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黑暗中醒来,窗外是和煦炽烈的日光。
阳光从窗户透进来,在纯白的大理石地面撒下斑驳的光影,照在身上,暖暖的,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这间病房的位置很好。
在这样一个多雨湿寒的秋天,更让温暖的阳光成了弥足珍贵的东西。
尤其对我来说,在这样的疗养院,住的大多都是迟暮即将入土的老人,一切都是纯白,冰冷,就连护工身上的制服也苍白的让我绝望,而绝望到最后,只剩下压抑和自我折磨,我像是被抛上岸的鱼,只是缺了一双手将我推进海里。
负责照看我的护工今天又收走了我私藏的一些刀具,她在我床边站了许久,说了很多,我盯着她看的时候,从她眼睛里读出了些绝望凄凉的味道,但她说的每一个字儿,都在进入我耳朵前消散进空气里。
我的主治医师说,我患上了一种奇怪的精神疾病,这种疾病让我自觉屏蔽那些不想听到的声音,处于人流中仍能将自己与世隔绝,这病是一种心理方面的疾病,他觉得如果我不能从那场火灾走出来,很大可能,我的下辈子都要和这间疗养院纠缠不清。
他说这些的时候,大炮在旁边只是叹气,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我,他的目光让我觉得厌恶,仿佛自己已经是一个废人。我看着院子里已经枯黄的落叶,并不在意他们说什么,在这里呆几个月还是一辈子,从那场火灾起,对我来说就没什么区别。
我看了看被纱布包裹的左手,纱布之下,是各种形状的伤痕,我的手背布满了纵横的伤口,那只眼睛横亘其中,更加显得突兀,我试过用剪刀戳它,但随之而来的只有钻心的疼痛,张晓陌说它和我的骨头,和我的神经已经完全长在一起,如果我强行把它挖出来,很有可能在彻底分离前会活活疼死,即使真的忍受到整个儿剔除,也难保不在几天,几个月,或者几年之后,它又从我的手背里冒出来。
它是一个梦魇,从泰国时起就扎根于我生命中挥之不去,三个月前,它又让我清楚地看到我父母被烧死在家中的整个过程,我恨它,老实说,我恨死他了,然而我又不知该如何解脱,对我来说,它就是根植我生命的一个噩梦,而这个噩梦,至今未醒
三个月前,我在剧痛中昏迷,当天傍晚在大炮的病床上醒来,脸上的血迹已经被擦拭干净,左手的绷带也是新换的,张晓晓坐在床边,看见我醒来,将水递到我面前。
“梅大哥你没事吧”
我摇了下头,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事,又缓了一会儿,和大炮说让他帮我订一张回家的机票,大炮当时盯着我的表情有些不可思议,可能是觉得我的决定太突然,没做什么心理准备,不过他也没说什么,戳手机就帮我定了第二天一早的航班。
眼镜的亲戚对我的情况很担忧,他觉得我可能是感染了某种未知病毒,还劝我在医院里休息观察一阵子,当然,我并没有接受这个建议。
大炮那天晚上没怎么和我说话,估计是我明明答应陪他做完手术,又中途变卦,他觉得我不仗义,不过也没和我大吵大闹,应该是怕我再受到刺激,身体又出现什么不可预知的变化。
张家兄妹那天晚上都呆在医院里,本来医院有规定过夜陪床只能留一个家属的,但眼镜的亲戚是医院的管理层,早就和有关方面打过招呼,那些受过张家恩惠的医生护士也乐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俩就在医生值班室勉强住下。
捱到大部分医生下班,张晓陌才开口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他说是麻醉师会议中途去厕所,开门发现了我,我就侧卧在会议室门口,身体下面淌着一小滩血,五官和手背流出的血液已经结成了血痂。那个麻醉师看到这一幕吓了一跳,第一反应以为我死了,蹲下来摸了下我的脉搏,发现我还活着顿时松了口气。
他尝试叫醒我,但我当时的情况非常糟糕,怎么都叫不醒,嘴里还念叨什么“着火了,快逃”,麻醉师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情况,当即冲进会议室叫人,我被几个医生抬到大炮的病房里,本来隔壁病房是有一张空床位的,但在他们开会的档口,又从别的科室转来了一个病人,大炮当时正看网剧,见我满身满脸的血被医生抬进来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立刻就把床让了出来。眼镜的亲戚和张晓陌给我做了全身的检查,发现只是五官粘膜的表浅血管破裂,虽然看着骇人,对我的身体却没什么影响。
至于叫不醒是怎么回事儿谁都说不清楚,眼镜的亲戚怀疑我是晕倒时撞到了头,张晓陌看到我手背上的血痂,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那些医生看到我没事就出去了,捱到大部分医护人员下班,我苏醒过来,跟他们说了我晕过去前看到的场景,叙述的过程中,我突然想起上回我回家小区停电的事,还有我妈打开门延伸到屋里的浓雾,我一直以为那雾是大炮带来的不祥,现在想想,恐怕这和这次看见的场景,有密切的关系。
虽然之前我就和大炮说过我手背上的眼睛,说过在泰国见到和经历过的种种不祥,大炮还是对这类事情不太相信的样子,一直安慰我说那只是我看到的幻像,或许是我这段时间精神压力太大,或者就是担心他的情况操劳过度,或者就是有段时间没和父母联系,他们在想念我。
我点了支烟,大炮后面说的话一句没听进耳朵里,在病房里抽烟是一件很不道德的事,好在大炮开了单人间,关门抽烟也没人来管。
张晓陌直接开口让我给我爸妈打个电话,我从兜里翻出手机,却发现屏幕整个碎裂,已经用不成了,估计是刚刚晕倒时恰好压到,无奈借了大炮的手机,拨我妈的号码却被告知呼转到了来电提醒,我爸的手机号我上次回家他刚换,新号码存在手机里我也没记住。
第二天大早眼镜就开了辆小吉普在医院外面等,送我到机场留下张名片,说有什么需要直接打他电话,还说他昨晚就从晓晓那知道了我的情况,虽然没法更多帮忙,但还是希望我这趟回家,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要挺住,都要第一时间联系他联系张家,张梅两家是世代的交情,他们很乐意做我坚强的后盾。
我在忐忑不安中登上飞机,航行中的时间过的很慢,中途又遇到气流耽搁了一阵,抵达咸阳机场,已经比预计晚了一个半小时。
等大巴车回市区的档口,我叼着烟不甘心又给我妈打了个电话,依旧是呼转到来电提醒,我那时的心情无法形容,其实已经猜到可能火灾已经发生,可能我爸妈已经遭遇不测,然而,始终无法相信这是真的。
后来,我抵达家所在的小区已是后半夜,迎接我的不是我妈的抱怨也不是我爸的唠叨,而是被烧的漆黑的楼道,废墟一样的房间,站岗的警察和冰冷的警戒线,明明是半夜,楼道周围还围了很多人,隔壁住的大妈一眼看到我喊了一声,平时相熟的那些邻居,一下子就围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