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到张死墨竟然留下这样的口信,更没想到张叔并不忌讳谈起这些,既然他有意告知,那便听下去,我看着在水晶棺中沉睡的年轻女人,又看了看面容略显沧桑的张叔,很难想象这个男人在十多年前,承受的是怎样的丧妻之痛,又是怎样的得子之喜。
这个世界上就是有这种悲喜交加的巧合,或许对我这种旁观者来说只是唏嘘一番,但对张叔,必定是刻骨铭心难以忘却的经历。
我知道他吐露的每一个字,对他而言都是将已经尘封的伤疤揭开一点儿,从这个层面来说是很不人道的,但他既然主动开口谈起,想必是已经积淀到可以平静面对这件事了。
我点头请他说下去,张叔转头再次看向水晶棺的方向,眼神瞬间温柔起来。
棺材子,也叫棺材仔,是指在棺材里出生的孩子,母亲在即将分娩时遭受意外死亡,但腹中的胎儿已经成熟,在母亲死亡的一段时间并没有一下子死亡,所以继续分娩,古代的接生婆仍然可以从母亲腹中取出胎儿。所以如果母亲死后立即下葬,孩子就诞在棺材里面,因而被称为“棺材子”。但在古代,医学并没有那么发达,母死子未亡一般是不能被人所接受的,认为这是不可能存在的事实,所以一般这类孩子在古代都会被排挤,认为是鬼门关派来的,视其为极为不祥之人。
也有牛人用科学的观点解释过,母亲死亡,胎儿已经成熟,尸体腹腔的压力发生变化,内外气压差达到一定值的时候,胎儿会受压力影响,从产道挤压出。虽然这种言论解释是否真的科学我没法下定论,但棺材子只能说是很少见,不能完全否认这世界上没有。
张死墨就是很罕见的棺材子,张叔在说起这些往事的时候,表情有些悲痛有些怀念,目光积淀深沉,注视着大水晶棺,仿佛瞬间回到曾经的日子。
张死墨的母亲和他从相识到相恋到结婚,只用了短暂一年半的时间,那时候他还没建立起现在的产业,家族里的生意,也就是几家传统的棺材纸扎铺子。他是家族里的少东家,在族里身份地位颇高,但做死人行当生意的,在那个年代还是会遭遇外界白眼,直到今天张叔还是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哪一点吸引了张死墨的母亲,她出身书香门第,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当年她父母知道他们的恋情一直很反对,后来也不知道这女孩是用什么方法做通了父母的思想工作。
婚后相敬如宾,张叔当年甚至想着有一天转行去做些更挣钱的生意,给妻子一种全新的生活。但张死墨的母亲并没有因为经营棺材铺抱任何怨言,反而跟张叔说她听她父母说过,很多生意做到一定规模就可以申请成立公司,如果殡葬用品也可以,那成功转变后,名声会好听很多。
张叔说那是他第一次听到“公司”这个词儿,也是第一次,萌生了把家族事业做成产业化规模化的想法,后来的日子平静如初,张死墨的母亲为了支持丈夫的家族产业转型,甚至辞去了原本不错的工作。
而打破一切平静的是一个人。张叔清楚地记得那天下着朦胧细雨,他坐在纸扎店里,这么大清早还没有顾客上门,妻子在后堂洗漱餐具,正为做早餐准备。突然柜台被敲了敲,张叔抬头,站在面前的是个很久不见的老朋友。
张叔的这个老朋友是个吃这行饭的算命先生,据说是祖传的手艺,算命先生的父亲是个瞎子,天生眼睛就覆盖着一层白膜,算命先生是个私生子,他父亲在老家还有几个孩子。奇怪的是这个瞎子并没有将自己一手算卦看面相的本事教给老家正室的孩子,反而在算命先生长到15岁,跋涉千里来看过他一次,和他待了半个月倾囊相授自个毕生所学,走时还留下本算命的书和一些器具,算命先生当时很纳闷,因为自从他3岁最后一次见到瞎子,到15岁整整十二年的时间瞎子都再没来家里看过他和他母亲,甚至他母亲病故的时候瞎子都没来过,只寄了些钱,他问瞎子原因,瞎子只说是自己早年造业太多,这几年身体每况愈下,怕是时候要到了……
我听到这里就怀疑张叔嘴里的瞎子就是帮我起名测字儿的那个瞎子,毕竟这个世界上天生眼睛长白膜又算得一手好卦的瞎子并不多,但没有证据佐证只好放弃琢磨,但如果真的是同一个瞎子,那是真巧合还是这背后又有什么秘密,又得费脑好好思考了。
这个算命先生当时是帮熟客算命,途经此地顺便来探望老朋友的,见到张叔的妻子就说要送嫂子一副卦,张叔也知道算命先生确有其才,一般这种人肯送卦,是求之不得的,因为他肯定会说一些比市面算卦更深的东西,虽然这也就意味着要折损阴德。
算命先生问了张叔妻子的生辰八字,取了龟甲铜钱摇了摇,又掐手捏算做了一番剖析,最后竟然跟张叔说他妻子已经有身孕在身,但这个孩子的命数非常奇怪,卦象显示,这是个男孩,而且是足月顺产,但奇怪的是他竟然算不到这个孩子之后的任何迹象,也就是说,这个男孩是没有命数的。
“没有命数?”张叔当时非常奇怪,“是说我儿子一出生,就立刻死去吗?”
“不不不。”算命先生连连摇头,“如果一出生立刻死去,也算活过,也是有命数可以算的,但这孩子完全没有啊……除非……除非……不可能,这不可能……”
算命先生连续说了两声“除非”,又连续说了两声“不可能”,神叨叨弄得张叔十分心烦,张叔再三追问,他却故弄玄虚说什么天机不可泄露,还说张叔没出世的孩子是被选定的,这孩子的人生必定不一般,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算命先生走后,张叔盯着铺子里一副还没完工的上等桐木棺材出神,他的心情一片阴霾,因为算命先生那句“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虽然没有完全点破,但其实也和说破没什么区别了。
张叔知道自己未出世的孩子会是被人不接受的棺材子,也知道自己深爱的妻子,终是会在即将临盆时突然死去。从那天起,他像个疯子一样夜以继日在棺材铺打磨那副桐木棺,他将整个棺材打磨的无比光滑,没有上漆,只保留着原木的样子,又请了市里最好的裁缝做了很柔软的垫子和被子,后来又买了很大一卷红布,铺进棺材的那天,张叔看着仍旧笑盈盈的妻子,认定自己的决定没错,妻子虽然已经知道所有,知道这个孩子的降世意味着自身的死亡,张叔也曾动过打胎的念头,但打消这想法的,是妻子对他说的话。
“有这个孩子是缘分,我想要我跟你的缘分,如果这一切是命中注定,那么命中注定我爱你,等那天到来的时候,我虽然离开了这个世界,但没有离开你,因为有他陪着你,他在,我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