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通化以北哈泥河畔的葫芦套乡,外表长的跟戴昌龄老家基本一样。唯一不同的是远处那脉当地人成为椅子山的山峰显得很巍峨。因为离通化市区并不远,林雪跟小胡子和翠花刚刚熟络起来,中巴车就到站了。
此前,跟着小胡子出网吧时,大概听到他是来找同学的外地人,那老板娘还硬生生宰了林雪50块的上网费。反正林雪递给她100块钱后,对方慢慢吞吞,只找了张破破烂烂的50出来。
林雪觉得上网不足半小时,要50块有点离谱,便笑着说,老板娘,你这网费也太贵了吧?都赶上打国际长途了!
就见那老板娘面无表情,说,他工商税务和城管能乱收费,我们咋就不能收?!
林雪无语。忽然就见一边大叉着双腿歪坐着的老板瞪开了大眼睛,很不耐烦地说,走吧,走吧,走吧!没见我们正闹心吗?!
林雪正想理论,翠花姑娘从门外返回来了,拉一把林雪道,大哥,咱走吧,车快来了!唉,吃亏人常在,占便宜死得快……
怏怏不悦地出网吧门后,林雪又回头盯着网吧的灯箱标志看了看。就听小胡子说,算了吧大兄弟,咱中国人就这尿性!城管欺负他,他欺负你。你要想不通,就去欺负幼儿园老师,最终让她们去欺负小朋友吧!
那翠花姑娘也是伶牙俐齿,骂道,这网吧老板虽说没脊梁骨,但当护主的旺财倒是蛮合格的!跟你说吧大哥,女人并不比男人心底更善,她的天使外表只是上帝耍的小小手腕……
林雪觉得这两人说话蛮有意思,便逐渐放松了心情,与他们一路聊上了天。
通过交流,林雪知道,这两人是兄妹。小胡子叫杨二车,但“车”不念车辆的车,而跟下象棋一样,念“驹”。估计是家里老人受象棋文化影响,翠花姑娘大名叫杨小兵,杨二车正找的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叫杨三炮。林雪猜想,他们可能还有个叫杨一马的哥,但没敢问。
“不能不说,取名这玩意儿它真的很重要。在咱东北话里,三和山不分,三炮和山炮是一个意思,大概就是愣头青、没脑子、二百五,或者按网络语言,就是脑残!”提起弟弟,杨二车满脸的无奈。
几年前,三炮以近600分的成绩,成了县里的理科状元,最终被中科大录取。最让老杨家引以为豪的是,接到录取通知书后,从乡里到县里,几乎所有三炮上过的学校都是又放鞭炮、又拉横幅,简直跟过年一样。最终培养了三炮的县一中,则在汽车站悬了有三炮头像的广告牌。在杨二车印象中,汽车站那地方上次挂的人物头像,可是改革开放总设计师的!
那段时间,杨家门庭若市,认识的、不认识的;熟悉的、不熟悉;有关系的、八竿子打不着的,都来了。光收到的盒装奶就足以让杨二车开个超市。
“每个老师都表扬他,谁见了都眼热(羡慕)他。过去村里有几个瞧不上我的茬子见了我,都热情打招呼,说,二车,我现在瞅着,你这疤瘌眼也挺顺溜的啊。”杨二车苦笑着说。
那时候,很多人都觉得,考了中科大的三炮,简直就跟中举的范进一样,一定会有个美好而远大的前途。甚至将来成为县里的头头,悉心恩泽乡梓也不是没可能!
只是热热闹闹、纷纷扰扰之下,谁都不想提但却绕不开的现实是,上大学是需要花很多钱的!对普通人家而言,甚至那就是高消费或风险投资。因为它本质上跟你投资股市和基金、期货真差不多。
为了凑钱和继续攒钱,父亲让杨二车把跑运输的小三轮卖了后,催着他赶紧去建筑工地打工。与此同时,父亲不但重新开了荒废了多年的几十亩土地,还一口气买回了50头小猪,说,养一年卖了,三炮的学费就够了。后来因为没经验,50头小猪仅养成了5只!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在颠簸的车上,杨二车继续道,“农闲时,父亲还用高粱秸秆编笤帚,一晚上足能编100把,然后挑到城里的马路边卖,饿了就吃口发霉的馒头,卖到晚上黑不见人了才收工!因为这个,妹妹翠花考上二本后坚决不去上,说,去了爹就更苦了!咱不要那学历,咱就要咱爹!”
然而,短短四年后,残酷的现实就击碎了杨二车一家的美好期望。后来才知道,大学那几年,三炮主要就是玩,除了看看小说、睡睡觉、上上网,据说他还和一个女生在学校外面租房子住。
“虽然辛辛苦苦供他上学,但大学四年,除了问家里要钱,三炮从不主动给我这个当哥的来电话!”杨二车说,“我倒不是非要他惦着我,感谢我啥的,就觉得他们这代大学生似乎没人味!”
杨二车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有一年放寒假前三炮发的一条短信——我要提醒东北的老乡们,冬天没事儿别去南方!我求你们了,别去!冷死了!别以为你是个东北人就抗冻!离开暖气你啥都不是!!我在安徽,零上5℃都冻出了眼泪!!!室内室外是一样的!我操!!南方人都是神啊,怎么就能抗住那可怕的温度!!在东北零下30℃时,我穿条棉裤都能hold住,到了南方,两条都没用……
毕业那年的6月,在父亲的再三催问下,三炮说想留安徽发展。但毕业都半年了,每次杨二车打电话,三炮都说,正忙着找工作。不仅如此,三炮还跟翠花说,找不到喜欢的工作,他宁愿不工作。
因为是老家县城曾经的耀眼明星,毕业一年后,三炮的发展状况也屡屡被关心他的亲朋或当年的老师们问起。
每当这时候,不管是父亲,还是杨二车,都只有摆摆手,敷衍说,他毕业后在安徽工作了,好像女朋友就是徽州的!后来,有好事者就较真,问,你家三炮不在徽州立住脚了吗?我们一家秋上要去黄山玩,让他们提前给咱整个住处呗!父亲怕谎言败露,就生气地说,一边滚犊子去!我还没去黄山哩!能轮到你们?再到后来,问的人也不敢问了,父亲则觉得已经没脸见人了。
在“找工作”的状态持续了两年后,有认识三炮的人终于发现,四处漂泊的三炮经常泡在网吧里,从不跟人交往,看见认识的人,不是远远地躲,就是假装看不见。
没钱了,他就给家里打个电话,或者干脆给当哥的发短信,就一句:“我没钱了”,然后附个账号过来。问他在哪里,叫他先回家,但三炮就是不接火。听当哥的对着电话发火,最多来句:“回来太丢面子,不混成比尔·盖茨,我不回去!”
心情好的时候,三炮也会告诉父亲和当哥的,说,他已经成为某某网站的信息总监了,每天的工作就是看看帖子、顶顶帖子、删删帖子,最多就是在论坛里跟人辩论一番……
因为这个,包括父亲在内,杨二车一家全学会了上网,甚至一度父亲还被忽悠,对三炮在所谓的互联网经济上有所建树充满了期待。
只有杨二车心里明白,三炮在网上干的实际就是无良水军或无耻五毛的脏活。虽然家里紧紧巴巴,虽然也知道,继续给三炮卡上打钱,其实就是在强化他的依赖心和惰性,最终是害他。但毕竟是亲骨肉,不能眼睁睁任凭他饿着、冻着乃至自生自灭吧?!因此,这几年,杨二车一家过得不但很辛苦,精神上也很痛苦。
年迈的父亲是今年二月起的病,源于吃鱼时因为三炮的事分心而被鱼刺卡了。从此,他就觉得喉咙部位总有异物感。开始,医生说是咽炎,无妨碍。时间一长,父亲自己也起了疑心,特地让杨二车带他到市人民医院做检查。最后,大夫又说是淋巴问题,没大妨碍,先开点药吃着。但今年6月份时,不适感就越来越严重了。再去检查,确诊是咽喉癌。只是至今,兄妹两个都瞒着父亲和三炮。
本月初,父亲忽然迷上了周易八卦,一有闲时间就去乡中学后的夫子庙听那个潇湘工学院毕业的大学生讲所谓国学。
那个有好几套长袍大褂,且总喜欢把自个打扮成唐伯虎样的大学生讲的国学,杨二车也听过几次,觉得他就是打着国学招牌在忽悠大家都去找他算卦和测吉凶,弄俩钱花花。
但父亲却真就花钱让那学生给他测了测吉凶。对方煞有介事地说,老人的八字有一点问题,但并不太严重。就是忌神在八字中根基不深。关键问题是流年制杀太过,一般而言,这是主贫病及处境压抑而已,没多大事!
上周,有好心人发现,有个年轻的“流浪汉”已连续三个晚上躺在通化火车站广场的长椅上过夜了。便通过网络发帖子寻找“流浪汉”的家人。大前天,确定那流浪汉就是三炮后,杨二车和妹妹赶紧从老家过来,但寻到火车站后三炮却再次消失了……
想着除了网吧三炮也没别的去处,兄妹俩决定在车站附近的网吧里蹲守,并期望奇迹能出现。但让人沮丧的是,等了两天,也不见三炮的鬼影子。
“大兄弟,一看你就是第一次来东北!跟你说,我们东北人要打劫你,在火车站就得手了,根本不会赚你到老家来。”杨二车在率先跳下车后笑着说。
妹妹翠花也说:“是啊大哥,啊(我)们东北人干坏事都敞亮!你一定知道,张少帅那可是一枪不放就躲关内去了。要真打起来,咱东北爷们怎么也够小鬼子受的!”
见汽车站有个小超市,林雪便执意要给杨二车生病的老爹买点东西表表心意,并说,虽然咱萍水相逢,但尊老的传统得讲,要不,今晚上我咋能住你们家啊!
三人让来让去进了家后,却找不到了生病的老人。翠花跑得快,很快就从邻居家知道,老父亲也是着急,八成又到乡中学附近上网去了。于是三人又一路步行,赶到了葫芦套乡中学。并在找了数家网吧后,终于在最破栏的那家叫“侏罗纪”的网吧里找到了正全神贯注盯着显示屏,一根筋地在网上搜索儿子的老人。
杨二车父亲头发蓬乱,翠花伸手拍了拍他肩膀,老头扭过头来时,林雪见他脸色苍白,情绪略显激动。
“你个王八犊子,总算知道回来了!”老人看着林雪忽然起身,顺手抓起桌子上的鼠标就往林雪身上砸。翠花急忙上前拦住说:“爹,他不是三炮,也是来找人的。”
杨二车则带着歉意跟林雪说:“大兄弟,你别介意啊,我爹跟我一样,眼神也不大好,还以为你就是我弟哩!”
林雪说:“知道老人为寻儿子都自个上网,你们还不如将错就错,说是三炮回来了!”
“啥玩意?想骗我老头子眼神不好使,是不?滚!你给我滚犊子!”忽然,老人的情绪和神色变坏了,几乎冲着林雪吼。直到杨二车兄妹俩把老人拉到网吧外的阳光下才罢休。
“杨大哥,我想着,我现在就去找我那校友吧。实在不行,我连夜就回通化返程!”林雪怕留下来给杨二车父亲添堵,进而给一家添麻烦,这样提议。
“那哪成啊!好不容易来了,再咋着也得住一宿啊!”杨二车道。
午后的学校门前有不少做小买卖的,更有不少瞎溜达和蹲阴凉地里唠嗑的男人女人。林雪他们附近,有个中年汉子大概在训导自家学生。就听他问:“语文、数学、物理,这三门学科,哪个是国之根本啊?”他前面站得歪歪扭扭的儿子就唯唯诺诺地回答:“我,我们老师说,英语是根本。你,你这叫诱导性提问,不算数的……”“啥?英语比物理还根本?!虎了吧你。”中年汉子大声道,“那我问你,屁是香的还是臭的?它是物理属性啊还是英语属性?”
边上一群人听着就都笑。那汉子看看一圈人,以卖弄的口吻道:“屁都不懂还笑!跟你们说,数学才是根本!你们这伙小学毕业的山炮啊,连2+3=5都算半天!别说指望你们斗美洲狮、欧洲豹、北极熊,就是跟东南亚猴子周旋都有难度!唉,数学这东西,它是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脑子是个好东西,可惜你们压根没有!”
“大叔,听说这有个潇湘工学院的大学生,你知道该去哪个方向找他吗?”见那训孩子的汉子说话直率,林雪撇下杨二车一家,径直过来问。
“你是问装和尚变道士的那个?一直往西走,中学后面有个夫子庙,你进去看看,也许他还在那睡大觉哩!”那汉子用手指着方向,跟林雪说。
就这样,林雪辞别杨二车一家,往学校后面的庙里去,一路上想着,这位校友是何方神圣,居然会到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来讲所谓的国学,还打着潇湘工学院的旗号。
天蓝得跟清澈的湖水一样,午后的阳光则好得让人想就地躺下不想起。绕过那所还算齐楚的中学,就见一座破庙掩映在小山包下的白桦林里。
远远地,林雪觉得,倘若有晨钟、暮鼓或者缭绕的香火、络绎的香客以及踽踽独行的和尚或老道,这里倒真是个绝佳的修身养性、传道讲学之所。
可惜,想象永远盖不住现实的苍白和残忍。林雪穿过树林,到那庙前,不但见门歪瓦颓、一派断壁残垣与破败,连门前石阶上也尽是牲畜粪便,乃至还新屙有一泡人屎。
跨过那些秽物,尚未推门,便听到了抑扬顿挫的朗诵声,是苏东坡的《明月几时有》。从裂开的门缝看,那人宽袍大袖,正站在殿内对着孔夫子的画像放声。一句“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让他摇头晃脑地连连诵吟了四五遍方休。
“打扰了,请问你是潇湘工学院的师哥吗?我96届毕业的!专程来拜访!”推门入庙之际,林雪唐突地打断了对方忘情的诵读,也把对方吓了一跳。
那人回头,与林雪四目相对时,彼此都惊呆了。
“宽云翔,小宽,怎么会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一瞬间,林雪觉得时空有点错乱了。一副苏东坡打扮的宽云翔也是悲喜交加,恍如梦中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