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辰时一过, 燕清先是掀了掀帘,往主帐外瞅了一眼,就见全军井然有序地列于外头,一派整装待发。
“倒是够快的。”燕清不慌不忙地用自制的盐水加嫩柳条刷洗漱完,转向荀彧道:“我竟未听见半点动静。”
荀彧微俯首, 容侍从替他打理发冠, 闻言莞尔:“主公睡得颇沉。”
燕清狡辩:“文若此言差矣,我自认还算警醒, 不过近来疲累了些, 方不注意一些细枝末节。文若难道就睡得不好么?”
燕清说完都将自己给逗笑了:“是了,你一向要起得更早些, 今随了我的作息,倒称得上晚了。”
荀彧在这半个月来,与同僚也谈得甚熟了,便不似最初的拘谨恪礼,而是优雅一颔首:“正如主公所言。”
燕清微讶:“哦?”
话音刚落, 起得更早一些的贾诩与陈宫就来求见了。
燕清让他俩进来, 荀彧微微扬唇,却是毫不避讳他们, 半认真半玩笑地回道:“因公台与文和夜话,彧听得入神,就不慎忘了时辰。”
贾诩:“……”
陈宫:“……”
昨夜是燕清与荀彧同帐而眠, 贾诩与陈宫共居一帐, 两帐紧挨, 要是荀彧耳利,真听到什么,也不出奇。
燕清以为荀彧只听得零星半点,便不以为意地一笑,揶揄道:“看来是我入睡太早,错过许多。”
荀彧却道:“彧经屏息静听,虽不一清二楚,倒也幸得八分之意。”
陈宫表情一僵,被狠呛了一下,剧烈咳嗽。
贾诩亦微睁大眼,不敢相信荀彧竟这么大大方方地,就将偷听他们对话一事给说出来了。
荀彧向陈宫施施然拱手一礼,严肃劝道:“主公正是求才若渴、广觅贤才之际,公台又与东郡名士多有结交,何不去信进荐,而是一昧犹疑顾忌?据公台所言,鲍允诚(鲍信)有大将之器,早与董卓交恶,曾劝袁绍与他合谋对抗,遭拒方回乡募兵,现得两万兵马,粮草亦足,已成气候。”
“主公既有入主兖州之心,便缺不得此人支持。公台不若听彧一言,现修书一封去,表明主公结交拉拢之意。如若事成,可将济北相一职许他。”
末了,荀彧稍缓和了语气,转为和颜悦色:“彧知公台已有此打算,只为慎重起见,仍在等待时机罢了。然董贼之祸将近,正缺助力,久候不得了。不妨先去信一试,倘若暂时不成,也于大事无损。”
挨了一轮疾风细雨,陈宫已窘迫得面红耳赤,连忙顺着台阶下来,一口答应。
燕清假装未闻,目光飘忽。
要不亲眼所见,他还真忘了荀彧曾有过一段支起耳朵听杜畿壁角、还能直截了当地向当事人严词提意见的轶事。
就是一旦开始想象个端丽雅正的浊世佳公子、聚精会神地凑到边上偷听的画面……着实让人感觉一言难尽。
以荀彧的傲人情商和极强的交际沟通能力,只要达成目的了,事后要将陈宫安抚住,也半点不难。
燕清敛敛心神,恰闻到一阵诱人的食物香气,便借此转移话题:“军中伙食倒不错。不知这会做的是什么?”
贾诩心领神会,即刻派人去问,紧接着将吕布的名字给抛了出来:“久不见吕将军,他变化之剧,倒使人不敢轻认了。”
贾诩这一下马屁,可正拍到了实处。
一听心爱的偶像被夸奖,燕清就一下忘了方才的小尴尬,由衷地高兴了起来。
“可不是?”哪怕被夸的是自己,燕清都不见得会如此高兴。这下却是眉眼弯弯,带出几分与有荣焉,要不是还记得要谦虚一下,恨不能将几乎脱胎换骨的吕布给夸上天去:“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凭奉先那过人之姿,若他真能静下心来,用功刻苦,细读细思,何愁融汇贯通不得?”
贾诩忍笑地轻咳一声,诚挚自然道:“主公所言极是,若吕将军真有钻研向学之志,莫说是这等长足进步,即使治经博士,定也不在话下,有日可期。”
陈宫与荀彧闻言不语,嘴角具都浅浅噙笑。
燕清挑眉,在他肩上拍了一记,力度不大:“好你个贾文和,我正儿八经说,你倒调侃起奉先来了。”
贾诩面上八风不动:“那尽是肺腑之言,岂是戏语?”
恰在这时,去打听那锅中所煮、四处飘香之物的亲兵也回来了。
原来吕布近来勤快,常带兵亲去营地四周巡查,他箭法极高超,哪怕是在冬天,也没空手回来过,总能猎些山中的大小野物回来。
他从不独占这些肉食,而是大方分予底下兵士们共享。
既有浓稠得立筷不倒的粥饭,还有天然无污染的野味加餐,就不再是单纯填饱肚子,还能满足一些口腹之欲了。
这还只是其中一项,也难怪吕布的训练强度即使堪称苛强,将士们仍旧对他死心塌地的了。
燕清不由尝了尝鲜。
没想到只放了盐的鸟肉粥,味道倒也不错。
燕清笑着夸赞道:“这粥甚是可口。”
贾诩宛若无意道:“用燕仙米所煮的粥,果然大有不同。”
燕清:“……”
这厮一定是故意点破,倒他胃口的。
燕清恹恹地打消了再要一碗的心思,又不着痕迹地磨蹭一会,见其他三人都吃完了,才放下碗筷。
“走罢。”
燕清莞尔道,率先而出。
将士们多还在用粥,燕清就独自东逛西逛一阵,直到停在一个怪异的土坑前。
营寨扎在一块相对比较平坦的地上,忽然多出个极为突兀、土迹看着新鲜的大坑,燕清不由诧道:“这是怎么回事?”
“回大人,”小兵第一次被仙气凌然、又极具威严的主公注视着,紧张得都快结巴了起来:“那是吕将军的宝物……”
燕清好奇再问:“宝物?”
吕布最宝贝的东西,不该是爱马赤兔或者方天画戟,就连麒麟弓都得往后排么?
小兵诚惶诚恐道:“就,就是吕将军的宝、宝贝桃树,从不叫旁人轻易碰了去……因快发兵拔营了,他、他才亲自将它给铲铲铲走了。”
燕清怔然片刻,总算想起来了。
不就是在他上任途中,给晕车的郭嘉吃的那颗桃所留下的桃核,掉在地上生成的那棵奇怪桃树吗?
燕清不可思议道:“难不成,吕将军竟是一路带着它的?”
得到小兵肯定的点头后,燕清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感叹这桃树的顽强生命力好,还是吕布的执拗和珍惜好。
他还以为那桃树早活不成了,不想它何德何能,得到举世无双吕奉先的悉心照顾,竟还好好活着。
燕清又细询了那株桃树的情况,它不但好得很,还快结果了。
“主公!”
远远传来一声喊,燕清回头,笑道:“奉先。”
说吕布,吕布就到。
吕布原是刻作矜傲地走得不急不慢,被燕清一笑,心窝倏然一热,脚下不自觉地就快了几分。
不过很快回神,就镇定地再放慢了。
燕清纵使注意到了他的步速有微妙的变化,也没往深里想,更不可能得知这百转千回的心思。
等终于近到跟前,吕布俯首行礼后,还瘫着一张脸,目不斜视地递出一物道:“若您不嫌,请用。”
“这是?”
燕清惑然接过,却是用布小心包着的,一张热腾腾的饼。
吕布见燕清一语不发,也不动作,不由眉头微蹙,眼底溢出几分细微的紧张,口中却若无其事道:“刚听贾文和无意说起,主公只用了一碗粥饭,怕是不够……”
吕布还没说完,燕清就抬眼,笑眯眯地打断了他:“奉先有心了。”
若说他平日只食七分饱,今日就只有五分。
吕布带的这块饼,倒是正中他心意了。
不愧是足智多谋的贾狐狸,简单一句话,都能有一箭三雕的蕴意,将之前放的肆,给充分描补回来。
吕布静立在原地,似是忘了告退,燕清则很给面子,当着他面,就一口一口地啃起了这张饼。
啃第二口时,燕清就愣住了。
居然还是肉馅的……不知是哪个天赋异禀的伙夫发明的?
吕布一直紧紧地盯着燕清,见他面露豫色,即刻道:“素饼太干,布便善做主张,想叫主公尝尝这雉鸡肉,方让他们将肉末给一并碾进去了。”
燕清一顿。
吕布尚未察觉,他方才所说这话,可是快能将自己的脸给扇肿了。
要真是按照贾诩的督提才来的,又怎么会能在短短一会儿,就备下这包了肉馅的特制饼子?
分明是早有这意向,借了贾诩的话头,顺水推舟地送来罢了。
燕清心里一暖,也不揭穿,温和道:“甚好。”
吕布面无表情,心里美滋滋地看着心爱的主公啃完了那张饼、又慢条斯理地掏出绢帕,擦拭了下嘴角的碎末。
动作优雅又洒脱,说不出的好看。
燕清随口一问:“奉先已用过饭了?”
吕布这时正占了个子高的便宜,可以目不转睛地瞅着那纤长睫毛,看它跟小扇子似地一动一动,心也被扇得隐约发痒。
闻言应道:“嗯。”
燕清道:“那好。依你看,再过半个时辰,全员能否到齐?”
吕布不假思索道:“嗯。”
燕清点了点头,再问:“最近你亲自带兵出巡,可有什么特别发现?”
吕布:“嗯。”
燕清微微凝眉,默了一默,试探道:“你是女子?”
吕布:“嗯。”
燕清:“…………”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在回过神来后一脸懵然的吕布身上,重重一拍,无可奈何地转身离去了。
想来是吕布还有些在意被罚的这一茬,他还满心以为,吕布真从读书中获益的同时,也得到了乐趣呢。
罚得太重,又多日不见,这下好不容易发展起来的主臣之谊,都不可避免地生疏了许多。
吕布哪里不知燕清怕要生出误会来,虽为自己的一时走神失态而深感懊恼,然他身为主帅之一,大军开拔时要发号施令、统领人马、忙得焦头烂额,那荀家文若还不识趣地同主公形影不离,连一向喜欢自己骑马的主公,这会都特意为陪伴荀彧而乘车去了。
他哪怕是根绣花针,这下也压根儿没缝可插。
而在吕布频频往那车架瞄去、最是郁闷的时刻,半点无法体会他心情的副将黄盖兴奋来报:“报告将军,就在左前方四里处,我们一直等着的那队粮车,可终于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