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式101电车上,满口家乡话的大姑娘在跟男朋友吵架;小饭馆里都是开会熬夜菜色的脸;街头的大枫树下,两个花白胡子老头对坐着,看一下午人来人往……
早在1996年春天,唐春妹就和杜涛认识了。那时候,林雪在潇湘工学院即将毕业,心已如那池半月湖的秋水。那时候,唐春妹还住在姑妈家,而杜涛则住在东花坛那幢据说是杜预后人呆过的老宅院里刚刚垒起的楼上。
那楼加上最上面搭着的已经被风吹得三观不正的劣质彩钢棚子,共七层。唐春妹第一次到那楼前时,觉得连砖缝里的白灰味道都是新鲜的,而她好象能够听到银行大厦倾倒、崩溃时的那种“嘎嘎吱吱”的声响。
因为整幢楼而显得更加狭小的宅院里充满了建筑垃圾和乱七八糟的工具和杂物之类,几乎让人难以下脚。偏偏,杜涛家还养着只凶恶的大狼狗,见有陌生人进来,立马就本能而很敬业地狂吠着要挣脱铁链子直扑过来,吓得唐春妹要不是被杜涛一把抱住,非摔在那垃圾堆里不可。
“你们家楼不咋地,狗却很坏!”唐春妹说。
屁股决定大脑,屁股决定立场。站在开发商和政府的角度,城中村那些像刚毕业的大学生写的急就章一样潦潦草草的楼房,其实应该叫违章建筑,或者说就是碎砖劣瓦拼凑的危房。
就连唐春妹也知道,盖大楼是需要钢筋混凝土作“圈梁”,也就是骨架的,否则就有违建筑常识。相比“圈梁”,地基更重要,不能说树有多高,根就需要扎多深,但最起码你不能像沙滩上随便插筷子那样“胡求弄”。但看上去杜涛家并没有投入钢筋,而是只管叫人用砖头小孩叠罗汉或者玩积木一般憨垒,恨不能平地直入云霄。
要不是偃师来的那伙匠人能耐大,胆子更壮,那二十几米高的单薄砖墙没准垒到一半就会像个融化了的冰糕那样瘫下来。谢天谢地,尽管杜涛家可能还没想起来在混凝土里面加上竹片、木条甚至白色泡沫塑料之类的东西冒充钢筋骨架就算祖上有德了,但以唐春妹的观察和直觉,杜涛他们家迟早房倒屋塌是肯定的了。
“你家这房子,跟你家狗一样,让我没安全感!”唐春妹后来这样对杜涛说。但杜涛只有笑笑,似乎有点尴尬和无奈。末了,又老调重弹,给女朋友画大饼说:“人家巩俐与黄和祥都结婚了,以后我带你去杭州买房,咱就住在西湖边上!”
唐春妹较真,问:“前两天你不是说民生银行开业了,可以去海南买海景房的么?”杜涛一拍脑门说:“海南太热,都有厄尔尼诺现象了!还是杭州好,峰峦叠嶂,叠嶂下面是一片美丽的大草原!”
唐春妹知道杜涛这是仿效陈佩斯的经典台词,笑了……
——因为拆迁,或者是为了出租,总之不会自个长期住,类似杜涛家这样的建筑产物在中国很多地方都有。也算是中国式粗放发展的一个典型产物了。
就跟古代任何一个王朝的腐败和糜烂,都不单单是满朝文武百官的事情,而一定是全体民众的功德一样,老百姓和政府永远是匹配和般配乃至习气相投的,也永远是相伴而生的。
其实我们都是有罪的人,谁也别觉得自个伟大和无辜,并能够置身事外、独善其身。在一个互害的社会,糊弄、毛捣、欺骗、讹诈和威胁、拆台、糟践是相互的,更是全方位和系统性的。就那一片片粗放的危房而言,你可以说是因为贫穷和落后的无奈、无助,更是因为强拆和补偿的不公导致的抗争,但其反映出的那种浮躁、狡黠与无所不用其极,则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文化基因。一个国家和民族的自我救赎其实很重要,可惜,在某些阶段我们总是为了利益而不计其余,一代人的悲哀由此大面积发生……
关于这七层楼,杜涛年迈的父亲是有他的算盘的,不能说如意,只能说他只能那么盘算。1995年时,估计看电视,确切说看《新闻联播》多了,老人家莫名其妙地觉得自个老宅子所在的这块地儿,迟早是要通地铁的,最不济也是市里要大范围拆迁,搞成片房地产的。
尽管即使到了老人家的大楼崛起的1996年,葛优他们拍的中国大陆第一部贺岁片《甲方乙方》正火,而几乎同一时间,投资2亿美元的大片《泰坦尼克号》正在北美上映,但对于洛阳这样的中国北方小城,看电影都是一种奢侈。
不过我们得承认,做梦真的是逃避现实和减轻痛苦兼摆脱暂时困境的有效方式。诸葛老贼在西城上的琴声谁最懂?当然是司马懿!那乐曲中明明白白地告诉着他,要注意用寇自重,小心卸磨杀驴,活捉了亮亮我,你老司马就是死马,就是第二个韩信!只有借坡下驴放我一马,你才能成就让子孙君临天下的宏大梦想!
在“修地铁”假说成为左邻右舍的笑谈,并被整天在巷子里游手好闲,伺机偷盗窨井盖的吴家老二揶揄成“不用咬指头和用锤子敲低囊(脑袋),都知道是在做梦”后,看过姚雪垠大部头小说的杜涛的父亲曾经闷闷不乐地跟几个儿子说,一群猪猡,正好绑了孝敬闯王做福鹿汤,惠泽广大朝鲜饥民!唉,我听说一个人出生的时候,他父母亲越老,尤其是母亲年龄越大,此人的寿命就会越短,这个可是有科学依据的……我和你们没啥差别,如果一定要找个差别,可能就是我每天都在努力想过好日子,如果你们将来指望我给你们立遗嘱,这就是最好的遗嘱……
听话听音,老人这是愁孩子们的事,觉得自个已力不从心了。人不怕老,就怕老来儿孙们的事情无着落。
那一阵子,即使招赘到老城南关王弹簧家的杜涛他大哥刚生了双胞胎儿子,也没见杜涛父亲怎么激动过。倒是在喝了杯6块一瓶的赖酒后老头喃喃道,他奶奶个觉(脚),这可是开办汇丰(会疯)银行啊……
这倒也并不意味着杜涛父亲不喜欢孩子。事实上,当年他喜得贵子时,也觉得自个是世界上最最最幸福的男人,没有之一。在杜涛大哥刚学说话时,他天天对儿子说:“叫爸爸。”儿子跟着他学,也说:“叫爸爸。”久而久之,儿子就养成了习惯,见他便说:“叫爸爸。”没办法,只有纠正,直到老大上小学时,他还天天对儿子说:“爸爸。”
因为是上门女婿,而老王家又是三个闺女都没生个带把的,从小靠打造大腿粗的弹簧起家的强势亲家,非要让两个孩子从王姓,并招呼也不打,就给俩孩子取名为:王国、王党。
但老实巴交的杜涛大哥去派出所登记户口时,估计是没按kui(规)程带瓜子、花生和喜烟之类,办事的户警大着眼睛说:“你他妈这名字,这名字起得,也忒过分了!一个就算了,两个太明显了!不中,不中啊。”
大哥不明就里,说:“反正这是老丈人请风水先生给起的,就要这两个名字了,你看着办了算了,回头早上到我的汤店来喝不翻汤。”户警没吭声。
今天上午,有电话通知叫大哥去派出所拿户口本。刚才传来的消息是,两个孩子总算顺利入户了,不过户口簿上的名字变成了:王爱国、王爱党。
杜涛那个头脑精明的二哥,算是父亲的生意继承人,或者说事业接班人,一直支撑着父亲在巷子里开的那个歪歪扭扭标着“杜三量贩”字样的小超市。初中没毕业的二哥肯定不算个好学生,但他的班主任却是个好老师,送杜涛二哥出校门时,他对自个学生说:40岁挣不到400万,就不要来见我,我也不认你这个学生!
“量贩”二字是二哥在去年才改的,过去叫“杜三百货”。老二比较潮,一度想叫“阿杜量贩”,并想在柜台上摆安全套甚至情趣玩具之类的成人用品,说那个利润比卖棒棒糖和方便面高多了。但杜涛父亲打死也不同意。说,这邻里邻居的,方圆几里,谁不知道我杜三的名头?去年赵丽蓉老师在春晚小品上那“货真价实”四个字,就是给我提写的!
老二笑着说,爸,这就对了,你看人家小品里都讲究包装了,我看咱这百货店的名字也要包装包装,实在不行,就叫“杜川量贩”拉倒。我问过巷子里的几个文化人,都说,川比三好,因为川流不息,川是生门,而三是闭门。
杜涛父亲听了,当时就操(生气)了,骂道,狗屁文化人,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道理都不懂!还杜川量贩,怎么听怎么像日本鬼子家的!
最近,因为老二把自个打扮得像个很牛逼的老板——不但喜欢叼烟卷骑个改装的摩托车炸街,还在腰上整了个一闪一闪的大哥大电话装门面,有个宜阳韩城来的姑娘三下五下就跟他住到了杜涛家楼上。
年轻人自然不知道或者说不管谨慎、低调和有伤风化是个什么鬼,所以事儿也多。比如大前天一早,杜涛父亲就惊讶地发现,有人在他家大门边贴了一则手写的告示。
告示似乎是写给他家老二和准儿媳妇的。上面说,杜老板,作为邻居,昨晚我们又被您家三楼传出的幸福呐喊声给惊醒了!您和您的女朋友感情很好,我们大家都已知道了,但看在我家孩子还在上小学的份上,请务必注意控制控制你们私生活时的声音!因为你们的大喊大叫已经对我们周围住户造成了严重的生活影响和心灵负担……
杜涛父亲扯下那告示找到儿子店里时,老二正和女朋友就在柜台后面黏黏糊糊、打情骂俏。父亲觉得脸红,干咳了几声后将告示扔给儿子,转身就走。老二看看那告示,追出门笑着说,爸,这事你就不用操心了!歪(我)日他地,这事还贴到小区里,忒大惊小怪,也忒过分了吧!增(真)是低囊(脑袋)被枪打了!
原以为这事就这样过去了,没想到今早上出门,杜涛父亲在家门口又见贴上了另外一则告示。上面用粗粗的蓝色记号笔字迹寥寥草草写着:“本社区内有单身或者离异狗多只,请有心人速领回家!”末了,还附上了河南卫视《谁让我心动》征婚节目的报名电话。
杜涛父亲见那字迹,知道是老二干的,不想把事情弄大,赶紧上前撕下并揉成一团,准备到前面臭烘烘的公共厕所解大手用掉。
中午一家人吃饭时,杜涛父亲又拐弯抹角说,咱老杜家也算是名门之后,邻里之间咱要以和为贵,清朝那个左宗棠还是曾剃头,位高权重却还在信上要老家人为邻居让上三尺地哩……
见老二不吭气,而是只顾埋头东拉西扯地狠啃鸡爪子,杜涛父亲又看着老二媳妇说,和气生财,咱生意人要遵纪守法而不是惹是生非,是不是?要知道,明枪好挡、暗箭难防。巷子头开大排档的老白,前两天去洛河滩的野树林子里约会中学女同学,就被人飞了黑砖,至今还在第一人民医院的病房里哎吆呻唤哩!
老二的女朋友听了,抬眼看看准公公,道,呵呵!大家都是中国人,讲什么法律了!都是踢死蛤蟆玩死猫的年龄,滔天的事谁干不出来?!大不了出来后,再看两集《新闻联播》压压惊……
老二平时也喜欢跟巷子里上体校的那几个孬蛋孩子去青年宫那边打篮球。他在非常精准地将手上吃剩的鸡爪扔到家里那只大狗的嘴里后,又开始猛扯鸡屁股吃。
此刻,因为最近刚刚失恋,一门心思要靠打俄罗斯方块游戏来解决感情问题的杜涛三哥,头也不抬地开始在一旁数落父亲了,说,爸,nia则(你这)话,都说了八遍了,木撒(没啥)意思!
随即,老三继续发挥道,则(这)地球上有漏(陆)种赚钱最多、最快的方式:一四(是)印钱,则(这)叫货币发行;而四(是)让挣钱的人给你交钱,则(这)叫纳税;三四(是)让花钱的人给你交钱,则(这)也叫纳税;四四(是)把别人的钱集中起来你花,则(这)叫财政;五四(是)想挣钱的人经你许可才能挣钱,则(这)叫牌照;漏四(陆是)过路人须留下买路钱,则(这)叫收费;不按以上方式玩靠边站、抓起来,则(这)叫政策法规!
杜涛三哥在偃师那家去年初才成立的家具厂上班,最近因为厂里用旧木材乃至棺材板子打的实木家具卖不出去了,正失业在家空歇着。三哥失恋八成应该跟失业关系密切,因为从常理讲,爱情和面包的关系更铁,而不是所谓感情。你不能饿着肚子嘴对嘴接吻吧,那他妈多没情调——这话就是老三说的。
算算,厂里已经两个多月没给三哥开生活费了。听三哥说,他们家具厂老板在几名供货商的围堵和押送下居然在高速上跳车跑路了,先后共欠下工人60多万工资和百万货款。上周日,三哥和家具厂四五十个员工聚集在了工厂大门外,打出了横幅和各种标语闹腾着要维权。但除了招来了拿钢化玻璃盾牌维持秩序的特警,问题最终还是没有解决。或者说,屁股决定脑袋,大家利益不同,有时候解决了提出问题的人,问题也就迎刃而解。
坐在饭桌边缘的杜涛也没有吭气。而是隔着那张沧桑感蛮强的老榆木八仙桌,抢了老二碗里的一根壮实的鸡腿递到了父亲手上。
心思细腻的杜涛清楚,老父亲的难言之隐,或者说心结是深重的,简直就跟历史灾难一样。那就是——他们弟兄四个已经齐噗噗地到了成家的年龄,即使现在老宅子里起的这栋七层楼,也已容不下各自的生活和世界,你让当爹的咋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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