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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1.第二百二十一章
    由于这些霉米在粮仓中屯放的位置比较靠里,平时也只会有人把守在供人出入的仓口, 而不会闲的无事去翻看一番。



    于是直到这个月初, 才有人发现了这大批米粮霉变之事。



    可最早察觉的那几人, 立即想到的不是汇报上去, 而是意识到此事会有多大的影响,后果又多叫人畏惧——困守城中的人无粮可食,顶头的人又不肯轻易投降, 非要坚持下去, 那首批饿死的, 还不是平头百姓?



    况且将这老实上报的话, 他们自己怕是会死得更早——哪怕不出于灭口这个理由, 在怒不可遏的袁术的迁怒下, 他们都不可能活命。



    姓袁的那位主公, 脾气可是众所周知的不怎样啊。



    思来想去, 这几人都不约而同地采取了同样的做法。



    ——悄无声息地米缸盖好, 布袋按原样扎回去, 为了瞒久一点, 还帮着在顶上洒了一层好米。



    再告病回家, 秘中收拾细软, 想方设法,举家溜之大吉。



    等到最近, 负责守城的将领, 得了许可从中取出一些米粮为军中之用, 却发觉除顶上的薄薄一层外, 全已霉变,登时陷入一片哗然。



    正在后院里搂着妻妾享乐的袁术听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疑不定地亲自驭马到了粮仓处,命亲兵将剩下的悉数打开,方亲眼确定了消息真假。



    ……完了。



    茫然地看着满地已然发臭的霉米,他脑子里嗡地一声,眼前阵阵发黑,嘴巴张着,可过了半天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背脊上,也倏然渗出了冰冷的薄汗。



    这……



    剩下的粮草没了大半,还怎么能熬到燕清军粮罄退兵?



    他木然站着,对属下慌张的请命充耳不闻,直到陈群和司马朗等人闻讯而来,在耳边闹出了不小的动静,他的眼珠子才转了一转。



    不过片刻,里头就浮现出滔天怒火!



    “好个陈群陈长文啊,骗得我好苦。”



    袁术突兀地冷笑一声,猛然转过身来,死死地按住了蹙着眉头的陈群的双肩,脸色阴沉,眼神也是无比的狠毒阴鸷。



    他万分绝望之下,忽然意识到之前曾叫自己感到违和困惑的一些地方,竟然得到了解答。



    “难怪当初荀彧誓死不降,你却力排众议,非要留他一条性命,好吃好喝地叫人伺候着他不说,近来见势不妙,还及时派人暗中把他放走了。”袁术假笑道:“竟然是你早早选下的一条退路!怎么,你真以为燕村夫有那海阔心胸,肯单看在这份上就对你既往不咎?”



    这顿谴责来得没头没脑,却是字字诛心,陈群深吸口气,正要反驳,就被气红了眼的袁术给咬牙切齿地推翻在地,还狠狠地踢了一脚,大骂道:“无耻竖子!怕是你还担心筹码不够,要再来个釜底抽薪,以此戴罪立功罢!”



    除了明面上将他推上主位,却又理所当然地联合诸多世家子将他权力架空,对州中治事和布军了若指掌的陈群外,还有谁有此能耐,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这把守森严的粮仓之中,将宝贵的粮草毁去如此之多!



    司马朗是被这粗鲁姿态给震住了,眼睁睁地看着袁术失了一向引以为豪的世家气度,结结实实地踹了被推翻在地的陈群好几下,才如梦初醒地上前阻拦:“长文为主公居中持重,忠心赤诚日月可鉴,绝无可能私下放人,又对粮草下手!这危急时刻,断不宜相互猜忌,内讧只会如了敌军心意!”



    若非污蔑陈群的就是袁术本人,司马朗险些要道出‘荒唐透顶,愚不可及’这八字评价了。



    陈群在汝颍世家中极有名望,在袁家失势后,就仅次于荀彧了。



    荀彧因坚定不移地选择站在燕清一方,就渐渐游离在了对燕清日渐不满的世家之外,让陈群当仁不让地成为了兖州叛变的主导和推动者。



    司马朗和陈群在燕清麾下效力颇久,又为兖州的权力核心建构,自然要敏锐一些。



    他们异常清楚,自被赐爵封公后的燕清,之所以不断在推行大大小小新政的用意,就是要以藏叶于林的方式,徐徐削薄世家的影响力。



    举荐制被冷落,书本刊印变得迅捷而廉价,有燕清从董卓手里抢下的古籍,他们所珍藏的价值,自然也就跟着下降了。



    世家的超然地位即将分崩离析,他们却不愿引颈就戮!



    司马朗明白,燕清或许能因为太瞧不起蠢钝而狂妄的袁术,而愿意放此人一条生路,却断无可能让起事的主谋活命的。



    袁术却已是气晕了头,自以为想通缘由,还处于对陈群最恨的时候,情绪彻底失控下,哪儿听得进道理?



    “够了!”袁术冷冷道:“你怕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来人!将这两人都给我拿下,打入大牢!”



    陈群听完这话,竟是躺在地上诡异地笑了一声,由野蛮的护卫们将他和司马朗给拖走了。



    狱中阴冷潮湿,好在这被下狱的两人掌权已久,听他们命的人,比只是个漂亮架子的袁术可要多得多。



    甚至可以说,他们这一开始会被袁术给关押进来,不过是被对方的骤然翻脸给打了个措手不及罢了。



    并未吃多少苦头,陈群和司马朗就被放出来了,至于袁术的意见,也没人关心。



    对从人的关心,陈群只无声地微扬了唇角,形成一个冷漠的讥笑的弧度。



    司马朗神色黯淡,陈群问下人道:“袁术小儿,现在何处?”



    既然已撕破脸皮,就没必要再对刚予他莫大羞辱的袁术摆出好脸色了。



    哪怕是陈群修养再好,也不觉有任何必要。



    除了忘恩负义地丢他们二人下狱这点,还能称得上干净利落外,他并不认为袁术还有什么能耐做成什么大事来扭转劣局。



    储粮只剩霉米的噩耗,一旦传出,定会对民心和军心都有着毁灭性的打击,而最初被发现的那几袋,却是在军中被发现的,若不及时封锁消息,后果不堪设想。



    结果袁术非但没意识到这事的严重性,倒是光顾着对他们歇斯底里,还雪上加霜地将高官捉拿下狱。



    从人忐忑不安地回道:“已于子时前出城。”



    果然。



    这袁家子已有近九年未踏出过城中一步,还天真地以为身边能有几个不为重金悬赏所动的忠心人,能让他活着去投靠那素未谋面、此时自身难保、恨不能杀了那个吹枕边风的袁姓美妾来粉饰太平的女婿张杨?



    痴人说梦罢了。



    “也好。”陈群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看向紧抿着唇的司马朗,毫不犹豫道:“趁他将人注意力都拉走了,你也回府去,速速准备了罢。”



    言下之意,是让他立即仿效袁术,领家人逃命去。



    他放弃得如此干脆利落,与之前熬夜协助袁术进行合纵连横、试图寻出一条生路来的沉稳架势截然不同,直让司马朗悚然而惊。



    但这一仗打了太久,看着盟友一个个被燕清以摧枯拉朽之势碾压了去,到如今只剩下他们一股孤军独战,也在多方包抄下处于强弩之末了。



    不但是军民感到痛苦和疲累,连在府中忙碌的大小官吏,其中不少对将迎来败局的这点,都是一清二楚的。



    司马朗清楚陈群的意思,默然片刻,并没问出‘不至如此地步’的蠢话来,只道:“那长文你……”



    他的父亲司马防一直在京中任职,并不怎么跟他们联系,此回也未参与进来。



    而作为八子中兄长的他当初为避董卓之祸,领着家人东奔西逃,才被荀彧吸纳帐中,现当然也要一并带走。



    而燕清看在司马防在朝中的‘好人缘’和数十年来不变地随波逐流地老实做人、不出风头的份上,也不好大肆追杀他的家人。



    陈群爽快承认道:“起事之前,我已知会过族人,分散了迁往各处,家眷也秘随他们去了。现于府中那些,不过是下人所扮的而已。”



    狡兔尚有三窟,何况是做这九死一生的险事时,岂会自负得不给家人留下一条妥善的后路?



    而他本人,自是愿赌服输,便将命押上,最起码也守到司马朗顺利撤走。



    不过今日之败,到底是怪当初有眼无珠,错托了袁术这只知给他拖后腿的庸人,选的时机也太过仓促?还是怪荀文若太忠诚而固执,临走时还非毁了最后一线希望?或是怪他自己能力不足,打一开始就注定不敌燕清?



    就他个人而言,对燕清并无一星半点的恶感,甚至还是欣赏居多。



    不然也不可能为其效力这么多年。



    只是处于世家子弟的立场上,燕清渐渐表现出的明确的野心,还有能与这份野心相匹配的、圆滑中透着几分激进、却不失高明的手段,就不令人愉快了。



    他不得不反。



    看着司马朗匆忙告辞的背影,陈群心里除了零星的好奇,就只余前所未有的平静了。



    他是一败涂地,命不久矣,铁定看不到以后的事了。



    可燕清所图非常,将要面临的阻力只会随着知情者的增加而越来越多,就不知最后结局会是如何了。



    贾文和,郭奉孝和孙文台那些寒家子也就罢了,对这怕是乐见其成的多,可同样在燕清手下身居重职,之前一直对这冲突视若无睹的荀氏叔侄,陈公台和周公瑾等人,往后又将如何自处呢?



    陈群一边漫不经心地想着这注定得不到答案的疑问,一边把玩着所盛的茶水已凉透了的瓷杯。



    他如一座石像一般,背靠石墙,直到在窗边坐到天蒙蒙亮,才将其一饮而尽,神采奕奕地提起笔,在纸上写下了大段的文字。



    “将这信送去父亲处。”陈群略一顿,原还想说些什么,还是算了:“就这样罢。速去!”



    人一走,他便长舒一口气,彻底放松下来,倚着石墙,面色平静地忍着从腹部一点一点蔓延至喉间的灼烧剧痛,慢慢地闭上了眼。



    此生唯一的憾事,大约就是至死都未能与这位胆大又激进的人杰,待臣下如春风沐雨的好主公,真正见上一面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