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135章 天地不仁(2)
    董琳姥姥家也算是座四合院,但黑咕隆咚的,感觉房子比较破烂,更比较乱。西厢房里有鼾声,甚至有人还放了个沉闷的屁。董琳笑着指指窗户,悄声说,我姥姥正睡觉哩!并提醒覃小月,要注意脚下,别被绊倒……



    跟着董琳进堂屋开灯后,伴着弱弱的灯泡发出的暗淡光芒,覃小月见屋子一角的地面上摆了3块建筑工地上常见的那种砌墙用的大空心砖,上头架着个黑黑的小铝锅,底下还有烧过木柴的痕迹,估计就是炉灶了。地上有只破了大口的碗和一只古香古色的盘子,伏在盘子边的一只小花猫在懒散地看了一眼来客后,继续睡去了。墙上有张老毛的画像,是比较新的那种,画像上一轮红太阳格外扎眼。没有一张桌子,连个板凳都没见到,就是一个叉着V字形天线的小电视也是直接放地上,另外一头连在墙上乱糟糟的电线上。



    董琳在靠窗的一张旧板床下寻出两个墩,摆好后示意覃小月坐下后,问覃小月饿不饿。随后她又从旁边的橱柜里寻出一锅煮好的凉土豆来,招呼覃小月吃。



    见覃小月一脸的文化震惊和不习惯,更不去动那土豆。董琳笑着说:“我姥姥一个人在家,日子过得很简朴,经常拿煮土豆当晚餐,吃不完第二天热热后作午餐!”



    覃小月拿餐巾纸擦擦木墩坐下后,以同情加安慰的口气道:“南北都一样,对咱国家很多穷困地区的人来说,吃米饭和肉是件奢侈的事。我老家那一片也很偏僻,我妈说她们小时候肉一年最多吃3次,分别是彝族过年、汉族春节及彝族火把节。”



    “我还去过我们一个室友家。”覃小月继续说,“你都没法想象,都什么年代了她们那个村落有的人家,连一面严格意义上的墙壁都没有。几十年了,有的老人还住在茅草房里。那房子是用树枝、竹片拼成的,缝隙里还抹着牛粪……尽管如此,当地的报纸上还不时出现诸如《一曲感天动地的扶贫赞歌》之类的文章!”



    “我比你大点,现在我的感觉是,成长的很大一部分就是接受。”董琳说,“接受分道扬镳,接受世事无常,接受孤独挫折,接受突如其来的无力感,甚至死亡!接受自己的缺点,然后发自内心地去改变,重新找到一个平衡点。”



    董琳大概真累了,寻出一包烟和火柴,抽出一根点上后,不管三七二十一躺倒在那张板床上,然后吐着烟圈道:“说来让人不可思议,我姥姥她可是烟大钢厂退休职工,还当过三八红旗手哩。她退休后我爸接的班。听我爸说,今年2月6日,烟大钢厂党委组织部接到了一张汇款单,金额两万元整,后面署名‘普通老党员’,还附言:‘特殊党费,捐给国家造航母,打败美国狼!’经过一周努力,烟大钢厂想了多种办法,才确认这名捐款的老党员就是我姥姥她老人家!”



    “说实话,我们一家都不愿意。”董琳起身道,“我妈就说,你那点可怜的退休工资,攒到上万多不容易!你一个吃碗面要不要加鸡蛋都犹豫半天的人,给一餐上万,山珍海味的人捐款,你好意思么?!你一个大热天口干舌燥都舍不得买瓶矿泉水的人,给公款喝茅台和拉菲的人捐款,你对得起自己么?!”



    覃小月没吭声,她又开始挂念起了李沅锋。有一种想流眼泪的感觉。她甚至觉得呆在这个破破烂烂的房子里就是浪费时间。她想着她的沅锋也许此刻正需要亲人的温暖,正需要她的陪伴。



    董琳估计是没看到覃小月情绪的变化,继续喋喋喋喋道:“要说我姥姥她们这代人就这尿性和认知!记得小时候,她老人家给我们小孩子讲的最多的故事就是,一炊事员挑着个担子到阵地上去给志愿军战士送饭,忽然就在路上遭遇了几个美国鬼子。



    炊事员没枪,只有拿出黄继光和王成的英雄气概,撂下担子,挥舞着扁担就向美国鬼子扑了过去。几个美国鬼子吓傻了,也不知道他手上那像爆破筒又有点扁的东东是什么新式武器,赶紧乖乖放下了手中的卡宾枪,当了炊事员的俘虏。



    那时候,我们这些小孩听了这个故事都异常兴奋,都觉得美国鬼子真是太笨了,太好打了,个个都磨拳擦掌说,我们要是去朝鲜,也能抓几个美国鬼子回来玩……”“我姥姥有时候也可逗。”董琳意犹未尽,看着姥姥家被烟熏火燎得发黑的屋梁掰活道,“记得有次输油管道爆炸,市电视台的记者在菜市场现场采访我姥姥,问,阿姨,您对这次管道事故有什么看法?就听我姥姥一脸正义地回答:没让咱老百姓赔管道就不错了!记者又问,您认为红十字会和三桶油的区别是什么?我姥姥答:一个要钱,一个要命……我敢说,你敢报道吗?”



    “你别说了,别再说了!”覃小月忽然情绪激动地大喊,“我要去找沅锋!我要去找沅锋!”随后呜呜咽咽哭出声来。寂静的院落里,她的声音格外尖利,把董琳吓了一跳。



    此刻,西厢房的门吱扭一声开了,随后是窸窸窣窣的声音。董琳探头向堂屋门外看时,一个披着军大衣、头戴破旧工程帽、手上掂着把大砍刀的老奶奶已经跃入了她们视线。



    “姥姥,我是琳琳啊,你拿菜刀干什么?”董琳赶紧上前道。



    “哦,是囡囡啊,来家里也不跟我照个面!”老奶奶道,“我还以为家里来了小偷哩。我这砍刀可是在派出所实名制登记过的!”



    老奶奶说着,把手上的砍刀放窗台上,然后缓缓转身,说到院子里寻找柴火,烧茶水给两个孩子喝。



    董琳拉住老人说:“姥姥,不用了,您去睡觉吧,我们等到天亮就走。”老人耳背,看看孙女,又看看哭泣的覃小月,道:“什么?天亮得早?大冬天的,天怎么会亮早呢!”



    董琳笑着凑近老人耳朵大声说,我们天亮就走!



    “奥,不准备住几天了?”老奶奶问。董琳便胡扯八诌地指着覃小月大声说:“姥姥,那个女孩是公安局的逃犯,我暂时让她在咱家避避风头,明早上就走!”



    老奶奶又看看覃小月,一声不响地出门回西厢房了。



    “和我一样的生还者,7个是船员,一个是海军军官,一个是人民警察,没有一位老人和儿童。轮渡沉没处离海岸并不远,但我都被漂上岸了,才看到救援船队的影子!以前,我天真地觉得,所有的人都会与正义同行。但现在我终于明白,很多时候其实并没有那么多人!”



    坐在姥姥那破旧的板床上,董琳这样跟覃小月讲。她手中的香烟一直燃着,可她没抽。此时她的脚底已经留下了四根长长的烟蒂。



    “到晚上11点多的时候,我们穿着救生衣的乘客都从右边的舱门挤到了外边的甲板上。我看见有很大的烟从底舱冒出,风吹来时,浓烟能将甲板罩住。”



    “那时候,船的半截身子已经入水,甲板倾斜的越来越厉害,我们只有靠狠命拉住缆绳、抱住栏杆保持身体稳定。那时,我满耳朵都是孩子的哭闹声、妇女的求救声,情况混乱的程度如同到了世界末日一般!我估计我们很多人都想到了死!”



    含着眼泪,董琳继续讲:“沉船的一刹那,有对夫妇没命地骑在一段铁栏杆上保护着他们的小孩,爸爸扯着孩子妈,妈妈抱着孩子,爸爸大声喊着,落水后别踩着了我的孩子!获救后,我再也没见到那一家三口……



    “掉水里后,因为惊恐,我都不知道冷。”董琳又点上支烟道,“刚开始大家都大喊大叫的,十几分钟后就几乎鸦雀无声了。我亲眼看见有三个男孩托着一个女孩子,就在我不远处,但最终三人慢慢沉了下去,再也没上来!”



    “好在我会点游泳技巧。船沉没前,出于本能,我使劲往海边游,稀里糊涂当中,见身边漂着个救生筏,就使出全部力气爬了上去,才发现上面有个人,是个男子。”



    “因为加了我,那个海绵垫子一样的救生筏在海浪里随时有倾覆的可能。但那男子看看我后并没有推我下来。说实话,当时我有被他推下来的预感。你知道,那种情况下,所有的选择都是对的。”



    “接下来,我就听那大哥说,妹子,你咬牙坚持住,千万不要放弃!作为男人,我不能跟你争……随后,他松开救生筏消失在了大海里。”



    董琳说着,忽然放声大哭起来。“至今我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如果他活着,我这辈子一定嫁给他!”



    覃小月也哭了,那一刻她并不知道,将生命的机会给予董琳的,就是李沅锋。只是跟董琳说,李沅锋是下午7点多的时候失去联系的。如果可能,天亮后她想去码头那边再找找……



    只有董琳清楚,出事已经超过24小时了,那么冷的海水,除非出现奇迹!她清晰记得,自己被救上海岸后,海面上已经漂了很多人,此外还有鞋子、苹果甚至小学生的书包、玩具等等。当时,在码头附近,她还看见有个老人抱着女儿冰冷的尸体在失声痛哭……



    “当我紧紧抓住筏子的时候,我只有一个信念,只要老天爷让我活着,上岸后就是当牛做马我也知足。”董琳擦擦眼泪说,“如果你在不公正的情形下保持中立,那你其实已经选择站在压迫者的一边了!不管怎么样,明天我都要带你去寻找你的男朋友!我想好了,这辈子就是不结婚,我也要做一个好人,尽心尽力帮助那许许多多的、需要我帮助的人!”



    夜已深,寒气开始逼人。董琳翻箱倒柜找了床旧棉被,最后两个女孩本能地挤在了一起彼此取暖。她们很累,但无法入睡,想睡,又根本就睡不着。毕竟这个世界对她们的刺激,或者说打击太大了。恍恍惚惚中,董琳听到覃小月一直在喃喃着,叫着她的沅锋……



    好不容易挨到早上5点多,窗户里透出点光亮的时候,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董琳和覃小月。两人还没明白咋回事,一群人已破门而入。睡眼迷蒙中,覃小月看见了静静闪烁的警灯,两辆白色的警车就停在大门口。



    后来她才知道,是董琳姥姥报的警。就因为董琳跟姥姥说她收留了公安局的逃犯!



    被追回来,并限制在魏文屯社区三天后,覃小月和一群或伤心欲绝、或无奈无望、或在短暂的抗争当中被打得头破血流的人,开始陆续被遣返。



    返程票是免费提供的。在这难熬的三天内,她没有获得任何关于李沅锋的哪怕一丁点消息,也没有看见董琳。只是听身边的人议论说,船上的两百多人永远消失在了茫茫大海里……



    眼泪早就哭干了。覃小月临去火车站的那天上午,董琳终于来送她了,后面还跟着三个男子,估计是便衣。董琳搂着覃小月不放,哭着说,来年一定到湖南去找她,最后被那几个人强行拉走了……



    这几天时间里,最担心覃小月的自然是她的妈妈,不但打了十几次电话,还说准备直接坐飞机过来找小月。可能是想让女儿彻底死心,在最后一次通话中,母亲对小月说,最近认识的人准备给你介绍个男朋友,男孩虽然在环卫队工作,但是个刚毕业的硕士生,你要同意的话,我带他到潇湘车站来接你!



    覃小月很生气,碍于对方是自个的母亲,压抑着充满悲伤的复杂情绪说,我谁也不想见,死的心都有,你也不用来车站接我!



    当母亲的觉得女儿可能看不上环卫局的,语重心长地说,你都不知道,多少大学毕业生争着当清洁工啊!虽然听着人家是扫大街的,但好歹也是公务员啊,人家是给政府干活的,只要政府不垮,他们永远有保障的!



    母亲的话还没说完,覃小月立马挂了电话,再不接母亲来电。



    到晚上,想着母亲含辛茹苦都是为了孩子,覃小月又觉得过意不去,专门给母亲发了个短信。除了报平安,她还跟母亲说:不是有钱、住别墅、会打高尔夫、出入高档会所就叫贵族。英国作家威尔逊认为,贵族应该是:虔诚的、道德服从的、绅士的、勇敢而乐于助人的、敢讲真话的。如果面对灾难,更是敢于自我牺牲的。也就是说,贵族是社会道德的楷模,是国家的精神支柱!只有钱和权却没有社会责任,只能叫土憋!我认为我的沅锋就是贵族……为了他,我宁愿选择不嫁!



    覃小月和董琳到苏州找贾媛媛,是今年春天的事,那时候,拙政园的桃花正艳。她们约定会面的地点在著名的山塘街那古老的通贵桥上。



    此前,董琳看了李沅锋遗物中夹着的那张贾媛媛的照片后,咂咂嘴对覃小月说,你这情敌也不怎么样!这位大神三庭不均:首先额头又窄又平,显示少年无祖荫。其次中庭的山根略显局促,先天不贵。有横财但全靠自己苦苦打拼。最后,她下庭短小,会没有晚运的。唯一的亮点是耳朵高、精气足,鼻头和鼻翼显示个性比较强悍!



    覃小月听董琳说得头头是道,木然道:董姐,我忽然觉得沅锋他特自私,也特残忍,临走的时候让我去找这个贾媛媛,完成他未了的心愿。其实这个贾媛媛是福是贵、是好是坏,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董琳看着她问,难道你不爱他了吗?你爱他,就要去心甘情愿地履行你的承诺,义无反顾地去做他认为正确的事!这是你爱他必须经受的委屈。除非你从此不再爱他,那我们就不用跑去苏州,而只要将这包劳什子用把火烧了,或者从湘江桥上扔下去,然后一了百了!



    我觉得,我好像被爱情给绑架了!覃小月说。



    在苏州约贾媛媛的时候,没有寒暄,也没有交流。覃小月在电话里淡淡说,有个故人托我专程带东西给你,希望你来拿走!



    通贵桥上人来人往。在确认眼前的女子就是贾媛媛后,覃小月面无表情地将李沅锋留下的那包东西递上,然后说,这是沅锋留给你的,他人四个月前已经不在了……



    说完转身就走。



    贾媛媛回过味来的时候,两个女孩子已经下桥走远,并淹没在了山塘街那如织锦般的游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