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刻薄不近情理是有原因的。”坐在蓝檬餐厅高高的吧台椅子上，汤糖糖的姐握着一杯冷饮对着林雪和刘凡这样讲。
“今天你们都看到了，开个身份证明都很难，更不用说小孩以后的落户问题、上学问题等一连串问题了！我知道你们很多年轻人都觉得户口在哪无所谓，那是你们缺乏经历，或者说是无知者无畏。
户口问题的核心是，与其相关联的利益及附带事务。除非真正解决了社会保障等根本利益问题，除非户口的附带价值被剥离，它才会对你无所谓……”
干净、凉爽、好客的蓝檬餐厅不但有档次，也是个有趣的地方。汤糖糖的姐三十多岁的样子，看着是那种朴实而优雅的成熟女子。
在她身后不远处，大屏幕上是一整版的广告：老公——你放手吧！输赢已定。好男人只属于懂得搞好自己的女人……愿天下无三！大家都到蓝檬用餐……
林雪他们所在的吧台这一块比较自由和随意。除了对着两杯可乐窃窃私语的情侣和盯着笔记本吃快餐的知识青年，更有夸夸其谈的中年男女。
林雪身后不远处，一个花枝招展的大姐跟一个大腹便便的、正用牙签鼓捣自个牙缝的男子说，前天陪老公在“真是中”酒店吃饭，他那个当年的徒弟喝多后就开始大吹特吹说，如今在洛南新区没套房都没脸见人！
你说他这个牛B给吹的，也太不高大上了！就好像洛南郊区是北京三环，一房难求似地！你就是瞎咧咧说，是托规划局局长通过私人关系才好不容易要到房源，也中啊！我早上刚在网上查了下，新房子不多，但成千上万套却是有的，真不知道他这人是虚荣太过呢，还是蠢得失去了理智！
就听那剔牙哥回应说，你说的估计是没事就去球迷协会胡求混日子的方辉吧！毛，他就是个打左灯向右转都喜欢朝屁股后面吆五喝六的小痞混！过去，他一直住在他爸单位给的60平的集资房里，今年东挪西借、好不容易买了套洛南的房，就开始显摆了，真没成赛（色）！求，冬瓜烂心了，看他皮能硬几天……又听两个戴着一色大红旅行帽的老头在歪着身子发牢骚。
一个说，过去咱大怀庆叫着多敞亮！虽然被朱元璋那狗日的让常遇春给血洗过，但一提怀庆府，谁敢不服！可冷不丁不知道是哪个背时娃就硬是给改成了“焦作”，让人感觉都是黑乎乎冒烟的！也不知道他跟咱怀庆府有多大的仇！
另一个说，瞎改、胡改、乱改地名的多了去了，别说大的行政区，就是街巷他们也不放过。我老家鞍山那嘎达最繁华的商业街，历史上一直叫井字街，可谓形象生动、望字生景。可前几年不知是哪个大冒号，硬生生就改成了“景致街”，你看人这学问！
刚才那个剔牙的老哥估计听着有趣，忽然转头掺和道，两位老先生也不必纠结和不满。我老家寿眉绵长、耳垂厚重，古称庐州，现在则叫合肥——两个胖子，并且还有肥东、肥西之分，大名鼎鼎的李合肥则以搞瘦天下版图知名！但你说咋办？周易讲周而复始、变化无穷才有生机，我想来想去啊，觉得我们还是要以发展的眼光看待一切。
你就说最近在国际比基尼小姐大赛中亮相的中国传统戏曲扮相吧，剔牙哥将牙签扔地上继续道，有人说是糟蹋国粹、亵渎京剧，可也有人说，这种形式有东方韵味，不但会让西方观众了解了中国京剧的服装传统，也向世界传递了东方文化的神秘美感！
已经到了中午，餐厅的自助区里人头攒动，一大群男女老少似乎在挤着抢鱼虾之类的海鲜，让场面显得混乱而不体面。
因为这边吧台高，吧椅更高，林雪看到很多人盘满碟满地在面前堆积食物后，并没打算吃完或打包，而是吃一半，浪费掉另一半。更让林雪他们看不过眼的是就近的一哥们，每只虾都只咬一口就丢一边。最终，他在让盘子里好多虾都断胳膊少腿后起身抹嘴，匆匆走人。
看看林雪和刘凡，糖糖的姐在抿了一口冷饮后又笑着说：“咱们见怪不怪吧，也管不过来的。说来很不好意思的，我家老人吃自助餐也基本是那样的，每次总要拿满满一盘。
我们都说过无数次，让他们吃多少拿多少，而且只拿自己的，别帮我们拿，但总是不听，最后都会剩下。其实，咱中国人的很多毛病，真的都是从根上来的！”
“我家条件要说并不差，但有时候我觉得贫困的经历带给人的最大影响，就是让人对自己和身边的环境缺乏信心，或者就是走向另外一些个极端。”糖糖的姐进一步说，“有次，我家那位出国回来给他父母带了点洋水果，他妈妈觉得蛮好吃，就一直放在冰箱里不舍得吃，直到把那些水果都放坏，谁都没吃上……
我们邻居也是，女儿回上海，想把大件行李托运过去，只轻松拎个小包上车。可她妈死活都不同意，说买着高价票呢，可别便宜了交通运输部门的那帮孙子！最后，宁可和女儿在临行前大吵一架……”
林雪没出声。他觉得糖糖的姐其实在说他和他们一大批人，以及大家的父亲和母亲。因为几乎任何一个出身寒微者的基因里，似乎都深深烙上了贫困的阴影。它会让人在不经意中就“天然”流露出某种不雅和低格调，更会让人在很多时候本能地窘迫于某种深入骨髓的偏狭意识。再或者就是让人受困于某种匪夷所思、不可理喻的思维状态而无法自拔。
“三代出贵族。体面和优雅不是一群泥腿子能够建造得起来的。贵族的精神、气质、意识和行为永远都是建立在充裕的物质基础之上的。”刘凡忽然这样说，“一个人的品格也不是他的特殊行动来衡量的，而是由他的日常行为来衡量的。有时候我就想，我们这代人的父母之所以变得庸俗、琐碎乃至刁蛮、刻薄，一定是他们的童年乃至青少年很不幸，不但体质被饿坏了，熬坏了，连思想和精神气也跟着坏了！”
“我至今记忆深刻的是，小时候父亲在厂里上班，受了委屈或者批评后，回到家就先把在沙发上跳来跳去的我们这些小孩给臭骂一顿，情绪大的时候还追着打。”糖糖的姐笑着回忆说。
那时候我心里一窝火，就会上去狠踹身边打滚玩的家猫。结果有一天，我家的猫被我踢得逃到街上，正好一辆卡车开过来就给压死了！那次，我和妹妹都很伤心，从此就学会了察言观色，见老爸进家脸色不对，赶快跑。
呵呵，有一次我妹妹躲在厕所里就是不肯开门，害得我爸差点没尿一裤子……再后来看书，知道心理学上著名的“踢猫效应”就是这样，只是结局稍微有点区别，说是猫跑出去后司机赶紧避让，却把路边的孩子撞伤了。总之表达的意思就是，别轻易把你的坏情绪传染给身边的人，尤其是亲人。
“想不到糖糖小时候就那么厉害！”听到汤糖糖小时候的趣事，林雪一下兴奋起来，盯着糖糖的姐问，“后来，后来你爸揍没揍她？”
刘凡看了一眼林雪，皱皱眉头说：“谁小时候没犯过错、没挨过揍？！这有什么好高兴的！我小时候就因为摔坏了我爷的尿壶——那好像是祖上从明朝就传下来的古董，被我父亲屎都打出来了！”
就听糖糖的姐说，我爸才舍不得打我妹呢！我一直觉得我爸妈向着我妹妹。我妹她好像天生就人缘好，按照小燕子赵薇在《还珠格格》里说的，吉人自有天相。其实很多时候我都挺羡慕我妹的！
小时候她可逗了，上幼儿园时，老师告诉她一个健康饮食知识，说一天不能吃太多鸡蛋。回来后，她就煞有介事地跟我们一家人说，咱家今后鸡蛋可不能吃太多了，因为这对鸡妈妈的身体不好，而且她也来不及下！
后来到小学，她又迷上了体育运动。因为那时候她是个小胖妞，特想减肥，有次就听她跟我妈说，对大部分新娘子来说，婚礼上最难忘的恐怕就是走在红地毯上的幸福时刻了，但对我来说，在婚礼上穿着婚纱做引体向上，才是最主要的……
见林雪和刘凡都放声大笑了，糖糖的姐忽然又说：“让你们点菜，你们怎么不动啊？今天我请你们，也算是代我妹妹感谢你们！”随即开始招呼餐厅服务员。
林雪觉得自己没任何胃口，看着糖糖的姐说：“姐，我不想吃。你是过来人，还是给我们多讲点人生经验吧。我想对糖糖好，但却不知道怎样才算好！并让她高兴和接受……”
在糖糖的姐爽朗大笑之际，刘凡又转身对林雪道：“听说你女朋友不是在上海吗？当衣食无忧的韩寒给贫穷且弱智的青年们兜售‘有钱的上海生活’幻觉；当遍地传销让失意却急功近利的弱智们感受到‘有梦想就能成功’的温暖时，你是不是也弱智地觉得，追梦的旅途并不孤单，且会好消息不断？！然后你是不是会自欺欺人地把梦想挂在嘴上说：为了爱情，我要挣好多好多的钱？！”
林雪被刘凡这样一挤兑，瞬间也没了脾气，只有埋头狠狠喝开了自个的冷饮。
“刘凡，你年龄大点，这样说小林就有点过了！”糖糖的姐替林雪打抱不平。
随后她又说：“有时候话糙理不糙，话不投机却是真理。跟你们讲个真实的故事吧，我们单位有个男同事，去年因老婆抱怨上班挤公交太辛苦，就特意到网上找人拼车，还每月付对方300块钱让人家接送老婆上下班。可万万没想到，拼车一年零半个月后，他老婆竟然和一起拼车的那个男子好上了，眼下两人正在闹离婚呢！”
“真是人心难测、人心不古、人心叵测、人心不足蛇吞象！”林雪道，“天下竟然还有这样忘恩负义、不知好歹的女的，真让人无语。”
见林雪显得义愤填膺，糖糖的姐道：“现在你们该知道，这个世界永远不变的就是变了吧？有时候经历得多了，见的、听到的多了，不但是一种负担，也让人觉得很不解、很无奈、很无助。因为你原本好生生的价值观、人生观就会被那样一点点的影响、蚕食和消解，最终让你变得不相信曾经的海誓山盟，不相信别人的承诺，甚至会怀疑一切的真实性！”
顿了一分钟后，糖糖的姐补充道：“今天我之所以跟你们讲这么多，也是希望你们冷静下来，都好好想想，好好想想自己跟这个世界的差距在哪里，好好想想以后的路究竟该怎样走，好好想想究竟能够给我妹妹一个怎样的生活乃至人生！”
见林雪和刘凡都耷拉下了脑袋不吭声，糖糖的姐又笑着道：“你们怎么啦？怕了？觉得没劲了？还是压力大了？作为过来人，我只想提醒你们，爱字从来就不是一个可以随便说的字眼。它不但代表着两情相悦，更代表着实力、决心和承诺，就是说成海誓山盟也不过分！可惜，大概是浅薄的电影和无聊的电视剧看多了，我们很多人现在动不动就是爱字满天飞，从来就没有认真静下心来考虑过这个字眼的内涵和深度，让人觉得不但可笑、可怜，也可气、可悲！”
“姐，你就不要再批评和恶心我们了，我都觉得脸红的没地方可搁了！”林雪开口了。刘凡也说：“你说的对，姐，可能一个人成熟不成熟，怎么对待爱情是个很重要的指标。当然，条件好的人，或者稀里糊涂就按父母之命结婚的人除外！”
“唉，要说你们真的还小。放到我身上，我在你们这个年龄，也是啥也不懂，反正稀里糊涂就恋爱和结婚了，仅仅因为感觉对方不错。”糖糖的姐叹了口气说，“这恐怕也是我父母亲在我妹妹的事情上比较苛求的重要原因之一。”
“姐，你还叹气！我觉得你应该也是老公潇洒、家庭幸福、和谐美满的！要是你都叹气，那真的就没有我们这类人的好日子了！”林雪看着糖糖的姐说。
“切，我还算美满！我们是彼此不了解，信息不对称罢了！”糖糖的姐笑着说，“以前我坚信嫁得不好就不嫁，但随着年龄的增大，我才明白，我们普通人的人生舞台有限，机会更有限。一旦错过一些机会，选择只会越来越少，嫁得也会越来越不好。
可惜，我很多同学、朋友以及姐妹们都醒悟得太晚了。或者说醒悟后一切都已注定，只有默默承受、悄悄打掉牙往肚里吞，再或者就是闹离婚！也难怪，大家都喜欢讲知己知彼，但我觉得人最大的问题其实是不知道自己却总感叹知己难求。加上年轻时天不怕、地不怕以及逆反心理作怪，听不进别人的好言相劝，又喜欢斗气和争一时的长短和高低，很多境遇和际遇就此造就或深深埋下了。”
“就我现在而言，都35岁朝上了，如果没结婚，拿什么去和小姑娘竞争？”糖糖的姐在点完菜将菜单交给服务生后继续说，“不论男女，人迟早都得接受现实，越早越主动，关键是别被某些看似正确、听着舒服的言论误导。”
第一道菜上来的时候，林雪专门举杯向糖糖的姐致敬，进而又问道：“姐，你帮了我多次忙，还不知道你大名哩。根据糖糖这个名字，我猜你可能叫汤甜甜。”
糖糖的姐笑着夹了一筷子菜说：“我妈要有你这起名水平就好了。我名字很俗气的，叫汤招娣。其实我妈想在我后面生个弟弟，但却是个妹妹！”
“姐，几次都没见姐夫过来？他很忙吗？”刘凡也问。
“他啊，他进去了！”糖糖的姐忽然变了脸色说，“去年的事，判了五年，我只有等他出来了！”
“姐，真的很抱歉，我是无心的！”刘凡见状，赶紧说。
“没事的，没事的！”糖糖的姐擦了擦眼睛说，“1993年是他最辉煌的时候，年纪轻轻就成了领导的红人，给他配的车，编号都是A-11111。”糖糖的姐继续说，“人一得志，思想和心态就变了，可能好运来得太突然，他有点不自信并开始有点神神叨叨了，专门去找大师算命，回来后让人把车牌号变成了A-00038。没想到，三十八岁就被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