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骤起。节后上班第一天,林雪早早就起来了。见芮秋波还在像个喝多了劣质酒的龙虾般沉睡,也不想打扰他,只管自己从对面的水房打来冰冷的自来水,开始洗洗漱漱。
林雪其实没睡好。大概凌晨二三点时,李胖子那SB打电话过来说,他车里的方向盘、刹车、油门、离合忽然全被人卸掉了。芮秋波则忽然叫喊着他的赵飞燕,从梦中惊醒,并说他觉着呼吸不畅,X口发闷,甚至想吐……吓得林雪心口嘭嘭嘭直跳着,翻箱倒柜满屋子找药并弄水,生怕芮秋波因为赵飞燕而有个三长两短。
芮秋波这边刚消停,李胖子的电话又鬼魅一般在无边的夜色中响起,林雪接通后,李胖子呵呵笑着说:“妈的,刚才觉得有点冷,下去到车上拿酒后喝多了,现在清醒一点了,才发现自己坐在副驾驶座上,我说怎么他妈的找不到方向盘了,你不用担心了……”让林雪觉得自己好像会担心他似的。
牙刷还在嘴里含着的时候,电话又响了。还是李胖子。勉强接通后,李胖子说:“哎,大雪,刚才醒来,我越想越不对劲,感觉好像咱俩都被秋波给蒙了。我甚至怀疑,昨晚他在车里已经看见那信球孩子了,但就是不告诉我们,怕我们惹额事儿。”
听到李胖子说的很认真,林雪吐掉漱口水说:“昨晚上,我算明白了。什么是忽悠呢?就是有人对你说,兄弟,好好干,干好了给你娶个嫂子!对方说得虽然热闹,但这和你我没一毛钱关系!”
李胖子在被窝里哈哈笑着说:“你直说秋波那信球不跟咱交心不完了,还说那么深奥!球,媳妇跑了是他的事,他不跟咱讲诚信,能怨咱不帮忙吗?!”
林雪看看依旧熟睡或者假装熟睡的芮秋波,说:“我不是埋怨秋波,我的意思是说,爱情有时候就是一种忽悠。我们真的不能太在乎一些人,我们越在乎,就越卑微。我觉得我们应该聪明一点,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往往在最在乎的事物面前,我们越显得没有价值。”
李胖子听了说:“是啊,毕竟中国还是一个发展中国家,人们在找对象时会非常动物化,而非人性化。你说人家老外择偶,一般讲的是信仰、品行、价值观、爱好等等,咱国家他妈的永远是房子、房子、房子,完全是以生存为考量标准的!”
听到李胖子居然用了“考量”一词,林雪看看依旧酣睡的芮秋波,喃喃地说句“算了,随他去吧”,挂了电话。
把房门钥匙扔到芮秋波枕头边,匆匆下楼之际,林雪听到楼底下有几个住家户或是大学生正在骂人。住二楼的那个霍建彬老师一见林雪从门洞里出来,就迎上来说:“林秘书,咱这3-24的管理也太乱了,一晚上楼下就丢了四五辆自行车。”
没等林雪说话,霍老师又继续说:“你应该跟公司领导反映反映情况,最好在咱公司报纸上给曝光曝光!他爹个驴茄子,昨晚我媳妇那车子也丢了,300多块呢,媳妇今天都没法上班了!”
天空有点要下雨的感觉。林雪抬头看看天,笑着说:“霍老师,你可真是个理想主义者!这年头,谁没丢几辆自行车,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涧西人!你去上海市场唐村那片再花三五十块钱,买个破自行车骑骑算了,跟小偷较劲干嘛!都不容易。”
说话间,林雪也到了车子棚下,但寻来寻去,自己那辆外形气质跟赵本山有点像的破自行车,居然也不见了。
见林雪也寻不见了交通工具,霍老师上前,以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口气说:“唉,看来,林秘书你那车子还是破的不够成色。他奶奶个腿,破车子他们都偷,也太不讲职业道德了,真是疯了!”
车子棚下的小平房里,小电视依旧响着,但住的那老两口却似乎还没起来。林雪本想进去问问,但又觉得不忍心打搅。毕竟,他们没有给大家看车子的任何责任和业务。毕竟,自己对人家还心存偏见乃至轻视。毕竟,我们不能一方面瞧不上底层小人物,一方面又想榨取他们的某种价值吧!人性不能太歪。
可能因为物质贫乏惯了,也穷苦怕了,许多中国人都不由自主地重物轻人。林雪也是这样。虽然丢的那辆破车子,真的就值三十块钱,但蓦然丢失后,此刻的林雪就莫名地感到烦躁、气愤和郁闷,进而对偷车贼恨得咬牙切齿,杀无赦、斩立决的吾皇天威都有了。臆想着自己那破车的座子上要是安着遥控炸弹该多好,自己一拨个电话号码,就能将偷了他车子的那贼炸个粉身碎骨或至少屁股开花。
但臆想解决不了实际问题,因为实际问题连理想都解决不了。没有了破自行车,人就得步行。而今天这段上班的路,让林雪感到特别的漫长。
3-24单身宿舍与公司办公楼隔着四五个街坊。此刻,每个街坊路口的红绿灯前,都是黑压压一片骑车或开车上班的人。在充满了汽车喇叭的嘈嘈杂杂里,看看上班时间快到了,林雪也顾不了许多,开始一路小跑。
只是,身体素质是锻炼出来的,不是养尊处优出来的。自从离开老城后,这几年,林雪很少跑步,因此,在慢跑了不到300米后,林雪就开始气喘吁吁,有点支持不住了。
正停住脚步想歇一歇之际,有辆自行车几乎擦着林雪的腿停住了,随后传来一个女声:“林秘书,用不用我带你一程?”
林雪转头,见是公司一楼接待室的那个张大姐,就笑着摇头说:“谢谢,不用了。”
那张大姐并没有走,而是开始推着车子和林雪并肩走到了一起,边走边说:“上次俺爸的事,林秘书你可没少操心,也不知道该咋感谢你才对!”
林雪这才想起,是上个月张大姐给她父亲办大病统筹的事,就说:“我们那都是按照国家政策走的,你感谢党和国家吧。哎,你父亲现在咋样了?”
张大姐一听,忽然掉眼泪了,说:“俺爸他,他已经走了,哎,这辈子算是白干了!“
林雪觉得张大姐一家都是不在利益问题上跟单位耍赖、显刁、找茬、钻空子的实在人和好人,就安慰说:“人都有走的一天,银河系在30亿年后都会崩溃。你爸对单位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充分体现了一个党员干部的优秀品质,也可以安息了!”
不料张大姐听了林雪这致悼词一般的评价,却生气了,埋怨说:“林秘书,你们机关的人怎么尽唱高调啊。你不知道咱企业职工的五险一金占到工资30%了吗?就养老金来说,俺爸退休后领足20年,才能勉强领回被扣的数,现在他这一去世,你说亏不亏?!”
林雪想着,这政府就是抢劫一样拿企业职工的五险一金补贴事业单位,就不再吭声了。
就听张大姐继续絮絮叨叨说:“可怜俺那妹子,整天哭哭啼啼的不出门,谁也劝不住,啥时候还需要组织出面关心关心!林秘书你要有时间了,一定要给帮着劝劝啊,闲了,我让我爱人请你坐地摊、喝啤酒。”
林雪对张大姐那妹子印象不深,只记得张大姐的爱人满脸雀斑,让人看一眼,心灵就会受到重创,便赶紧借故说自己还想去喝碗牛肉汤,先落在了张大姐身后。
正看到一家小超市门前有一群老太太大清早地在排长队,好像是有鸡蛋免费派送活动啥的,小灵通响了,是陈主任。陈主任带着埋怨,急切地问:“小林,你没睡过头吧?今天上班啊,赶紧过来吧,有急事需要处理。”
林雪说自己马上就要到厂门口了时,陈主任说:“你先不用到办公室了,马上先去医院看看吧,公司电视台的老台长罗江出情况了。”
林雪心里一惊,蓦然觉得人生无常,人生更充满了不公和不平。用难听话说,所谓是该出事的不出事,不该出事的却一不小心就出事。
罗江就是因为高助理的儿子高兴那次看了公司电视台播出的所谓“肮脏镜头”而受到牵连,被免去电视台台长的。
中国官场的事情可大可小。按照常理,在企业这种地方,一个人因某事牵连而被处理的轻重程度,几乎完全取决于上级领导的意图和意志。领导想继续保你、用你了,有责任的出了人命都能撇清责任,不想用你了,你的错就是人家整你和拉你下马的辙。因为也许人家正处心积虑地等着你犯错呢。按照大老刘的分析,罗江因为发生“播出事故”被免职,就属于后者。
老罗不拘小节,更像个诗人和艺术家,而没有腆着肚子装逼的领导范。除了喝酒、抽烟、打牌在电视台是常态,据说老罗参加公司的宣传工作会,有时候脸都顾不上洗,头发也乱蓬蓬的,一副匆匆忙忙刚从麻将桌边站起来的感觉。
只是碍于老罗父亲是公司老干部,据说公司领导班子觉得过意不去,专门让瞿书记去做罗江的思想工作。有人还见瞿书记到电视台的时候,专门捎来了一条精装一支笔香烟,简直就是来找老罗办事,而不是宣布组织决定。
因为跟陈主任关系不错,罗江下野后闲球没事,也经常腆着个大肚子,像个北极熊一样晃晃悠悠来公司办公室转悠,也算和林雪等人比较熟悉。
罗江平时喜欢喝几盅白酒,老婆又是开饭店的,恐怕不缺酒,给林雪的印象是整天满嘴洋溢着浓浓的酒肉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免去了台长而一直耿耿于怀、借酒消愁。
虽然大老刘每次见了他都免不了要冲他说几句风凉话,比如“老罗你时运不济啊,否则混个团副或参谋总长之类干干也是没问题的”之类,但罗江却是个大度人、大方人,看上去根本就不在乎。
前段时间,老罗还专门做东,请过公司办全体成员。那天晚上雪下的很厚,一桌十几道菜也很丰盛,有卤牛肉、酸汤肥牛、鳝鱼粉丝、炸大虾等等。不像有些同志请客,尽点豆芽、豆腐、鱼香肉丝之类,还捎带着说,知道大家大鱼大肉腻了,今天咱们清淡点、清淡点。请客吃饭就是吃个面子、吃个尊重。林雪等人在酒足饭饱之际,深谙此道的罗江还给每个人提供了一件特别的礼物——一个精致的小暖手炉。可惜,大老刘贪心,非要说自己儿子手上有冻疮。林雪抹不过,把自己那个小手炉也给了大老刘,否则,否则那小手炉应该给丛嫣然或者杨翠烟吧……
林雪一路小跑,快到公司医院的时候,电话又响了,居然是大老刘。他在电话那头问,小林,刚才我听说老罗去球了,是真的吗?哎呀,我说这段时间我总是心慌眼跳的,哎,早死早托生啊!
林雪觉得大老刘属于挨顿打也不长记性的那类人,更别说拿了两个暖手炉,也不想多说,挂了电话先急急跑上三楼,冲进了公司医院那个永远人满为患的急诊室。
挤在人群里,隔着玻璃看到老罗鼻子上插的管子正呼噜噜地冒着泡泡的时候,林雪总算松了口气。此时才发现,楼道里站了不少人,许多还眼熟,几乎都是来看老罗的。
一个头发乌亮,着风衣、穿高筒皮靴的三十多岁的男子,大略跟老罗很熟,此时正在楼道里跟身边的几个人大大咧咧地喷(闲扯)着。他说:“我这师傅,那是命大福大造化大,一时半会死不了的。那次高速路上客车追尾,别人非死即伤,就他甩出去后掉庄稼地里的一堆秸秆上没事!再说,他凭啥要死啊?我还有好几瓶酒给他留着哩。”
他边上一个岁数大点的、穿工装的师傅就笑着说:“润子,你个二B,咋这么说你师傅哩?以后你们喝酒可得注意了,你不知道今天早上听到消息,把老哥我吓得屎都差点拉裤裆里!”
那个叫润子的就扮个鬼脸说:“健哥你那胆子,跟牛一样,还会吓成那样,是昨晚吃多了吧?我就是想咒咒我师傅,一咒十年旺,我希望他以后好点!跟你说,死人我见多了。啥叫蹬腿,你知道不?就是脚和腿几乎成为一条直线!刚才我见师傅那腿和脚,角度还是90,没问题的。”
那个被唤作健哥的,就摇着头继续笑着,骂道:“你个无知小青年,纯粹傻缺一个!你师傅他成天喝酒是苦在心里。哪像你,抽着软中华,用着万宝龙,穿的是巴宝莉,拿的是限量版手机,彻头彻尾一个体制内的既得利益和潜在受益者!”
健哥这么一说,他边上另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就开始毛捣(捉弄)上了润子,说:“对啊,润子,你这信球,用的可都是咱老百姓用不起的奢侈品啊。我就想扒了你裤子让大家瞧瞧,你里面是不是也是高档货?!”
那个叫润子的,自然不愿意,开始像小孩子一样去追打毛捣他的那男子,并差点闹得撞翻了护士们推过来的小车。
林雪给陈主任打电话说老罗没事后,陈主任也很高兴。特意交代林雪说:“今天你不用上班了,就在医院负责陪护老罗吧。待会儿我陪瞿书记也过去看看!”
因为今天早上主动过来看老罗的人很多,说到陪护,其实林雪是根本接近不了老罗的。百无聊赖中,林雪便顺手拿过了冰凉的椅子边那陈旧的木质报架上的一份《人民日报》看起来。
大概早就注意到了林雪,这时候那个叫润子的男子在消停后忽然到林雪旁边,用鄙视的口气问:“兄弟,你哪单位的?这破报纸,除了日期全是假的,你看它干什么?”
林雪有些尴尬,抬头笑着,随便说:“我是公司电视台的,本来过来想陪护罗台长的,但轮不上我,所以就先随便翻翻!”
润子一听,忽然哈哈大笑。在狠狠拍了一把林雪的肩膀说:“兄弟,你真是公司电视台的?!新来的吧?针对罗台长发生意外,你们领导是不是高度重视,当即做出批示,要求尽快实施抢救,指示医院查明原因,举一反三,积极做好善后工作?!老罗被抬进去后,你们领导怎么不马上赶赴现场,亲切慰问老罗家属,并立即召开紧急会议,杜绝此类事件再次发生啊?!你是不是刚才给领导汇报说,目前老罗家属情绪稳定,医院正常的工作、生活未受影响啊?!”
润子这一席话,听得林雪似曾相识,而周边几个人已经开始哈哈地大笑,让林雪先是莫名其妙,细一想,又忍俊不禁。
见林雪似乎无言以对,润子继续说:“兄弟,你们电视台那套,我背都背下来了,整一个袖珍央视,还不如《人民日报》呢,至少《人民日报》的日期天天是更新的!”说完,润子继续大笑。
大概是嫌楼道里的喧闹影响了急诊室的救治,有医护人员和保安过来了,让润子和林雪他们远离。林雪原想眼前这个外表流里流气、说话阴阳怪气、行为还有点孩子气的润子会断然拒绝离开,不想对方却很开心很顽皮地给护士和保安敬个军礼后,带头悄悄走了。
正好也觉得肚子饿了,林雪便下医院的楼来,到附近街上找了家标有“白沙”字号的羊肉汤店坐了下来。
才喝了半碗汤,就见对面那个叫汉城的服装城门口,刚上班的人们忽然着火了一般四散奔逃开来,还有人高喊:“砍人了!砍人了!”引得几乎一条街的人都尖叫着,跟着跑了起来……
就在喝汤的人们也开始S动之际,街上响起了刺耳和令人更加恐怖的警笛声。
汤店的老板怕有人不给钱就蹿,已经堵在了门口。林雪故作镇静,正想着自己该怎么办之际,小灵通响了,却是昨天打过电话的王总。
一接通,王总就说:“小林啊,你的事基本办妥了。刚才我打了个电话,我电视台那个女战友说,她的常务副主任上午正在医院看他师傅。这样吧,我先把他的手机号发给你,她说让他先面试面试你!”
一来街上出事,林雪心里紧张,二来这王总的话也说得曲里拐弯的,林雪在想了想王总昨天说的“有个战友在电视台的周末部,她那儿缺个修改稿子的编辑”后,就急忙问:“王总,你发给我的电话究竟是你战友的,还是你战友下属的常务副主任的?我该怎么称呼对方合适?”
王总笑着说:“你先不急么,这两天因为处理老领导的后事,我都忙得语无伦次了!让我理理啊,应该是河洛电视台周末部常务副主任要面试你。他叫苏润,我给你他的手机号,你就叫他苏主任吧,就说是我的女战友石主任叫你找他的!”
这时候,对面的服装城前已经汇聚了大批警力,并拉上了警戒线,其中连戴钢盔拿真家伙的特警都有。林雪也顾不了那么多,赶紧拨通了他临时记在羊肉汤馆提供的一张薄薄的卫生纸上的苏主任的电话。
一听是石主任推介的人,苏主任在电话那头客气地说:“兄弟,你住涧西吗?刚才涧西这块发生劫案了,我就在现场呢,你赶快赶来,我们扛机子的摄影记者还没到,你先协助协助我做做采访工作吧!”
林雪一问劫案现场的方位,不禁大吃一惊,居然就是对面。便不假思索地说:“苏主任,巧了,我就在附近,两分钟就到!”
几分钟前那个因为偷盗被逮了现行,进而高喊:“砍人了!砍人了!”而引发S乱的小偷被警方控制后,服装城的秩序逐步恢复了正常。此时,服装城前,润子已经开始指挥着扛机子、拿话筒的记者摆开了采访警察和围观群众的阵势。
在出警的警察头儿像导游一般很程序化地说了一番立警为公、执法为民,积极维护社会安定团结局面的大话、空话和套话后。润子叫出镜的那个女记者开始现场采访服装城前那些明白或不明白真相的围观群众。
在一片欢乐的气氛中,女记者问一位穿着中山装的老师傅说:“大伯,你觉得警方迅速出警,制服歹徒,说明了什么?”那老师傅笑呵呵地回答说:“说明他们心里装着咱老百姓呗!”
着粉红色冲锋衣的那个女记者大概觉得老师傅非常正能量,继续笑着引导说:“那你觉得咱老百姓应该为社会稳定做点什么?”
老师傅随口就说:“当然是见义勇为,大胆和坏人作坚决的斗争啊。只是,咱老百姓要这样了,算不算抢了警察饭碗,逼着让他们下岗回家抱孩子?!”
人群爆笑。润子大概觉得这老师傅不好忽悠,赶紧命令摄像说:“这段不行,掐了,掐了,重来!”
林雪站在黑压压的人群里,一直等着苏主任闲下来了再过去跟他打招呼、报到,但一直没机会。就听那女记者继续问:“老师傅,你觉得自己幸福吗?”老师傅就笑着答:“我要说不幸福,你们会不会也掐掉啊?”
人们又笑。女记者很为难地看看润子,像在求救。就听润子说:“老师傅,你继续说吧,这一段事关民生,反映爱民亲民的,我们肯定不会掐!”
老师傅就说:“你要给我100块钱采访费,我就说我很幸福!”
人群继续大笑。润子也笑了,说:“老师傅,别人巴不得出钱上我们镜头露脸呢,你倒反过来问我们要出镜费!”
那老师傅笑着说:“你以为我不懂行。说咱老百姓是采访对象,其实我们都是群众演员!”
润子还想说什么,那执话筒的女记者不高兴了,埋怨说:“老师傅,你说的也太偏激了吧?!我们大家共同办好电视节目,难道不是件很有意义、充满正能量的事吗?”
老师傅说:“有意义是有意义,但我中午买菜的钱还没着落呢!”在又一片笑声里,老师傅继续说,“跟你说吧,闺女,神舟一号飞船发射那天,你们的记者就在街上追问我,那说明了什么?我说,那说明我国解决贪腐问题、教育问题、住房问题、医疗问题、食品安全问题,比他妈登天还难!”
现场的掌声久久不息。
不知道为什么,因为老师傅这句话,林雪彻底打消了上前与苏主任接触的信心和勇气,最终随着人群悄悄溜了。
回到办公室后,林雪没找到陈主任,估计真陪着瞿书记去医院了,但雷秘书、史师傅他们都在。
见林雪大汗淋漓的样子,坐在门口那张大办公桌后面的老王主任就埋怨说:“老罗也太二了,明明是昨晚喝酒喝大了么,偏要谎报军情说,是自己心脏病犯了。洛阳地邪,这心脏上的玩笑可开不得呀。”
林雪觉得老王主任冤枉了罗台长,就说:“王主任,罗台长确实进了急救室,估计现在还昏迷呢,很多人听到后都去看他了!”
节后第一天上班,大概孩子没人带。林雪见史师傅那个十几岁的女儿正专心地在办公室的茶几边上做作业,就过去躬身招呼说:“吆,小朋友,今天怎么来我们办公室了?”
史师傅见了,就说:“囡囡,快叫叔叔。对了,囡囡,刚才你还问我什么作业题呢,你这叔叔可是个大秀才,让他帮你看看吧。”
那文文静静的小女孩就拿过作业来。林雪见上面是一串类似猜成语的题目,分别是:1、怎样文绉绉地指出一个人长得难看?2、哪个四字词语可以恰当地表达出一个人脸上都是坑。3、哪个成语形容一个人脸大?4、哪个成语可以形容一个人丑的把人都吓跑了?
林雪想着,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可能是——“此颜差矣。”第二个是——“颜之凿凿。”第三个应该是——“大颜不惭。”第四个问题林雪想了半天,才觉得,可能是:“异颜即出,驷马难追!”
可能因为史师傅对林雪夸张的称赞,引发了老王主任的不满。他在批判了一番中小学语文教学的误入歧途后,对林雪说:“小林啊,最近我可听说,你写的东西领导不满意啊。要知道,宣传是党委的喉舌,秘书是领导的手足啊。既然是手足,就要站在领导思维和立场上去考虑,比如,领导到水库钓鱼休闲,你就要写成他是视察水库安全,为防汛工作敲警钟。领导上山打猎,就要写成他是到一线检查生态建设和林木管护工作。”
老王主任正语重心长之间,忽然就听门外有人说:“那领导公款大宴宾客,是不是应该写成洽谈招商引资项目;领导出国旅游泡洋妞,是不是应该写成考察海外项目,零距离和群众交流感情啊?”
循着话语,大老刘呵呵笑着,进来了,一副久病初愈、大彻大悟、兼玩世不恭的神情!
老王主任忽然被大老刘这么一搅合,有点尴尬、有点不满,又有点无奈,便干脆不出声了。就听大老刘继续侃侃而谈说:“住几天院,我算明白了怎样当一个领导。那就是,一定要既抓大,又抓小啊。”
随后,他也不管大家爱不爱听,继续显摆自己的总结水平说:“领导抓工作一定要‘大’——大讨论、大格局、大宣教、大讲堂、大督
查、大整改、大手笔、大练兵……但图享受一定要‘小’——吃小灶、配小秘、开小车、喝小酒、听小曲、泡小澡、找小妞,当然,最好在小包间、小范围,以免别人打小报告……”
史师傅可能觉得大老刘说这些社会性太强的话会影响自己孩子的心理健康,这阵子已经催促孩子收拾作业本了。只有雷秘书和林雪顾及老同事的面子,纷纷过来对大老刘出院表示问候。
大老刘就显得很豪放地挥着大手说:“还得谢谢两位小年轻到医院看我啊!唉,真的是远亲不如近邻,儿孙不及同事啊。这不,我觉得过意不去,今天就来上班了,免得拖了咱单位工作的后腿!”
雷秘书就关切地说:“刘师傅,再咋着,你也应该休息半月吧,不用慌着上班,身体重要啊!”
大老刘说:“可不是咋的,我不是想着,单位上规定,连续休息超过五天就要扣年终奖嘛!”
史师傅听到大老刘是在跟单位上算计,冷笑着牵上孩子出办公室门了。到门口后,她忽然又转身对林雪喊:“小林,你来一下,大姐还有点事要问你!”
林雪猜测是关于符程程的事,就跟了出去。
史师傅一边走着一边说:“小林,符程程那闺女不错,又见过大世面,你可要好好珍惜呀,昨天她还打电话跟我说你不够主动,你这可不行,你不能让女孩子来追你吧!”
林雪刚想表态说,一定听史师傅的话,就听史师傅牵着的那个小姑娘说话了:“妈,你这思想也太老土了,我们班现在可都是女生约男生,女生请男生吃冰激凌!”
史师傅可能就差踢孩子一脚了,转身说:“大人说话,你小孩子插什么嘴呀?”
那小姑娘撅着嘴巴埋怨说:“那,那你们大人说话干嘛不回避着我们中学生?”
送史师傅下办公楼后,王总的电话打过来了,埋怨林雪说:“说的好好的,怎么不跟人家苏主任照面?说两分钟到,人家等了两小时,也不见你的影子!”
林雪就在楼道里对着小灵通说:“王总,真对不起。我忽然觉得,自己不适合到那里去干,再说陈主任和单位上,对我那么好!”
不知道是因为生气,还是信号问题,反正王总的电话啪一声断了。
正想着再给王总回过去的时候,大老刘从办公室出来了,笑呵呵地看着林雪走过来问:“是介绍的女朋友又吹了吧?唉,小史这人就是热情有余,成事不足啊。这年头找对象,最起码得有房子啊,否则,女孩子跟你喝西北风啊?!你没听有句话说,结婚不买房,等于耍流M吗!”
林雪被大老刘打中了七寸一样感到无言以对,就低下了头。
大老刘见状,继续说:“我这人喜欢说实话,也不怕你们小年轻不爱听。咱国家千百年来都是‘先成家,后立业’。成家就得有房子。你可能会说女孩们不在乎房子之类,可那是自欺欺人。你想过没有,女孩的父母会怎么看你?都啥年代了,女孩会像西厢记里那样跟你私奔并和你男耕女织吗?这几年房价高涨,有人说是中国丈母娘们逼高的,我看是非常有道理的……”
林雪像花木兰一样,忽然觉着大老刘这理太偏,就反驳了一句说:“那刘师傅你的意思就是女孩子都要嫁给房子了?”
大老刘就进一步说:“你咋还不明白呢?女孩子要房子的本质不是想嫁给房子,本质上是想找到安全感和存在感。”
见林雪似乎还想抬杠,大老刘觉着没劲,加之估计内急,忽然转身拐厕所去了。几秒钟后,男厕所里就是惊天动地一声响,瓷砖掉了没,不知道。
恰巧,厕所斜对门计生办的黄大姐戴着口罩从女卫生间出来了,见林雪在楼道里,有些尴尬。林雪就笑着打招呼说:“黄主任好,我们办公室的人都比较粗俗,让你这个大明星见笑了!”
那黄主任听林雪这样说,也不难堪和矜持了,道:“小林你倒很会奉承人的,刚才老刘说的我都听到了,也不是没道理,我觉得你先考虑房子问题也是个好事!”
见林雪点头表示认可,黄主任继续笑着说:“唉,不过也够难为你们这一代青年的,本来房子是用来住的,现在却成了国家赚钱的手段。年轻人买房,无疑是透支了短暂的青春和未来,甚至可能还透支了父母的幸福晚年。就像车,本是个代步工具,在咱国家却变成了显摆的工具,真是把人类平均智商都拉低了……”
黄主任前脚进了办公室,大老刘后脚也从厕所出来了。在黄主任啪一声关严实了办公室门后,大老刘又在楼道里说上了:“恋爱千般好,结婚一日难啊,老王他们那时候,结婚就讲三大件——自行车、手表和缝纫机。80年代我结婚时,三大件就变成了冰箱、彩电、洗衣机。到了90年代初,三大件水涨船高,成了电脑、空调和摩托车。如今更现实了,房子、车子和票子,一样不能少!小伙子,好好奋斗吧!房子会有的,女朋友也会有的!”
大老刘大踏步进办公室后,林雪觉得无聊,便想下楼转转。小灵通又响了。是芮秋波打的,他在电话里说:“大雪,谢谢你啊,我要回家了,那个女孩又来找你了,我把你房门钥匙交给那个女孩了,就这啊!”
林雪觉得这芮秋波神神叨叨的,还没来得及问钥匙究竟交给了哪个女孩之际,对方就断了电话。想起小灵通还没开通来电显示,林雪赶紧到办公室里用座机打通了小灵通人工服务台的总机。
老王主任趴在办公桌上睡觉,就差打鼾了。大老刘此时已经专心看上了一大堆报纸,时不时还咳咳咳几声,像是在笑,像是看得很投入。雷秘书似乎也觉得无聊之极,见林雪打完了电话,便过来说:“小林,啥时候把你那破小灵通扔了,也换手机吧,毕竟方便点!”
林雪一边笑着说“再说吧”,一边赶紧用已经开通来电显示的小灵通查芮秋波、王总、杨翠烟等人的来电号码,但哪里能够查到。
林雪不死心,又打了芮秋波的传呼机,但对方就是不回。想回宿舍去看看,又觉得芮秋波在毛捣自己,而上班第一天这么早就溜号也不大合适。
果然几分钟后,楼道里就传来了脚步声和开办公室门的声响,陈主任他们已经回来了。今天瞿书记看上去心情不错,在上完厕所之后专门踱进了这边的大办公室,说给大家拜个晚年,并一一询问了老王、大老刘的身体状况,看来真是去医院看过老罗了。
瞿书记是那种不苟言笑的人,但可能今天因为是新世纪了,便在询问大老刘健康状况之际,开了个小玩笑,说:“老刘啊,为了党的事业,你可得保持体形啊,我看国外一篇报道说,肚子上肉太多,可能影响记忆力!”
大老刘就咳咳咳地干笑着说:“谢谢领导关心,单位都快发不下工资了,我哪敢多吃肉啊!”
瞿书记不想多听大老刘发不下来工资的事,面无表情,转身又关心开了雷秘书,说:“小雷,你这结婚不久,能当住家吗?怕不怕媳妇?给媳妇交不交工资啊?”
雷秘书回答说,他在家里就跟瞿书记在单位一样说一不二时,瞿书记笑呵呵地说:“不错,不错。不愧是优秀党务工作者、工会积极分子!”
随后,瞿书记又转身,微笑着对大家说:“这家事大家都要处理好啊。昨天我去工行的ATM取钱,见前面有对小夫妻。女的对男的说,我要输密码了,你起开。滴滴滴三声后,女的转身又对男的说,好了,我输完前三位了,该你输后三位了。高手在民间啊!”
瞿书记走后不几分钟,陈主任也进来了,见史师傅不在岗,又专门强调了一番工作纪律。可能因为陈主任没亲自去医院看他,却和瞿书记一道看了老罗,感到单位上厚此薄彼,大老刘不大高兴,冷冷地看着陈主任,一直没有出声。
陈主任也不理大老刘,又过来叮嘱林雪在晚上没事了去医院看看老罗后,急急忙忙转身出去了。
陈主任脚步走远后,大老刘忽然像在自言自语,道:“现今这社会真是礼崩乐坏,一餐饭,一头牛,屁股下坐着一栋楼。很多人说话不如放屁,放屁既能听响,又能闻味,他们说话只能听见个响儿!”
快中午的时候,芮秋波终于回电话了。林雪一接通就生气地几乎在吼着说:“秋波,你咋回事?不给我钥匙,我中午怎么进门?”
芮秋波笑着说:“哪能呢,你中午回去就知道了,也许人家饭都给你准备好了。今年最流行的一句话是:饭在锅里,人在C上!”听那说话的语气,跟从前没什么区别,就像媳妇的事压根就没有发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