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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缘来缘去
    单位经营形势和经济效益不好,公司大门口的广场慢慢就变成了小商品市场。虽然有损形象、有碍观瞻,但因为卖东西谋生的,不乏公司员工或员工家属,公司领导也只能是睁只眼闭只眼。



    分管着公司稳定工作的瞿书记有次还在电话中训斥王主任还是谁,说,你们公安处也太没全局观念了!普通职工生活不易,在厂门口摆个小摊点,就碍着你们事了?你们凶神恶煞地撵人家、砸人家饭碗,你们是城管出身吗?!你们这不是给单位制造不稳定因素么!你们究竟是在搞稳定工作呀,还是故意给公司稳定发展大局添乱?……



    后来,林雪就见公安处的那些个年轻警察,遇上市里接待大领导或是搞创建啥玩意儿的,都会笑容可掬地到厂门口帮着摆摊设点的人们收拾东西撤离,好像雷锋真的复活了。



    今天中午,厂门口的那些小商贩们格外热情。有个穿着牛仔裤、系着腰包并戴墨镜的,就站在他那辆小面包车的屁股后面推销塞了一车肚子的格子布衬衫。林雪路过的时候,听见他吆喝生意道:“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你要和心上人走在大街上——亚麻衬衫穿在身,漂亮女友马上成,马上成啊……”



    林雪感到那人很有意思,觉得这也算是文化促销吧,就凑上前想看看那格子衬衫的成色。不想,那老板见林雪过来,忽然说:“呀,是林哥啊,好久不见了!”说话间,摘下了墨镜。



    林雪迟疑了一下,总算记起来,眼前这个做生意的,居然是芮秋波的工友司徒刚。就是和李胖子、芮秋波一起帮自己搬家到3-24,又曾带着女朋友过来想借用寝室的那个小伙子。



    因为拒绝也训斥过对方,林雪有点不好意思。见林雪不说话,司徒刚大约觉得林雪对他做生意不太理解和支持,就笑嘻嘻地说:“唉,林哥,你都不知道我们当工人有多难!这年头,有啥别有病,没啥别没钱!不管有钱没钱,媳妇得天天见!”



    林雪听了,笑着说:“你做点小生意,蛮好的。对了,你结婚了吗?”



    司徒刚有些难为情,说:“结了。我们结婚那都是小打小闹,所以也没敢请林哥你!别介意啊!”



    林雪觉得司徒刚这小伙子不是个记仇的人,就笑着说:“秋波也一直没提你结婚的事,否则我肯定随礼的。没事,今天我还有点事,闲了我请你们两口子吃个饭!”说完,转身准备走。



    司徒刚见状,急忙抽出条大花格子衬衫追着喊:“林哥,你要真想穿衣服了,先拿着走吧,有空了,你看着随便给!”



    林雪回头摆摆手,笑着说:“没事,刚才你吆喝的说辞很有意思。你媳妇还是我见过的那女孩吗?”



    司徒刚说:“看你林哥说的!好像我跟秋波似的喜欢换媳妇一样。当然是她了,要不是因为她,我还搞这个第二职业?!”



    林雪一路上想着司徒刚这小伙子真不错,婚姻这玩意儿很有意思的,那些走在一起的都是刚开始很多人不看好的。就像司徒刚和他女朋友,也许上次自己要觉得他俩很般配,可能寝室就借给他俩了……



    匆匆忙忙赶回3-24单身宿舍后,林雪见院子里一圈人正围着贴在宿舍墙上的一张启事看。



    凑上前,林雪见那启事上写着:本人因急用,昨天先骑走了楼上某人的单车,算是借用,过两天放回原位!



    正想着这个世界上还真不缺正人君子之际,住在二楼的霍建彬老师已经在楼道那破了的窗户上扯着嗓子喊了:“林秘书,快上来吧,你房门钥匙在我这呢!”



    上楼后,霍建彬远远见林雪不大高兴,先笑着卖个关子说:“林秘书,这么好的日子,你怎么神色严峻呀?还在为昨天丢的那破车闹心啊?”



    林雪说:“不是自行车的事。妈的,刚才进街坊时碰到个穿制服的剩蛋货在搬一大麻袋玉米上车,他想叫我帮忙但我没帮,居然骂我!”



    霍建彬道:“是吗?那信球恁气蛋?是派出所的吧?你不帮他对着哩!”



    林雪淡淡说:“不是,看肩章像工商或税务的。对了,你赶快把钥匙给我啊!”



    那霍老师站在自家门口不紧不慢,说:“甭着急,甭着急嘛!要不,中午咱两家一起坐坐,咱楼上楼下的,我还没给你恭喜贺喜呢!”



    林雪觉得霍老师在云山雾罩地胡诌和浪费时间,甚至就是想蹭饭,也不好意思提芮秋波说的有女孩等的事,就不耐烦地拒绝说:“改天我请你吧!公司还有个重要文件在宿舍,急着要呢!”



    林雪话音刚落,忽然有个声音就从霍老师住的那屋里传了出来:“什么文件呀,我怎么没见?”



    随之,门吱呀一声拉开了,出来的居然是杨翠烟!她的身后是霍建彬老师那个准媳妇,正和霍老师一起看着林雪笑。



    林雪又惊又喜,对着杨翠烟连连说了三遍“你怎么来了”。杨翠烟就歪着头笑着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大惊小怪呀?好像你们单身宿舍我不能来似的!”林雪就说:“我的意思是你居然能找到这里!”



    霍老师笑着插话说:“怎么样?林秘书,现在不拒绝我请你们吃饭了吧?”他那个准媳妇也附和说:“是啊,是啊,人家都等你一个多小时了!”



    但林雪还是坚持说不去。因为他觉得跟杨翠烟有很多的话要说,而且需要马上就说。



    杨翠烟见林雪态度坚决,也客气地对霍老师说:“要不今天就算了,改天让小林再请你们吧!”



    楼道昏暗,林雪一边殷勤地引请杨翠烟上三楼,一边说:“你来也不提前给我打个电话。你居然能精确地找到我这里,很不容易呀!”



    杨翠烟爽朗地笑着说:“你去我们单位不也是这样?涧西这一片的单身宿舍我熟悉的很,你就是住地下室,我也能把你挖出来!”



    杨翠烟最后这句话让林雪忽然心生自卑,居然插反了房门钥匙。杨翠烟掏出手机照在了房门钥匙孔上,在帮着林雪的同时,说:“你们这单身宿舍真的很脏、很乱的呀!不过人还行,我本来在楼下等你的,是刚才那个老师的老婆把我让她家的!建议你以后别把钥匙随便给别人了。我觉得拿你钥匙的那伙计一双耗子眼,见谁都笑呵呵的,不大像好人!”



    林雪让着杨翠烟进屋后,一边洗杯子沏茶,一边说:“上午你见到的那伙计应该是芮秋波,人还不错。他眼睛没你说的那么小吧?!”



    杨翠烟笑着接过林雪递上的茶杯,把玩着坐到了林雪的铺位上说:“你这杯子很精致啊!”然后接着问:“今天你是不是很惊喜啊?”



    林雪笑着回答:“岂止是惊喜,简直是得意,觉得跟活在琼瑶小说里一样。不过,能来找我的,也就是你了!”



    杨翠烟一愣,忽然问:“你这话什么意思啊?”见林雪还傻傻地站着,她又说:“你也坐嘛,怎么像到了我宿舍里一样!”



    林雪就大方地坐在了杨翠烟对面、芮秋波没顾上折被子的李二英的那个铺位上,说:“就是有点激动,感到手足无措!”



    杨翠烟笑着,很优雅地喝了口茶说:“你很厉害呀。你不知道吧,我们单位那个吴格格,这两天都不理我了!”



    林雪忙说:“她呀?她不是负责给你报销医疗费的吗?办妥了吗?”



    杨翠烟忽然起身站到窗前说:“唉,办是办好了,但单位上如今却让我在家轮岗,说是身体要紧。要不,我哪有时间到你这个‘美室雅厅’来啊!”



    林雪笑着说:“这样也好。这样你就可以好好调节一下自己,我还正为你担忧呢!”



    杨翠烟说:“好什么好呀!单位还不是变相扣我工资?!对了,你真的为我担心吗?”



    林雪点点头,说:“怎么不担心?我觉得你很重要,这段时间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



    杨翠烟娇媚地看了一眼林雪,说:“要三个月时间呢,我怕你会失去耐心并最终烦我的!对了,你这里有大学英语语法教材吗?我想趁这段时间看看,以后好考职称英语。”



    林雪说:“我喜欢你还来不及呢,怎么会烦?!我们3-24别的没有,书籍和教材多了去了!”说完,开始翻箱倒柜,还真找到了本几乎崭新的大学英语语法教程,不知道是李二英还是吴成飞的。



    杨翠烟扫了一眼林雪找来的那本新书,重新坐回到林雪的铺位上后长叹了一声说:“唉,小林,你说,你说我命咋这么苦呢?!”



    林雪见杨翠烟几乎是半躺在了自己的被子上,展现出了可人的身材,也想过去,但最终又没勇气。便说:“你命不苦啊,就是有点任性和傻,为王天来那种人进医院,真不值得啊!”



    杨翠烟听林雪又提她住院的事,有点尴尬,脸一红,道:“我就知道你会说这事!我可不是因为他,我是跟我家人怄气的!”



    林雪没说什么,起身坐到了杨翠烟身旁,抓起她的手看着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一切重新开始,好不好?”



    杨翠烟看着林雪,轻轻抽回手说:“小林,我知道你对我好,可,可我……”说话间,她又起身走到了窗边,开始看着远处的烟囱发呆。



    窗外的马路上,许多下班的人还没消散干净,依旧显得有些车水马龙。林雪刚想说话,杨翠烟忽然又说:“小林,你还不成熟,更不了解情况!”



    林雪听了,起身走到她身旁说:“翠烟,我知道你觉得我条件不成熟。但我们可以一起奋斗,一起买房子的!”



    杨翠烟回头笑着,看着林雪道:“你看你吧,说那么凝重!我当然相信你了,或者说我根本就不在乎什么条件。只是我觉得,注定,我们只能是普通朋友关系……”



    看到林雪既失望又无奈,杨翠烟又说:“我两次过来找你,就是为了还你个人情。希望你了解和理解我的苦衷!”



    林雪忽然笑着拿起杨翠烟喝过的茶杯,抿了一口,说:“没想到我让你觉得欠了情。别人我不知道,但我真不在乎自己的付出。如果你这么想,打个电话就行了,根本不用专门来的。从昨天到今天,我还一直觉得芮秋波那家伙在逗我玩呢!”



    杨翠烟看着林雪喝自己的茶,可能感到林雪不够卫生,更谈不上讲究,皱皱眉头说:“你说也怪啊,我两次来,见到的都是他。你跟那个啥秋波,关系很好吗?”



    林雪一边沏茶水,一边说:“他最近好像在离婚,比较苦闷,总想找我说话!”



    杨翠烟没有接林雪递上的茶水,说:“你这人很怪啊,自己事还管不过来,居然有闲心管人家离婚的事!”



    林雪笑着自己喝上了那茶,说:“这茶水里有你的味道。可惜我只有一个人品味了!”



    杨翠烟觉得林雪说话酸溜溜的,没有回应,而是问:“你这个离婚的朋友跟她老婆为啥离婚啊,你知道吗?”



    林雪不愿提赵飞燕的事,就说:“我只知道他们相识很偶然。听芮秋波说,他是在移动营业厅交话费时因为冲错话费认识她女朋友的。”



    杨翠烟惊奇地瞪大眼睛问:“是吗?这么说他俩的缘分是充话费送的?”



    林雪点点头说:“可惜,这么浪漫的缘分却经不住时间的考验,就像我们通过‘青鸟有约’认识,却经不住现实的考验一般!”



    一听这话,杨翠烟似乎生气了,说:“小林,你别总是扯我们好不好?你还做不做我朋友了?我觉得你是个大度的男孩才来找你的。你要再这样说,以后我们就别见面了!”



    林雪见杨翠烟威猛地看着自己,就说:“我明白,相对于男孩的滥Q,你们女孩可能更专情。爱就爱了,不爱就是不爱!”



    杨翠烟忽然格格格地笑着说:“你倒说的很直白!要说就是这个道理,我还怕你想不通呢!”



    林雪说:“那天我看了你手机上的通讯录后,其实就想通了。今天我还想着你喜欢上我了,没想到你是来还人情的。唉,真正命苦的是我啊!”说着,林雪一仰,像倒身蹦极般重重地将自己摔倒在了被子上,假装不再看杨翠烟。



    杨翠烟大概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又过来坐在林雪身边说:“也许我不应该再来找你,但我就这样想,并这样做了!”



    林雪忽然起身说:“算了,算了,不说了。咱们一起去吃饭吧。吃完饭,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杨翠烟看着林雪说:“你真生气了?怎么看着像个小孩子一样?你不是在一篇文章里写,不成恋人,还可以成为朋友的吗?”



    林雪苦笑着说:“写文章是一回事,生活是另外一回事。面对活生生的一个本来可以做恋人的女孩,你让我如何朋友得起来呢?!”



    杨翠烟就说:“是不是你们男人都这么虚伪啊?!都是说一套做一套?请问,我能用卑鄙这个形容词吗?”



    林雪说:“也许是吧。至少我对你是这样的。”



    杨翠烟又格格笑着说:“你真是坦率的可爱。哪有你这么傻的人,在女孩子面前说自己虚伪和卑鄙。包括王天来在内,我觉得很多男的都喜欢把自己包装成正人君子或者绅士!”



    林雪说:“你们女的不都喜欢听好话和图表面的形象吗?所谓投其所好就是这样的,也别怪很多男的装和骗了!”



    杨翠烟说:“你怎么这么偏激啊?其实,拥有一个真正懂你的人远比拥有一个爱你的人幸运。我觉得如果不懂一个人,就根本无法谈爱。你越爱她,她就越痛苦,你也越无奈。我猜,你那朋友和他老婆就是因为这样才分手的!”



    林雪说:“不全是,也有第三者的功劳。我朋友他们必须要分手了。”杨翠烟看看林雪,没有再说什么。



    这个中午,杨翠烟仅仅吃了半碗刀削面。林雪本想请她到好点的饭店去,但杨翠烟坚持说,随便的小吃店就行,我又不是你女朋友,不用那么隆重的……



    送杨翠烟上公交车后,看着她袅娜的背影,林雪忽然有点后悔。觉得自己也许刚才在宿舍里可以进一步有所动作,而也许这样一来,自己就可以真的能够跟杨翠烟在一起了。但忽然林雪又小看起自己的卑劣来。男子汉堂堂正正,天生我材必有用,天生我材终有爱。他这样想。



    回到宿舍刚躺下,正想着杨翠烟,霍老师又敲门进来了,嬉皮笑脸地对林雪说:“林秘书,你好福气呀!刚才那妹子不错嘛,好事恐怕办成了吧?”



    林雪一边起身给他让座,一边苦笑着说:“办成你个秃头!我是那么卑鄙的人啊?我没房子,人家看不上我的!”



    不料,那霍老师听了很严肃地说:“林秘书,你这就要求也太高了吧!咱这3-24都这样,女孩只要愿意来和你睡,就愿意跟你一辈子!想当初我媳妇就是,现在我们不也很好的吗?”



    林雪说:“今天这女孩不一样的,她是来还我人情的。我早就知道,我不是她的心上人!”



    霍老师有些诧异,问:“她还你啥人情啊?你甭管恁多,生米煮成熟饭,不就啥都好办了?我给你讲个段子啊,三个男子去女方家提亲,未来的丈母娘让他们说说各自情况。



    A说,我有1000万;B说,我有一栋豪宅。未来的丈母娘觉得很满意,就问C:你有什么啊?C答:我只有一个孩子,现在就在你女儿肚子里。A、B无语,悄悄走了。



    这个案例告诉我们一个浅显的道理:核心竞争力不是钱和房子,是关键岗位上要有自己的人!”



    林雪没有笑,支开话题说:“你说这些对我有个毛用啊!昨天你不是说,要给我介绍个你们单位的语文老师吗?我等着啊!”



    霍老师笑着说:“中,我下午就给她说说你的情况。不过你跟她可不能乱来。你要照顾我的面子啊,别没谈几天,就办了人家!”



    林雪说:“你说这是个屁。我是那种不要脸的人吗?我要是那种赖人,也不至于现在还他妈的单身!”



    霍老师说:“谁是啥人品谁清楚,我们也不必在这装高尚。爱情这东西,可能不是高尚不高尚的问题。否则,现在好多好白菜,怎么都让猪给拱了?!”



    林雪就说:“问题就是我们是人,而不是猪!还得有点精神追求吧!”



    霍老师点点头,说:“也是。将心比心,咱都是有兄弟姐妹的人。或者说,谁家都不可能没女孩。人在做,天在看,男的都要恁下作,为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不亵渎了爱情和婚姻?”



    霍老师走后,林雪忽然觉得对方说的也有点道理,因为中国人有句老话说是: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也许,今天杨翠烟到宿舍就是上天给自己的机会,可自己却没有勇气去“取”。又想着,万一因为自己去“取”的话,被对方扇一顿,那面子和人格就损大了……



    下午快上班时,变了天,一副要下雪的样子。林雪下楼的时候,忽然又接到了杨翠烟的电话,对方说:“小林,晚上我请你吃饭咋样?”



    林雪假装没好没气地说:“你都不打算嫁给我,还请我吃个鬼饭呀!不去!”



    杨翠烟笑着在电话那头说:“你还真耍小孩子脾气啊你?咱们不是朋友吗?晚上7点你来吧,我在上海市场的天府门口等你。你要不来,我就等到11点!”



    林雪勉强答应着杨翠烟,急急忙忙往单位赶。还未出街坊,陈主任电话打过来了,要林雪下午直接去公司医院陪护罗台长,并一再叮嘱说,老罗他那是严重冠心病,说犯就犯,你千万要耐心陪护,不要让他激动……



    因为医疗条件和医务水平远不及社会医院,加之位置又偏,下午的公司职工医院,门可罗雀。从一楼大厅到罗江所在的三楼干部病房,安静的跟停了产的车间差不多。



    罗江住的这间干部病房属于单人套间,虽然条件没法跟铺着地毯、有独立卫生间,且24小时有美女护士值守的老干部病房比,但也还算干净和舒适。



    林雪抱着一箱锐舞派对矿泉水进来的时候,见挂着吊瓶、用鼻子里的两根管子呼噜噜吸着氧气的罗江,正仰面朝天,瞪大着双眼看着天花板,一副很吓人的样子。



    与上午抢救时人山人海相比,此时罗台长的身边居然没有一个人。见林雪进来,罗江微笑着摆摆手,示意林雪先坐,随后按下了身边小桌上那个红色的按钮。



    一个高个子护士打着哈欠进来后,罗江示意她给自己拔掉氧气管,并将病C摇升起来。一切就绪后,罗江才笑着对林雪说:“热烈欢迎林秘书在百忙之中亲自到医院视察工作呀!”



    林雪知道罗江这人说话喜欢嘻嘻哈哈——这当然也是一些领导不待见他的原因之一,就说:“罗台长,你不要多讲话。陈主任交代说,让你只管好好休息,有啥事情我会给你做的!”



    罗江笑呵呵地说:“早上我见你不来过吗,有份心意我就满足了。你们年轻同志还要挣钱谈对象,就不要在我这半截入土的人身上浪费时间和感情了!”



    林雪说:“罗台长看你说的吧!你人缘那么好,我陪护你一下午算啥。对了,我觉得你心态和精神状态非常好的!”



    罗江听了,忽然伸了个懒腰说:“你看到的也许是虚假的繁荣啊。身心是自己的,你不好也没用。伙计(朋友)也好,领导、同事也罢,到医院探视都是例行公事地来完任务,都是来过就算了,跟明星赶场差不多啊!”



    林雪从罗江话语里听出了一丝人到中年的淡淡沧桑和深刻悲凉,就打开一瓶矿泉水递给罗江,安慰说:“罗台长你的事,我们大家都有数,公道自在人心,好好休养身体,以后你还有机会的!”



    罗江接过矿泉水喝了一大口。大概那水太冰凉,开始咳嗽起来,让林雪有点自责。忽然觉得今天杨翠烟一来,自己都晕了,大冬天的居然给人家送矿泉水。就带着歉意说:“罗台长,我也没啥给你带的,我听说,你那种病最需要喝水,就随便买了箱最便宜的矿泉水……要不,要不,我想办法给你热热……”



    罗江哈哈笑着说:“林秘书你咋跟我年轻时一样捣蛋啊,我还第一次听说矿泉水要热着喝。喝热水没味,我倒觉得你这纯水比他们送的奶要喝着爽,就跟酒一样!”说着,他又大喝了一口。



    随后罗江又补充说:“我其实就爱喝凉的。下午要不你出去转转街,或者找找女朋友去,不用耗在我这里了。包括我爱人,有好几个人都说过来陪我,都被我撵走了,人一辈子不能乱消耗社会资源,没意思!”说着,他像以前喝酒那样,咕嘟咕嘟将那一小瓶矿泉水喝干净了。但随后又是连连的咳嗽。



    林雪觉得过意不去,就坚持说:“罗台长,下午我还是陪你说说话吧。我还没女朋友,更不喜欢逛街,我其实跟你一样,是个喜欢安静的人!”



    罗江抬头看看自己的吊瓶,说:“你帮我解下它,递给我,我去趟外面的卫生间。这样呆着也太闷了!”



    林雪连忙起身说:“别动,你也别起来了。上个厕所太容易了,我去帮你拿个尿壶,你坐着解决吧。”



    罗江见林雪要出门,连连摆手说:“林秘书,你别去拿,那玩意儿我看着恶心。我罗江算啥人,让你们文化人提尿罐子!再说,那玩意儿我用过,尿不出来!”



    林雪笑着说:“罗台长你这就客气了。这不算啥,跟文化没关系。我们办公室的刘师傅住院时我就给他拿过!”



    罗江听了,已经努力想下来了,说:“别,你要坚持,老哥我就跟你急。你听我的,赶快把吊瓶给我就行!”



    林雪无奈,照着做了。看着有些晃晃荡荡的罗江坚强地自己举着吊瓶出门去卫生间的背影,林雪忽然联想到了老毛和老蒋对待知识分子的不同态度,深感自身在罗台长这里受到了某种尊重和礼遇,不由得在内心又骂起大老刘来。忽然又觉得自己有点联想过度和自命不凡,屁大的一点事是不值得这样费脑仁子的……



    罗江吃力地从外面上卫生间回来后已经是大汗淋漓。林雪赶紧帮他挂好吊瓶时,见罗江已经喘着粗气歪倒在了病C上,不由得有些害怕了。林雪想叫护士,但罗江却摆摆手说不用。



    在缓了二三分钟劲后,罗江忽然笑着问:“林秘书,你去过西工的那家‘创意体验’会所没有?”



    林雪说:“听说过,但没去过。那里好像都是听蓝调、喝红酒、抽555、买宜家家具的人去的。”



    罗江说:“那个会所餐厅的男卫生间装修很别致。三个小便池后的玻璃壁橱内,齐刷刷站着三个身着情趣N衣的高仿真美女蜡像。我第一次进去后,还以为自己走错了。而就那么被‘美女’看着,我又把尿憋回去了!”



    听到林雪哈哈大笑,罗江又说:“唉,这世道,啥稀奇事都有。后来还有一次,我伙计请我在龙皇大酒店吃饭。我去解大手时,那镀金的蹲位边居然站着个穿旗袍的、专门负责给客人递手纸的女服务生!那可是真人啊,害得我当时既憋不住,又拉不下来!你说上厕所这种小事,咱国家的人搞这么多所谓‘创意’弄啥!”



    林雪答道:“那不都是为了体现客户的至尊享受吗?!我听说现在许多城市都兴起了跪式服务,有跪式洗头、跪式传菜、跪式按摩等等。”



    罗江忽然情绪激动,说:“狗屁至尊!啊,上个厕所有美女跪着递手纸就尊贵了?这分明是人心丧乱,人性堕落,更是腐败、腐朽么!至尊是种精神气质,可不是摆谱、装蒜或一掷千金。就中国人这一副副无情、无义、无信、无耻的臭皮囊,还敢奢谈尊贵,扯淡!”



    林雪听到一把岁数的罗台长原来也这么愤世嫉俗,觉得很可爱,也很可敬。就笑着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高档会所搞这些,恐怕全是为了高消费和高收费吧!”



    说话间,林雪的小灵通忽然响了。接通后是大老刘。他嚷嚷着对林雪说:“小林,你去医院看老罗啦?怎么也不跟我们大家商量一声啊?老罗他现在咋样了?别忘了替我问候问候他啊!我就不过去了,哎呀,我现在也是带病坚持上岗呀……”



    罗江听到是大老刘的来电,叫林雪把小灵通给他。就听他对着话筒说:“老刘,你一向很忙啊!真是无刘不忙啊!没事你就过来医院玩吧。咱老哥俩也叙叙旧。到咱这把年纪,现在咱可是活一天少一天、说一句少一句啊……”不知大老刘最后是咋答复的,反正罗江笑着啪一声挂了电话。



    林雪还没从罗江手上接住,小灵通又响了。罗江继续接通后,刚说句“老刘”,马上又改口说:“啊,是王总啊,怎么,你还有宝贵时间给我打电话啊?”



    王总估计本是要找林雪的,听到是罗江的声音,就顺水推舟说:“罗台长啊,听说你偶染贵恙了,我想着过两天来看看你!”



    罗江想必跟王总也是老熟人了,就大大咧咧笑着说:“想来看我,现在就赶紧打车过来么。你还过两天,过两天我要么就出院了,要么就彻底OK了!”



    王总便在电话里笑着骂罗江说:“你这老不正经的尽瞎求撂(信口胡说)!阎王爷他要敢收你,那就是他作风出大问题了!这样吧,晚上我过来,正好有两瓶老北京二锅头要送给你!”



    罗江又呵呵笑着问:“你找林秘书啥事啊?他一下午都在陪护我呢。”



    王总说:“正好你在,我就不瞒了。小林这孩子日子过的怪苦的,我和老陈想着,让他跟电视台的润子干个第二职业,缓缓经济压力吧……”



    王总还没说完,忽然就听罗江“哎呀”一声大叫。



    林雪看时,却是因为罗江只顾打电话,忘了他那吊瓶里的舒血宁已经滴完。此时,连在他左手背上的那根输液管里已经回流了不少殷红的鲜血,肯定是疼得够呛。



    林雪大喊着叫来护士后,罗江已经自己拔掉了针头。但左手背上已是一大片血。那高个子护士一边帮着罗江处理和包扎,一边埋怨说:“你们也真是!两个大活人看不住一瓶液体。怎么不及时叫我来啊?这下好了,这个月我那点可怜的奖金又没了!”



    林雪刚想质问这护士是咋说话的。就听罗江笑呵呵地问那护士:“你奖金没了是咋回事?”那护士说:“不及时拔针也算小型医疗事故。按医院规定是要罚款的。”罗江就说:“没事,你就说是我自己不小心弄的。谁要敢罚你款,我叫你们伍院长给吐出来!”



    这阵子,未挂的小灵通里,王总还在焦急地喊着话。罗江就拿起来说:“老王,我没事了。刚才护士在我屁股上狠扎了一针。你知道,我这人打小就有医院恐惧症,尤其对穿白大褂的护士的恐惧是具体的、立体的,更是全方位的。”



    王总就在电话那头说:“活该!最好扎穿你屁股!谁让你整天喝酒,不注意身体健康。”



    罗江又说:“你刚才说让润子带林秘书跑新闻?我看有点悬。林秘书这性格,干报纸可以,干电视可真不中。再说了,润子那就是个二B青年,我怕他带坏了林秘书这个文艺青年。”



    王总就继续顺水推舟,奉承罗江说:“你老罗是官宦子弟,见多识广、人脉丰厚、为人仗义,要不,你给小林想想办法啊!”



    罗江知道,老王这是在将他的军,就说:“轻诺必寡信。这事我得合计合计。不过林秘书的事你就交给我了,记住啊,你又欠我两瓶好酒了!”



    挂了电话后,那护士已将罗江的一只手用绷带包扎了个严严实实,就像国产抗日剧中跟鬼子拼刺刀后被削掉了大拇指的八路军战士。罗江翻着看了看自己的左手,感到很滑稽。护士出门走远后,就干脆撕掉了刚才护士给弄的几乎所有包扎,并将绷带之类远远扔到了垃圾桶边。



    随后,他对林雪说:“老王是个热心人,但好心总办错事。他说的润子你上午肯定见过的,就是那个穿长筒靴的‘狗汉奸’,姓苏,是《河洛电视台》啥栏目副主任,算我徒弟吧。只是他作风浮漂,没个正经,我怕他影响了你的成长和发展啊。”



    林雪听了,赶紧先表态说:“罗台长,这个没问题的。只要有机会,我愿意跟着苏主任好好干!”



    罗江笑着说:“你没干过电视,当然不知道。能跑电视新闻的,大都是混子、痞子、赖子和二流子,像你这样的实在人还真干不了。倒是《河洛晨报》那边有个茬口,过两天我帮你问问情况。润子那熊玩意儿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你不能跟他学……”



    窗外纷纷扬扬的是雪花。病房内的暖气片滋滋响着,很温馨。一个下午很快就过去了。



    快到6点的时候,罗江的爱人拿着伞、掂着飘着鸡汤香味的小饭煲进来了。在和林雪打招呼后,对罗江说:“本来早就做好了,但咱那楼上有个熊孩子出电梯前,硬是像玩键盘一样把全部27层的按钮都按了个遍,估计让电梯的程序出了问题。我是从步梯走下来的。”



    林雪就问:“嫂子辛苦啊,外面雪不厚吧?大冷的天,咋还有这么无聊的孩子呢!”



    罗江爱人回答说:“地上的雪都化掉了,天空中还在飘。那孩子我认识,都十七八了还不懂事,整天呆在屋里上网,晚上不知道去干啥。刚才在院子里还被追过来的保安扇了顿耳光,现在恐怕双方正嚷经(彼此纠缠)呢!”



    林雪又说:“这保安也是,还打人!怎么知道一定是人家干的!”罗江爱人说:“我们那小区的监控厉害着呢!我们住家户都完全没Y私了!谁在电梯里放个屁,保安都知道!”



    罗江听了,呵呵笑着说:“你说的也太夸张了。不过你一来,林秘书就可以早点回去了,都耽误人家一下午时间了!”



    于是,罗江爱人说着感谢话,叫林雪赶紧回去。



    林雪也不好再坚持,加之想着晚上还有杨翠烟的约请,就下楼走出了公司医院。没走几步,赫然就见医院对面那几栋拆了一半的旧楼前,放着几个花圈,边上还拉着个白布条,上面用毛笔字大张旗鼓地写着:“如不搬迁,全家升天!”



    无意中看到这场景,林雪觉得很晦气。本能地啐了一口后,林雪快步来到了就近的公交站台上,想早早乘车去等杨翠烟。



    车还没来,芮秋波的电话先过来了。张口就对林雪说:“大雪,晚上我还去你们单身寝室住吧。你女朋友晚上过来不?唉,早上我睡得正香呢,她咚咚咚就踢门了,把我吓得心都飞起来了……”



    林雪觉得芮秋波说杨翠烟踢门有点假造,就笑着说:“我那女朋友有你说的那么生猛吗?今晚上我不知道啥时候能回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不会再来了。你放心过来吧!”



    芮秋波千恩万谢着,还想说什么之际,林雪小灵通的电量再次耗尽了。



    林雪抓着小灵通,触电般赶紧在身上寻钥匙,忽然想不起今天下午自己将房门钥匙放哪里了。又有点后悔,倒不是怕芮秋波来,而是觉得天正下着雪,万一今晚上吴成飞和李二英都回寝室就不好办了……



    人的心情有时候会像风卷起的报纸和塑料袋一样飘忽不定。因为找不到了钥匙,林雪觉得很郁闷,一路上不舒坦。挤车到上海市场时,天已经全黑了,漫天的飞雪在车灯、路灯、霓虹灯以及万家灯火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晶莹剔透,而这个城市此刻的灯红酒绿和璀璨繁华也忽然充满了温情和魅力,让林雪的心一下子又激扬起来。



    下车后,踩着一层薄薄的积雪,林雪禁不住仰望了几眼天空,内心感到有点兴奋、有点欣喜,觉得忽然像回到了小时候,也总算明白南朝的张正见在《玄圃观春雪》一诗中为何会第一个写出:“同云遥映岭,瑞雪近浮空”了。



    林雪正欣赏着都市这难得的雪景,忽然就见不远处的步行街口一阵S动。只见一男子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忽然下了狠手,当众拳打脚踢身边的一个女子。一边打,一边问:“你四不四(是不是)外面有球了?你缩(说)话啊,缩话啊!”那女子都跌倒在雪地上了,还不依不饶。



    逛步行街上几个热心人实在看不下去了,开始围上去对那男子推推搡搡。那男子便强犟说:“你们这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是粗**涉我家内政!”有人听了这混账话,就想上去扯住衣服揍他。不想,挨打的那女子忽然爬起来用身体护住了打她的男子,不停地说好话……



    边上一个穿貂皮大衣的年轻女子看不惯了,说:“你男人这样待你,你还护着她!要是我,肯定不会和他继续下去的!”那挨打的女子就无奈地说:“我这是没法子啊!娃都恁大了,只要他还没打断我的腿,我就得跟他过下去啊!”



    天府火锅店门口明如白昼。空气里洋溢着着一股子孜然羊肉的香味,忽然又飘来了一股掺有党参桂圆味道的鲜汤味道。人们进进出出,有打电话催人的,有站在前厅等人的,更有避风躲雪的,显得熙熙攘攘、热热闹闹。林雪看看远处高楼上那个大大的液晶屏幕显示的时间,见离七点还远,就先进了火锅店的大厅里躲雪。



    这火锅店像是个总店,装修很有些档次。大大的门厅是传统中式风格,悬挂有几幅字。正对玻璃门入口的那块木匾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四个大字,林雪初看,从左到右像是“妇女之宝”,仔细辨认才觉得从右到左应该是繁体的“宾至如归”。



    此时,就听身边一个同样在等人的小伙子,对着门厅里另外一块古色古香的匾额自言自语道:“这字啥人写的,是个球!咋看咋像是‘好狗边上飘’。”



    林雪听着别扭,转头再看,那匾额上却是毛体的“风景这边独好”五个大字。从左往右读,还真有“好狗边上飘”的神韵,不禁哑然失笑。



    林雪平时也喜欢留意书法作品。他觉得一叶知秋,书品即人品。因为从心理的角度讲,一个人的书法应该是他内心图景的表达和外延,当然这里面肯定也融合了先天性格和后期临摹之类的元素,但总体上,字写的好的人大抵是不错的。在这个问题上,雷秘书也跟林雪抬过杠,说郭沫若、老康云云。但林雪坚持说,我说的是总体,你却在强调个体和特例……



    联想到堂堂“山东博物馆”那几个字,怎么看怎么像是“山东情F馆”,联想到单位上嗜好书法的农副总在自己办公室手书的“勤能补拙”和“天道酬勤”两个横幅,从门口粗看,简直就是“杜甫能动”和“欠你酒款”。林雪忽然觉得这书法跟做人一样,是不能太高调和过于潦草与个性的,否则,在别人眼里就会变得不伦不类!可恰恰,从上到下,中国一贯喜欢装内敛、装深沉的衮衮诸君,在这个问题上却总把持不住。



    “我以为你真不来呢。这么早就到了!”一个女声忽然从身后传来。林雪以为是杨翠烟,急忙回头看,却是一个高挑女子,黄色的高领毛衣外面穿着一袭枣红色的羽绒服,非常扎眼。那衣服的料子是仿皮草的那种,和她手上提的那真皮包配在一起,给人一种高贵感。



    觉得这女的眼熟,正想着大概是今天在公司医院见到的那护士,刚才身边那个骂人家书法是个球的男子已经上前揽着那女子的腰上楼了。



    七点已过,但依旧不见杨翠烟出现。林雪又怕自己在厅里,而杨翠烟可能在外面的马路边,就冒着飞雪开始站在火锅店前的马路边苦等。



    但都到七点半了,还是不见杨翠烟的影子。焦急和无奈中,林雪开始恨起自己的小灵通来。觉得可能杨翠烟打过电话了,只是这个破机子在关键时刻总是不给力。看来,真的需要换手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