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环境日益恶劣。老家那条小时候长满了青草、充满了牛欢马叫和羊儿跑的大河坝,现在已是寸草不生、满目疮痍。昔日宛如绿缎子般的草场已经变成了坑坑洼洼、垃圾遍地的乱石滩。天不再蓝,变灰或者变白,除非下一场大雨或大雪。春节刚到,雾霾和沙尘暴便不断积聚在张家口那边,等待着进京的审批和许可。无边的、让人绝望的沙石地上,洒落着紧张忙碌的人们。他们蠕动着,或用铁锨和筛网,或用铲斗等工程机械以及农用拖拉机和冒着黑烟的柴油车,正将那里变成一个庞大的建筑材料场。
章子怡的《把春天迎进来》、张惠妹的《给我感觉》、孙慧莹的《快乐成群》、朴树的《白桦林》、金海心的《把耳朵叫醒》……
伴随着零零星星的鞭炮声,龙年春晚的诸多流行歌曲依旧在大街小巷飘荡之际,在老家过年的林雪专门骑着自行车找到了赵春。
那天是大年初五日,在老家那边俗称“破五”。通常,人们会在这天黎明就早早起来,大放鞭炮和大扫除,以赶跑“五穷”。除此之外,初五当天还要迎接门神复位,表示年禁解除。
而在民间传说中,财神是五路神,据说初五这天出门,不管走哪一路,皆可得财。因此,做生意、倒买卖、开铺子、摆小摊甚至走街串巷挑呼郎担子卖针线、捏糖人的商家,都会在初五这天放鞭炮开张、开市、开门迎客。
不过,北方人更重形式。初五一早上县城各处噼噼啪啪、嗵嗵咚咚、热热闹闹、轰轰烈烈地放过鞭炮乃至雷管后,著名的昌松大街便再次恢复了平静和冷清。关门歇业的人们依旧是该喝酒喝酒、该走亲戚就走亲戚,依旧是串门、看电视、D南墙和继续吃香喝辣过大年。
中午的阳光还算灿烂。林雪和赵春走进昌松大街唯一一家没歇业的小饭店时,里面的电视上正重播的是潘长江、巩汉林、王思懿合演的春晚小品《同桌的她》。
虽然是正月,但胡子拉碴的赵春大概酒喝伤了,精神不振地歪在林雪对面的椅子上之际,显得很颓唐,一副饱经沧桑的样子。
小饭店里别无客人,林雪叫服务员过来点菜时,那个专注于电视屏幕,并不时格格格傻笑的姑娘慢悠悠地说:“今天我们这里最低消费500块!”
林雪一楞,还没说话呢,就听赵春问:“家常豆腐多少钱一盘啊?”
“18块。”“那好,给我们先做30盘吧!”赵春说着,把菜单扔给了那服务员。那姑娘看看林雪,又看看赵春,出去了。不一会,一个中年男子忙忙进来了,大概是管事的老板,一边客气地上前敬烟,一边笑嘻嘻地对林雪和赵春说:“两位是我们开年的贵客,今天点菜随意,多少钱都行,没限制!”
多年不见,同学之间似乎已没有了共同语言。两人在小饭桌边面对面的谈话,几乎成了一问一答的审讯。干坐了大略十分钟后,林雪终于急了,说:“赵春,以前你不是很爱逼扯的吗,今天怎么了?难道我们之间真的没话可说了吗?”
赵春看着林雪,忽然微笑说:“懂与不懂,不多说。心乱心静,慢慢说。若真没话,就别说!”
林雪有些生气,又说:“你为什么不问我贾媛媛?我想着你会在第一时间向我打听她的情况呢!”
赵春苦笑着说:“老林,你还是学校那德行。不提班上女生,你会死啊?!她是个聪明的女生,三分用、七分养,我还从没见她为哪件事情花过十分的力气……”
林雪没想到赵春——这个昔日的张宝,对贾媛媛是这个认识。而那天,自始至终,赵春都没提过“贾”字,甚至在林雪有意给他提到《红楼梦》后,他也选择了沉默。
边远地区的小县城,很多东西都不正规,就跟那些在地摊上堆售的、包装精美的茅台酒和唐三彩一样。虽是公务员,但赵春说,他其实并没有医保、住房等相关福利。说是在广电局工作,但赵春说,他的日常工作其实就是在县城西边的平D山上看守那个二十多米高的电视转播塔。
大白天还好点,一到晚上,山风在那个空荡荡的大院子里造就的声响便充满鬼哭狼嚎,充满凄厉和哀怨,非常瘆人。值班室那个24吋的老式彩电在常年累月不关的情况下终于冒黑烟烧糊后,最近赵春又搬过去了个影碟机。
感觉太无聊了,他就没日没夜地看碟子。偷袭珍珠港、珊瑚海战、中途岛海战,瓜达卡纳尔战役中进行的萨沃岛海战、东所罗门海战、埃斯帕恩斯角海战、圣克鲁斯大海战以及塔萨法隆戈海战、马里亚纳海战、莱特湾大海战……60多年前,美军和日军在太平洋上进行的几乎所有海空大战,赵春都挨着看了个遍,很多时候,他做梦都觉得自己是山本五十六或是南云忠一,乃至尼米兹上将。
值班室倒是很暖和,一个齐腰粗的铸铁炉子整天被炭火烧得红彤彤的,人进到屋里,不几分钟就会发汗。但因为是炭火,晚上睡觉,赵春格外小心,心再累、人再懒、天多冷,他也会坚决将门头上那扇排气窗打开,同时在屋里放上一大盆水。
因为防护措施不到位,或者说粗心大意,在赵春接这个岗位前,县广电局那个五十多岁的、人唤老陈头的值班员就是被煤烟给熏死的,被人发现已经是三天后的事,尸体都有味了。老陈头一个人在山上值班有十多年了,即使现在,值班室外面的院子里跑着的还有他养的兔子和鸡。老陈头肯定是个兢兢业业的好人。但赵春觉得老陈头的家人,尤其是他那五个儿子就太差劲了,去年大过年的闹事,居然把老父亲的棺材都抬到了单位的大院里……
大概是父亲的去世对他打击很大,赵春今天并没有好好吃饭,也不听林雪劝,在连连抽了好几支烟后,淡淡地说:“我这辈子,就他妈这样了!一个人的价值观、思维方式、交友习惯,是家庭出身和遗传基因决定的。后天的教育和社会地位是无法改变人的品位和情操的,看看落马的那些官员就知道了。正所谓,命中只有八斗米,走遍天下不满升。老林你好好混吧!你还想着我,我很感激!”说完,赵春将林雪带给他的那条烟夹在腋下,起身走了。
除了寻访赵春,在老家的这个春节,林雪也抽空找了其他几个中学同学。刚才给赵春带的那条精装“海洋”烟,就出自县环保局工作的中学同学刘大熙。刘大熙最终没和他在西安上学时交往的那个陕师大的才女小袁走到一起,而是居然跟如今在县邮局工作的沈殿花成了两口子。让林雪觉得,缘分这东西,真的是存在定数的。
刘大熙说,他们环保局目前有157人,其中行政编制11人,财政全供事业编制的有24人,剩下的就是自收自支人员了。林雪就问,那剩下的人靠什么发工资?刘大熙说,得创收,主要是罚的县属小企业的“排污费”。刘大熙进一步说,老同学你也清楚,排污企业与环保局的关系,跟小偷和警察的关系是一样的,看似天敌,实际是各取所需、互惠互利、循环发展。林雪听了说,怎么都是靠山吃山呀,难怪我们看不到蓝天绿水……
最近这七八年,大名鼎鼎的谭毛驴只有在去年清明节衣锦还乡了一回,那是带着外国媳妇给他爷爷来扫墓。因为是方圆百里乃至几百里鲜有的归国华侨,因为市县两级领导安排了接见和媒体采访,县里还专门责成电业局组织得力人员,加班加点对谭毛驴家老化破损的供电线路及时进行了更换和维修,并专门抽调人员现场值守,有力确保了当天的安全和可靠供电。
大哥还说,村里的道路马上就要硬化了,因为那天市里来的徐书记所乘的小车,进村后就陷在了泥泞中,是村里的小伙子们合力给拔出来的,就差套牲口牵引了……
张宝以前曾经提到过的,班上那个上课经常流着口水睡觉的蒲云林同学,这次林雪没见到。但蒲云林那个在电业局上班的媳妇,林雪倒是见了。
大过年的,那女人抱着个三岁多的孩子,一见林雪就哭哭啼啼,说,以后我们娘俩可咋办呀,你们这些当同学的,赶快给想想办法呀!
那天是初四,陪同林雪的刘大熙就宽慰说,弟妹,云林那点事,最多也就蹲个五年,我们几个同学肯定都会操着心的,你就先培养好孩子吧!
人都会变,有的人童年、少年跟青年、中年判若两人。因为地位和身份一变,心态必然会发生改变。据刘大熙讲,中学时唯唯诺诺、窝窝囊囊,一脚踢不出半个响屁的蒲云林,后来在当了交警队支队长后马上牛逼烘烘起来,连老同学找他办个事也哼哼唧唧。不但官味十足,还老是打哈哈。前年他蒲大队长没出事的时候,还硬是宰了我这个老同学四条精装的黑兰州。
林雪听了,就笑着对刘大熙说,没想到蒲云林这家伙这么不够意思啊!
刘大熙说,怎么说呢,云林这人不是没目标,而是将幻想当成了目标;不是不聪明,而是太精明;不是看不清界线,而是守不住底线;不是迷糊,而是抵御不住Y惑……要说他也是穷苦人家出身,不应该这样腐败啊!
林雪说,其实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的。你不是也给了我一条好烟吗?肯定也是别人送的吧!中国就是个大染缸,我们的腐败根子在文化传统上。我们都痛恨腐败,却又抵不住腐败给我们带来的好处;我们都痛恨贪官,可一旦我们做官掌权,可能都会变贪。也许我们的云林同学被抓,就是因为他是穷苦家庭出来的。因为出身穷苦,他根基浅、底子薄、靠山不硬,出问题自然没人保护;因为出身穷苦,他缺乏经验和高人指导,分不清什么钱该收,什么钱不该收。换了官宦世家的子弟就不存在问题了,不是因为他们更清白,而是他们贪得更专业……
从蒲云林家的楼房里下来后,林雪问能不能到看守所见见这个老同学。刘大熙听了马上支隔说,算了,大过年的,到那地方晦气。再说,也不是你想见就能见他的。赵春倒是时常提到你,你去看看赵春吧,比较现实也更有意义一点!
就这样,林雪找到了赵春。而通过赵春,林雪也进一步知道,蒲云林之所以进去,是涉嫌受贿、贪污和挪用公款数十万,光从他家就搜出了10套房产手续……
在昌松大街那家小饭店吃饭时,因为蒲云林的事,赵春还感慨万千地说,人有时就是蜘蛛:坐享其成,靠的全是关系网啊!不过有时候又像虾:大红之日,便是大悲之时。最终我们就像钟表,可以回到起点,但却已不是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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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前的那个夏天,当火车离开潇湘车站的那一刻,赵春就有点后悔了。夜色沉沉,前路茫茫,看着窗外渐行渐远的灯火,他觉得悲凉、酸楚和落寞一并袭来,感到自己可能这辈子是再也不会回到潇湘市了。
被潇湘工学院勒令退学后,赵春想先到北京找个事干。因为他听说北京那边机会很多,就是去建筑工地也能随便混口饭吃。只是,包括林雪在内,很多同学都以为他要去洛阳找他父亲的战友。
票已买,车已开,虽然有点盲目,虽然兜里也没有多少钱,虽然还有点怕,但赵春觉得自己别无选择,只有往前冲。
因为内心觉得其实很累、很伤感,一个小时前,在送他的邵若明、林雪等人离开后,赵春听到候车室那个穿制服的阿姨拿着喇叭在喊“10块钱提前上车”,便凑上前,买了提前进站的票。但跟着那阿姨只不过是从普通候车室挪到了软座候车室后,林雪就发现上当了,其实10块钱就买个绿色通道,并没有提前上车这回事!
15分钟之前,在站台上等车进站的时候,赵春忽然有一种想对着迎面而来的机车,一头跳下站台的冲动。但马上,他就被执勤站警那一声粗暴的哨子声给惊醒和吓阻了。
即便不是春运,火车站这种地方也似乎永远是个让人情绪烦躁、精神系统紊乱的地方。买的票无座,赵春刚J进14号车厢,就见一个20岁左右的女子大概因为没给她身边的一个老头让座,遭到对方揪头发暴打。那老头情绪激动,在被周围的人劝住后,还不忘爆粗口,一再用东北话骂那抽泣的女子没道德、没素质。
赵春远远盯着那老头,觉得对方心X狭隘、贪生怕死、自私自利、卑鄙无耻、倚老卖老且一脸的猥琐相!要是在以前,他可能马上就上去伸张正义了,但现在,他已经没有了任何心思。此刻,赵春忽然多了一缕无奈和麻木。觉得,除了金钱和利益,因为没有共同的信仰和道德观、价值观,这个社会的人们其实是个互相挤兑、互相伤害乃至互相祸害的群体,谁遇上麻烦该谁倒霉,大家其实都好不到哪里去,都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外人是干预不过来的。
时间已是晚上11点,由于心累、全身累和落魄无助,赵春也顾不了许多,将背包扔到行李架上后就摊开了一份潇湘时报,坐在了车厢过道里,埋头睡上了。在迷迷糊糊中,他彷佛看到贾媛媛正像大熊猫一样看着自己。再后来,他和她拥抱、亲热,他开始对她耍无耻……
后半夜的时候,赵春是被几个大呼小叫的人用脚给踩醒的。睡眼朦胧中,赵春觉得自己伸直的小腿被踩的生疼,连把踩踏他的人生吃活剥了的心都有了。还没顾上站起来,就见这节车厢两边入口处,各有四五个戴着口罩的男子,已经用匕首抵住了准备外逃的几个男女。其中就包括刚才踩踏着他们睡在过道里的人慌慌张张跑过去的那两个扎着领带的男乘客。
“钱拿出来!要不就给你放点血!”赵春听到就近的一个口罩男对着一个倒霉的男乘客低声喝道。那男的什么也不敢说,哆嗦着乖乖交出了自己屁股兜里的钱夹子。随后,两个口罩男各把一边,另外几个就掂着刀开始对一车厢的旅客一一扫视起来。他们一边用眼神威胁,一边说:“都不要动,都想清楚,命是自己的,钱可以再挣!”他们开始盯着赵春看的时候,赵春赶紧臣服一样低下了头,并像刺猬般蜷缩成了一团。
车厢内死一般的沉寂,只听到列车哐叽哐当的声响。赵春隐隐觉得那两个歹徒是从自己身上跨过去的,随后就听到一个女的被吓哭了,说:“哥,俺,俺木(没)啥值钱的,俩耳环你拿去吧!”就听一个劫匪说:“大妹子,请你躺文明些!我们只图财,不图色!”
大概十几分钟的工夫,这节车厢看着有点钱的人便都被洗劫了。
直到东方露出晨光,车厢内的一切似乎才恢复了正常。惊魂未定的人们开始麻木地给小孩泡方便面,并试探着去洗漱或上厕所。那些被洗劫了财物的人也开始追悔起来、抱怨起来,有哭的、有骂的、有用杯子之类砰砰敲击列车上的小茶桌或玻璃泄愤的,更有一根接一根闷头抽烟的,让赵春觉得这些人比自己还要迷茫和无助。
终于,列车播音室开始放轻音乐了,推着小车卖东西的乘务员也进来了,就像一切没有发生过一样。此刻列车已经到鸡公山腹地,隧道一个连着一个。赵春觉得肚子很饿,但又懒得起身去拿包里的东西吃,直到卖东西的那推车近了,才不得不起身。
“哎,小伙子,你做得对!”背后那个座位上,一个中年人忽然拉了一下赵春的衣服说。赵春回头看时,见那个长着络腮胡子的中年人继续事后诸葛亮一样说:“他们盯着你看的时候,千万不要接他们的眼神!最好假装睡着!”
赵春笑笑,没有吭声。络腮胡子身边的一个长胡子老头就说:“反正咱贫农一个,身上没值钱东西,所以我也不怕!”
老头对面,那个衣服领子油腻腻的光头男子随即说:“毕竟都是中国人,还留些情面。刚才我到餐车那边,听说卧铺车厢都动刀子了,有个外国人的耳朵被削下来了。不过,那几个人还很义气,给对方留了点路费!”
“乘警呢?怎么不见乘警出动啊?”不远处有人问,大概那是被抢劫的乘客。
“这年头,你还能指望上乘警?你以为乘警是为咱们服务的?那可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事,谁不怕啊?他们早躲起来了!”有人这样讲。
“老子说,夫不争,天下莫能与之争。”此刻,赵春忽然听到昨天上车后揪人家女的头发的那个东北老头讲话了。不知道昨天晚上是不是也被抢劫了,就听他站在车厢中间说:“这戏(世)道,平安戏(是)福啊,大家破财免灾吧,人没戏(事)就好。咱北方还好点,前几天我在广州车站,哎呀妈那个乱的呀:盗窃的、抢劫的、诈骗的、M淫的、讹诈的、倒票的、拉客的……看着可愁人了,不知道各级领导都咋整的!”
车厢内有人就学着那老头的腔调也来了一句:“各级领导咋整的?夫不争,天下莫能与之争。”一时,很多人哄堂大笑,也算给这次艰险的旅行添了点佐料。
列车里的卖货小推车又返回来了。赵春掏钱卖了瓶饮料喝的时候,身后那个刚才跟他搭过话的络腮胡子又问开了,道:“喂,小老弟,你这是去哪里呀?”
赵春看看那人,觉得面相还算良善,就面无表情回答说:“去北京,打工!”说完,继续喝自己的饮料。那络腮胡子可能真的很无聊,接着又说:“老弟,看你像个学生,再看你是山根隆起,与印堂等高,属于端厚福德之相啊,是毕业去北京找工作吗?”
赵春觉得对方不但啰嗦烦人还神神叨叨,有点不耐烦地说:“是啊!”随即就往车厢连接处走。就听那男的在后面似乎在跟身边的人说:“实际上,现在的农村孩子真不该上大学。上了大学户口就回不去,留在城里是房价高、物价高、生活成本高,一般农村家庭根本无法承担。另外,现在也不好就业,全国都是博士生、硕士生、本科生、生生不息;上一届、这一届、下一届、届届失业,都是愿读服输啊。”
赵春忽然觉得那男的说的很实在,就转身远远笑着说:“老哥你说的很在理啊,我就是学上了一半不想上,准备去打工的!”
那男子见赵春总算认可他了,不无得意地说:“啥?老哥?轮辈分,我能当你老叔呢!”
赵春觉得那男子托大,又看了对方一眼,不再说话了。
终于熬到了郑州。因为停车时间比较长,赵春正准备下到站台上透透气的时候,站台上哗啦啦忽然来了一队武警。人们还没搞明白咋回事的时候,有两个武警战士已经到了赵春所在的车厢里。他们盯着乘客,在跟手上拿的照片对了对后,迅速上前扭住了刚才跟赵春搭过话的那个络腮胡男子,并将他押解下了车。
看样子,昨天晚上是团伙作案,因为来的那队武警战士也从别的车厢揪出了好几个人。见此情景,先前坐在络腮胡子身边的那个长胡子老头就说:“其实我早就看出,被抓走的那人他不是好人。要不是他们帮衬着,昨天晚上那几个拿刀的,怎么会胆子恁大!”
从郑州到石家庄这一段,因为车厢里相对宽松了些,又加足了水,赵春也专门将自己洗漱了一番。他觉得从此自己就要以新的精神面貌在北京、在伟大首都、在全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在皇城根下开始漂了、混了、奋斗了,禁不住也有点兴奋。
吃喝完了林雪等人给他在学校就装包里的火腿肠、橘子、苹果,还有一大桶可乐后,列车也终于开到了阴雨绵绵的北京站。
出站后,赵春一边避雨,一边先在火车站附近的那些小职介所里转悠。那些职介所的门口,或摆着密密麻麻写满了招聘信息的小黑板,或打着招工的招牌。里里外外,人头攒动,赵春见很多打工者下了火车,拎着编织袋一出车站,就直奔这里。
大概一看就知道赵春是外地来的,在那家挂着“创造明天”招牌的职业介绍所,一个胖嘟嘟的大姐主动跟赵春打招呼,说:“小伙子,找工作吗?我这里一个星期就可以包你就业!”
赵春觉得对方很热情,不大像坏人,就点头说:“是啊。我不知道我能干什么!”
那胖大姐继续用衡水话说:“四零五零人员不大好办。但像你这样的小伙子,机会多了去了。这样吧,你先让交100块钱押金,先填个劳务派遣联系卡。我这里有物流公司、保安公司,现在就可以供你选择!”
赵春一听收押金,怕上当受骗,就支吾说:“我先看看再说吧。”
这阵子,隔壁另外一家职业介绍所里忽然传来了争吵声,可能是发生了什么纠纷,就听一个塘沽口音的男子说:“你爱干不干,不干辣(拉)倒,关我毛事!”
赵春正犹豫着,就听那胖大姐说:”对了,小伙子,我这里有份“morningcall”(酒店预约叫早服务),你做不做?这个急需要人的。”
赵春没听懂“morningcall”是什么,就说:“扛东西的活,我干不了!你有要搞营销的活,或者有能够让我学点东西的职位,我就交押金!”
胖大姐知道眼前这个小伙子心气儿高,就不再吭声了。
漫无目的地在火车站附近转悠了大半天,询问了好多职业介绍所和招工单位无果后,赵春觉得很气馁。下午5点左右,雨下大了,赵春在一家兰州拉面馆吃了碗热饭后,开始在附近的居民小区找小旅店,他想找个最便宜的店先住下来,明天再继续找工作。
转来转去,赵春终于找到了一家打着“众通旅馆”灯箱的小店,进去一问,那小店一晚20元。赵春觉得很实惠,就是住个十几天也不成问题,就跟着老板娘上楼了。
老板娘给赵春安排的是个四人间,之前,里面已住了三个人。赵春背着包进去的时候,那三个人正光着脚丫子和一个女的在打牌。可能都是一伙的,隔壁的房门也开着,赵春见里面还有一个女的正在看电视,里面播的好像是《戏说乾隆》。
整整乘了两天车,赵春也顾不了许多,扔下包,在房间那个简易的卫生间里冲了个凉水澡后,早早就睡下了。那三男一N似乎正打五十K打得上瘾,也不管赵春的存在。赵春在半睡半醒中,听到那三个男的一个被称作老焦,一个被唤作小黑,还有一个大概是那个叫“杏”的女的的丈夫,被老焦叫做“孬”。
睡到晚上7点多的时候,赵春实在饿的受不了,就穿衣服出门,想去找个地方吃饭。刚出小旅社门,就发现门口多了三个老太太,赵春刚想问她们哪边有吃饭的地方。三个老太太已经一起围了过来,开始盘问赵春是从哪里来的,去干啥。赵春这才发现,三个老太太的胳膊上都戴着首都义务巡逻员的红袖标。
赵春觉得三个老太太这么晚了也不容易,就随口说,他是专门来给中央反映农村三农最新情况的。并说,你们都不知道,现在农村有多乱,村干部有多坏,简直跟黄世仁差不多……
吃完饭回来后,同住一屋的那几个人也已经吃上了泡面,屋子里一股子老坛酸菜的味道。那几个男女也不跟赵春打招呼。就听那个老焦说,现在已经没道理可讲了!南充有个女教师参加公务员考试,总成绩第一入围体检后,却被医院查出有梅毒,后来她找了三家医院复查都没问题,你说坑人不……
那个叫“孬”的男的就说,这有啥,听说卢氏县委书记的继父去世,县里干部都去奔丧。表现最抢眼的三个乡的党委书记,都自备了孝衣、孝帽,进灵堂后就放声大哭,一口一个“爹”,事后这三人都升官了!
“杏”听了说,谁让人家手握实权呢。咱国家历来不都讲这个?就拿死来说,有身份的人那叫谢世、辞世、长逝,咱平头老百姓就是死亡、亡故、毙命、嗝屁着凉……日他娘,活着低人一头,死也低人一等!
“杏”的旁边,那个下午一直在看电视的女的就说,别说死了,就是老婆也是三六九等。我看电视剧上,皇帝称老婆叫心疼(梓童),宰相叫夫人,文人称拙棘(荆),雅士叫扫帚(执帚),商人称贱内,士人叫妻子,酸秀才叫娘子,庄稼汉称婆姨,有修养的叫太太,没文化才称老婆。
赵春听着,觉得这几个男女很有意思,也不便问人家是干什么的,想着大概也跟自己一样是来打工的吧。重新躺下后,听到那几个人在吃完继续打牌,一直打到晚上10点才消停。
后来赵春又隐隐约约听到,那三个男的和两个女的在调笑。再后来,估计有个男的跟那两个女的在隔壁睡了,和赵春一个房间的就剩下了两个男的。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赵春在迷迷瞪瞪中上完厕所后,见同屋的老焦和小黑光着膀子呼哧呼哧睡的正香。他刚想关灯,忽然房间的门被“砰砰砰”敲响了。赵春一惊,还没反应过来,五六个人已经闯了进来,有3个穿迷彩服的,还有两个穿着便装,他们手上拿着长长的手电,照得赵春还有惊醒的老焦和小黑睁不开眼。
“把身份证拿出来,穿衣服,跟我们出去!”领头的一个穿迷彩服的,开始对赵春等三人下命令。此刻,赵春听到隔壁住的那一男两女也被另外两个人叫了起来。
赵春以为是抢劫的,就壮着胆子问:“你们干什么呀?这里可是首都北京!”一个穿迷彩服就过来,厉声对赵春说:“不准讲话。”
就这样,在蒙蒙细雨里,赵春他们四男两女,共六人被带到了小旅馆外面的一辆大面包车上。
赵春是最后一个上车的,因为他在拿了包后试图跑,但最终被两个人架着胳膊硬塞了上来。
赵春上车后,坐在面包车第一排的一个年轻男子就让几个穿迷彩服的把赵春等人的钱包等物品给搜了出来。此时,赵春啥也不顾了,大声呼喊:“你们干什么?你们有什么权利这么做?这里是首都啊!”
听到赵春大声喊叫,一个穿迷彩服的胖子就嘴里骂着,猛地用肘击打了赵春头部二三下。直打的赵春眼冒金花、鼻子流血、身体摇晃、几乎昏厥。“杏”也跟着犟了几句嘴,但随后也被两个男人一拥而上,硬生生按倒在了面包车座位上,并用一块大概是擦车的抹布塞住了嘴。
此时,和赵春住一房间的老焦就问:“你们准备把我们往哪里拉?”在小旅店里下命令的那个穿迷彩服的就说:“去办事处,到那里,你们就知道了。”
但那面包车开了很久也并没开到什么“办事处”,而是在夜色中渐渐离开了灯火辉煌的北京城。
在车上连续颠簸了几个小时,因为被禁止讲话,一路上老焦和小黑干脆打给了呼噜,不知是真睡了,还是装的。赵春则呆呆地看着车窗外黑漆漆的夜色,头一低一低的。他不明白自己为何遭遇了这一切,更不知道黎明前自己将身在何方。
早晨8点多钟,赵春终于看清楚了高速路上的牌子,他发现这辆面包车已到河南境内。此刻,就听先前指挥几个穿迷彩服的搜身的那男的,拿个大哥大说:“你们的人来北京了,我找人把他们送回来了,大概中午就到。”
拿个大哥大的那人大概也熬不住了,打完电话叫面包车下高速公路。随后,押解赵春等人的那几个迷彩服就开始吆喝着叫他们到路边去上厕所。
一车人陆续下来后,赵春就见车上那两个女的也不得不到路边不远处的草丛里开始“方便”。
和赵春住一屋的那个被唤作小黑的,大概想在“方便”后逃跑,再次上车前就被两个穿迷彩服的看押人员按着,在车后的侧大梁上猛撞了十几下屁股,随后被抬上了车。
那两个迷彩服下手狠毒,赵春在车里听到面包车都被小黑撞得咚咚响。车开动后,赵春注意到,刚才在车下被猛撞屁股的小黑已经晕了过去,在飞驰的车上坐都坐不直。
中午时分,那辆面包车将赵春和老焦他们拉到了一座城市郊区的一片开阔地上。车门打开后,赵春还没迷过来,几个迷彩服就把他们六个人全部拖拽下了车,几乎是扔在了地上。
那车在扔出了他们的包裹行李之类后扬长而去之际,赵春偷偷记下那辆京牌面包车的车牌号。
此刻,“杏”和另外那个女的已经抱头开始痛哭,除了小黑浑身湿透,躺在地上不能动。老焦和“孬”陆续爬起来,并过来照看小黑。赵春看看周围,见远远的有麦田和垃圾填埋场,又看看身边几个男女,就问:“你们是什么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注意到赵春的鼻腔处有血,老焦就说:“我们还奇怪呢,我们几个去上F的,他们怎么硬生生把你也拉扯了进来!”
老焦边上的“孬”就说:“茄子咬不进咬莆子,到了绝处,都没了正常思维。我们当时为啥不说,这小伙子我们不认识?”
老焦说:“我们说,那帮球操的他相信吗?”
此时,赵春也管不了许多,急忙又问:“这是河南对吧?具体在哪里?下一步你们去哪里?”
“孬”回答说:“我们这是在洛阳郊区,我们几个就是附近的人,我们去北京是要反映反映房子拆迁赔偿的事。没想到被这帮畜生给堵截了回来!”
老焦就对林雪说:“你这小伙子也够倒霉的。唉,谁让你跟我们住一个屋。要吸取教训啊,再不要到北京了,你这次被误抓还没咋挨打,要是被那帮畜生打死了,扔在高速路上,可咋办!”
赵春听的心有余悸,想着都怕,又问:“这里真是洛阳吗?你们知道有个127师在哪里?我要去找我父亲的战友!”
“127师?好像安乐窝那边有部队,你去打听打听吧。”老焦说。
到这个节骨眼上,赵春就什么也顾不上了,他跟着这几个上F的村民到了附近一个村里的小卖部前之后,赶紧打通了家里的电话。七哄八骗地从母亲那里得到了父亲战友吴参谋的电话后,赵春还一再跟母亲交代说,千万别让父亲知道这个事。
中国所有地方的农村都差不多,也难怪有人总结说,中国城市像欧洲,农村则像非洲了。赵春打电话的时候,忽然看到村里的那棵大皂荚树下,绑着两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他们每人脖子上都挂着一只扑腾扑腾的鸭子,就在那里站着……赵春猜想,大概那两个孩子是在村中偷鸭并被逮了现行,算是示众吧。
这天中午,吴参谋正为老家亲戚家来的那个孩子生气呢。因为通过关系,他最近刚给那孩子在环卫局找了个每月三千多块钱的岗位,还有正规编制。但那信球孩子就是死活不去,说当清洁工很丢人。吴参谋就说:“扫大街怎么啦?扫大街也是公家的人,咱这就是给政府干活,政府不垮,我们不垮!”
但那孩子耍性子,干脆甩门出去了。论辈分,那孩子是吴参谋的舅舅,加之又是老家的母亲推荐的,吴参谋也没办法。
大概10点多的时候,那孩子嫌楼外面像蜘蛛一样悬空着的清洁工跟边上的伙伴吆喝着干工作,吵得自己没法看韩剧,就推开窗户用剪刀剪断一个工人的安全绳,让人家在八楼的空调台上困了四十多分钟。最后,消防大队紧急出动后才将人救下来。
赵春打通电话后,吴参谋正烦心。一听是老战友的儿子,还就在洛阳,便埋怨说:“怎么来了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啊?搞突然袭击,让我连个思想准备都没有!”
赵春也不敢说自己是从北京过来的,就说:“吴叔叔,我爸说让我来看看你。你放心,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吴参谋知道老赵的脾气,听到大侄子是一副大义凛然的口气,感到自己说话欠妥,就笑着说:“你在哪里?老叔我马上开车来接你!”
赵春看看这村子,又问问那小卖部的人,在电话里说:“这地方叫,好像叫苇席屯。”
吴参谋说:“你们这些孩子尽瞎球跑。你要去龙门玩,那就跑岔了!在那别动,半小时后我开车过来!”
关于在洛阳的情况,那天赵春没再多讲。只是说,吴参谋在知道他这个侄子的遭遇后,说:“最近这几年,我跟警察打交道多了。我日,那帮货没个好东西。刑警队的是案子未破人先醉,防暴队的朋友都在黑社会,巡警队是街头巷尾看阿妹,交警队是躲在树下等机会,扫黄队是赶走嫖客自己睡,治安队是吃喝嫖赌样样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