣子一打开,语言就像小浪底大坝泄洪一样喷涌而出。
在几乎问了一遍林雪的生辰八字、学历、专业以及家庭情况等等后,贾淳厚自然又问起了林雪是否有女朋友。
林雪说:“谢谢贾老师关心,谈过几个,嫌我没钱,都吹了。”
贾淳厚呵呵笑着说:“找对象这事跟进球一样,都有个过程,吹了也好,这就跟乔丹说的,下一个球会更好。最近我们婚恋版的干冬梅编辑正在策划一个类似湖南卫视“非常男女”的栏目,我打个电话,你的终生大事或许就OK了。”
但林雪想的却是,这也许又是一个拓展业务的机会——虽然林雪对泰勒芬公司的一些业务有看法,但对于他认为健康的合作项目,还是很热衷,并努力想把它们做好。
所以,林雪很高兴地对贾淳厚说:“太感谢你了,贾老师,如果你给我提供机会,我一定参加,并不辜负你的厚望。”
老贾听了也颇为自得,宛若真帮了林雪一桩足有报社头上一片天大的忙一般。在林雪告辞的时候,老贾很有亲和力地拍着林雪的肩膀说:“老弟,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有啥事,告诉老哥一声!”
从《河洛晨报》出来后,已近中午,天也干爽了许多。林雪在就近的一个小药店买了几片感冒通之类的药,像吃巧克力一样咬碎、咽下,便急急乘公交车往泰勒芬公司赶。
正好乔芬经理尚未离开办公室。林雪便一口气向她汇报了今天的工作战果。
乔芬听了也很高兴,说:“想着你下午去就可以了,却带病去了,公司上下那些女孩子要都和你一样,我就不用这么操心了。”
随后,乔芬又说:“中午正巧有个能喝酒的客户来,小丛不在,你和刘凡他们几个一道陪我去吧,听刘凡说,你也会喝酒……”
林雪有点受CHUN若惊,不知道说什么好。稍事休息后,便和“牛魔王”车勋,还是“长脖子刘欢”一道,陪同乔芬下楼,前往已经定好的饭店。
这天中午的饭,让林雪等人吃的委实不轻松。
乔芬请的这位据称是九都电影公司的贵客姓邱,好像是搞院线业务的。虽然年龄和乔芬差不多,但却夸张地留着一脸并不干净、更谈不上精神的络腮胡子,头发也有些乱糟糟的,让人远远一看还以为是刚从阿富汗他姥姥家来的呢。
特征更加明显的还有他如同盒子枪一样别在腰里的那个足有砖头大的手提电话——在上世纪90年代,俗称“大哥大”的手提电话几乎就是财力和身份的象征。
大略这位邱老板真的是帮了泰勒芬公司的什么大忙,当着林雪等男孩,邱胡子几乎是一见面就出语挑逗乔芬,说:“几日不见,芬妹子你的屁股翘多了,真他妈的想捏一把……”
而乔芬居然也是司空见惯,显得无所谓,说:“你这老LIUMANG,永远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随即,邱胡子又问:“丛嫣然那小妮子今天怎么没来?让一帮傻小子过来陪我,真他舅舅的没劲!”
邱胡子一席话,让林雪、车勋、刘凡、柯楚瑞几个年轻男士听了几乎都恨得牙痒痒。出于乔芬的面子,却也不好发作,只有赔笑不应。
乔芬自然觉得委屈了自己单位几个年轻人,一遍遍招呼大家倒酒点菜,不再理睬邱胡子。
邱胡子当然也感觉到了乔芬等人的表情变化,终于不再放肆了。
看上去,这位邱胡子似乎对吃饭倒是不讲究。刘凡把菜单给他的时候,他只要了一份猪肉炖粉条。还说:“整天他舅舅的吃鲍鱼燕翅的,老子都腻味了,今天放芬妹子一把,简单弄个老家菜吃吃算了。”
乔芬附和说:“那是,你邱哥还差吃?”
邱胡子兀自倒上一大杯刘凡专门给他点的长脖子杜康酒,也不管林雪几个,自己先干了半杯,然后笑眯眯地对身边的乔芬说:“你知道,哥哥我最近差什么吗?”
乔芬说:“谁知道你这死鬼的心思。”
邱胡子神秘兮兮地凑近乔芬耳朵,小声说:“芬妹子,告诉你,哥哥我——欠插……”
说完,他自己先觉得很幽默地笑了。
乔芬从饭桌下蹬了邱胡子一脚。随后,对林雪和“牛魔王”、刘凡等人说:“你们今天中午的主要任务,就是招呼好邱总喝酒,下午我先给你们请假。”
刘凡虽然不是酒场老手,但他那吓人的宛若酒桶的肚子就是实力的象征;“牛魔王”车勋的老家据说就在宋河酒厂边上,可以说是吃着整天吃酒糟的猪的肉长大的。
于是,刘凡开始按乔芬的交代,又给邱胡子斟满了酒。
邱胡子估计根本就没把眼前这几个毛孩子放眼里,在猪肉炖粉条还没上来之前,一仰脖子,酒又下去一杯。
林雪见此情景,忽然对乔芬说:“乔总,我觉得不舒服,我想回去休息一下。”
还没等乔芬发话,邱胡子先有些不高兴了,说:“你球这孩子怎么这么扫兴和瓤残?想走也行,先陪爷们喝一个。”
说着,他抢过刘凡手中的酒瓶,几乎把林雪面前的小酒杯添溢了。
林雪本来就有心事,加上对这个邱胡子有些反感,现在听他还没大没小地自称爷们,感觉受了很大的欺负和侮辱。
见乔芬看着自己,林雪也不好发作,便将自己茶杯里的茶水转身啪一下倒在了地上,把邱胡子给他的酒倒进了茶杯。随后说:“邱总,初次见面,不周到之处,请多海涵,来,倒满,我先干为敬!”
说着,将那三分之一茶杯不到的酒,重新递到了邱胡子面前,示意让他继续加满。
这下,邱胡子开始不敢小看桌子上的这几个年轻人了。嘴里说着“你们这些酸书生,喝酒就喝酒,文绉绉干嘛”,眼睛却往乔芬那边看。
虽然有些不相信林雪,但乔芬还是觉得林雪此举很解气。便顺势将了邱胡子一军,说:“邱哥,今天你可不能丢咱东北纯爷们的人,怎么样,也来一杯?”
喝酒应该难不住邱胡子。他二话不说,叫服务生拿过来个茶杯,也按照林雪的标准倒上了。然后冲林雪说:“兄弟,哥哥就喜欢你这不服输的尿性,我干!”说完,一仰脖子,将那酒倒进了肚子里。
虽然林雪早上是喝过驴肉汤的,但将那足有三两的一大杯酒喝进肚里可不是闹着玩的。
但事已至此也没了退路,一咬牙,咕嘟咕嘟居然也是一饮而尽。虽然马上就有了想呕吐的感觉。但为了面子,林雪又给自己斟上了满满一杯。
那邱胡子自然明白,年轻气盛的林雪是要跟他斗酒,也不知道林雪的深浅,便说:“兄弟,好样的,比那小丛强。”
说着,邱胡子又话题一转,借着酒劲不干不净地道:“我CAO,小丛她舅舅的就像棵白桦树,让我搂着,一点感觉都找不到!还是他奶奶的酒妹妹好呀,酒妹妹香、酒妹妹柔、酒妹妹体贴,酒妹妹醉人呀……”
听到眼前这个庸俗的家伙说丛嫣然,已经酒精烧心的林雪的脑海中立即出现了对方搂抱丛嫣然的下流样子。一股子酒气和血气冲得林雪眼睛都红了,手更是颤抖起来……
乔芬怕林雪再喝,支撑不住。连忙对大家说,都不要空腹饮酒,吃一点菜,再喝也不迟。随即,她催促就近站着的一个专心看食客热闹的女服务员快上热菜。
“没他妈的事,喝!”邱胡子打了个恶心的酒嗝,对林雪举了杯子,说:“关系深,一口闷;关系铁,喝出血;关系浅,舔一舔……”而后,自己先又干了。
林雪一咬牙,也把酒送到了肚里,说:“这一杯我们敬乔总,再倒一个,为我们的丛嫣然女士干一杯!”
林雪这句话让乔芬忽然有些感动,说:“听到了吧,邱哥,这几个年轻人可是我专门招来的人才,你可不敢小瞧了他们!”
这阵子“牛魔王”和“长脖子刘欢”也不甘落到林雪后面,纷纷举杯子说:“邱总,知道你量大,我们也陪你走一个。”
“去去去,”邱胡子很老练地看了车勋和刘凡一眼,说,“怎么,你们他奶奶的准备给我打车轮战呐?告诉你们,哥哥我今天不多喝!”听得出来,邱胡子舌根也有些软了。
“要是小丛来,你也不喝?”乔芬打趣地问。
“丛主任今天病了,所以没来!”车勋补充道。
“好、好、好,就为丛嫣然那小妮子喝一杯!”邱胡子说着,和林雪的杯子响响地碰到了一起。于是,两个男人都坚持着一饮而尽,然后几乎是一屁股坐在了各自的椅子上。
这时候,服务员已经摆好了几道热菜,连猪肉炖粉条也上来了。
此时,邱胡子反倒显得很尊重人了,先晕晕乎乎、摇摇晃晃地拿过乔芬的碗,给乔芬盛上一份,接着又准备给林雪和“牛魔王”几个人盛,全没有了刚才的粗俗和傲慢。
乔芬叫林雪等人自己盛。林雪此时已经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是感到整个饭桌都像一片水一样晃动开来,便决定把头埋在XIONG前,同时竭力和火辣的酒精作战,控制自己,别马上呕吐出来。
邱胡子吃了一碗猪肉炖粉条,乔芬要给他再盛,但邱胡子执意不肯,非要当一回服务生,要坚持给大家盛,仿佛变了个人似的。
此时,林雪已经开始支持不住了,起身假装没事似地笑着去寻找卫生间。乔芬迅速给刘凡递个眼色,刘凡便上去跟近,并照看林雪。
在给自己又盛上一碗猪肉炖粉条,吃了几口后,邱胡子忽然当着大家的面“呜呜呜”哭了起来,把乔芬等人吓了一跳。
起初,车勋以为他又在搞什么古怪,但见到邱胡子真的流出了眼泪,才知道是真的。
这阵子,林雪和刘凡也回来了。林雪一脸轻松,但也掩饰不住尴尬,因为他在卫生间吐了一大口酒。
“邱总,咱不喝得好好的,你这是怎么了?”林雪坐定,喝了口茶问。
虽然林雪知道,一个人一个酒性,有的人就喜欢喝多了哭一回,把心中的憋屈发泄出来,但像邱胡子这样硬得有些野、有些俗的汉子也在酒后大哭,他真的有些想不通。
乔芬大略不想让林雪再去刺激邱胡子,示意林雪几个不要再说什么。自己则给邱胡子又舀上了一勺子猪肉炖粉条,说:“邱哥,你也不要难过了,高兴一点吧!”
“我他妈高兴?老婆把我当傻瓜,我他妈高兴?我他妈想杀人!”
邱胡子发酒疯了,说着就把一个酒杯摔在了地上,引来很多人的侧目。就连饭店老板也上来了,生气地问是咋回事。
车勋和刘凡赶紧上前,对壮如牛的饭店老板解释说,他有点醉了,没事,没事!
不想那老板也是个没脑子的,气哼哼地说,不能喝就拉JIBA倒罢,犯什么羊羔风了!
邱胡子听到这话,自然不愿意,盯着饭店老板说,你,你他妈,嘴,嘴里干净,干净点儿!不就一个破、破杯子,老子,老子赔啊赔你100个!
当着诸多客人的面,那老板尊严受损,不愿意了。挽袖子捋胳膊地就要上来弄邱胡子的事。惊得乔芬赶紧上前说,什么也别说了,找我就是了。
林雪和“牛魔王”则忙着劝邱胡子,不再让他说话。
经过这一阵子左扭右晃的折腾,邱胡子的醉意更追加了几分,禁不住大大地吐了一口,开始在饭桌上又“呜呜呜”地哭了起来。让林雪等人手足无措。
尤为关键的是,受邱胡子吐的那一口刺激,林雪也发生条件反射,忍了几忍,终于忍不住,“呃”地一声跟着吐了出来。
附近的食客们见此,除了恶心,早就没了食欲,纷纷结账撤退。
“长脖子刘欢”把林雪扶到一边说,兄弟,你今天这是何苦呢!
林雪说,我,我难受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