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清与曹操交谈许久, 终有送别之时。
燕清直将人情送到底, 不但命人为即要归谯的曹操装满行囊,再送至厅门处, 才返身回去。
然而甫一转身, 眼角余光就在那屏风后捕捉到了一抹怪熟悉的衣角,使他的步履,也不由滞了一滞。
燕清向一脸漠然的吕布投去一瞥, 倏然一展折扇,好笑道:“好个隔墙有耳。还藏什么?”
“主公好眼力。”
姿态闲散地倚在屏风后头,听了不知多久对话、这会儿还笑眯眯地以玩笑的语气赞美燕清的胆大包天之徒, 可不就是郭嘉郭奉孝?
也唯得所有人都知晓他极受燕清信任、可尽情放行的郭嘉, 才能在不惊动殿内人的情况下, 做这去而复返之事了。
燕清挑了挑眉:“听了好一阵, 敢问奉孝有何看法?”
郭嘉大大方方地向前几步, 笑道:“主公已有主张决断, 为人臣子, 又如何好多加赘言?”
燕清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郭嘉并不怎么在意那曹孟德, 一本正经道:“只因刚收了些前线军函兵报, 嘉斗胆, 猜测主公定想早些过目,方取来在此恭候,好待您事了了, 便可立马现身递出。”
前线军报, 那的确是十万紧急。
燕清颔首, 不急不慢地将那一小叠信件接了过来,坐在一方干净案桌前,凝神逐一览阅。
见上头火漆完好,燕清不由摇了摇头:“下次不必等我,见我在忙,你大可先读一遍。”
“唔。”
郭嘉慵懒一应,自不是会恭敬站着,老实傻等之人,他压根儿就不等主公招呼,已在案前的席上落了座。
吕布对此熟视无睹,只认真专注地看着燕清那被烛光镀上一层柔软光晕的侧脸,还有那优雅纤细,却并非瘦弱的漂亮轮廓。
郭嘉嘴角微抽,看着倒是一派怡然自得,一边以掌轻击膝头,一边口吻随意道:“战况如何了?”
燕清翻看文书的速度向来极快,况且孙坚、张辽和高顺,都是结结实实的恶虎悍将。
也就是沙场上杀伐决断、难遇敌手,而一捧书诵读,就两眼蚊香,只想闷头大睡。
倒不是文盲,但大字也写得惨不忍睹,识只识得半箩筐。
引经据典、落笔成章虽是痴心妄想,好歹也能凑合着用。
向燕清汇报战果时,自是能多简略直接,就多简略直接,有些较生僻的字不认识,就直接画个画儿来替代。
高顺看着最严肃认真,一丝不苟,这性格特征,也完美地映射到了所写的军报上——识字最少的他,愣是画了一套泛着艰苦朴素气息的连环画。
在一目十行下,这一小叠很快就被看完了。
燕清略略沉吟,面上的神色,也从浅淡的担忧,变成了抑制的欢喜,再到轻微的不可思议。
闻言道:“一路东追,他们已经打到徐州了。”
郭嘉微讶:“怎打到徐州去了?”
“还不是那孙坚孙文台的一身冲劲?这下糟了,还得与陶使君(陶谦)交涉一番。”
燕清也有些哭笑不得。
他虽早已料到,盘踞豫、扬两州,多是虚有其表的这些黄巾军,不可能是这明星璀璨的豪华阵营的对手,可又哪猜得到他们攻势竟是那般迅猛凶恶,直接将兖州给打穿了去,让黄巾军似没头苍蝇一般乱跑,慌乱之下,只能钻进好欺负的徐州?
吕布微嘲地提了提嘴角。
没啥意思。
牛刀杀鸡,何以为傲?
要换了他来,哪儿会耽搁这么久,只怕早已打到海里头,让跑无可跑的黄巾同那海底虾蟹作伴去了。
燕清看重的却不只是这傲人战果,还有他们自行解决了军粮短缺的问题这一点,不禁赞道:“江东猛虎,果真名不虚传。”
当孙坚所领的先头部队冲至鄄城时,身为浩浩汤汤的十万余万黄巾主力军的将领,又是一路告捷的何仪何曼他们,根本未将他放在眼里。
要是换了那凶名远扬的赤兔吕布来,还能叫他们惧怕一二,一个孙坚孙文台,又算什么东西?
何曼出于谨慎,才派出黄劭领双倍兵力相拒,就继续全心强攻似那风中残烛一般、将要告破的鄄城了。
连兖州最大的官儿,刺史刘岱都被他们轻松宰了,区区一个前长沙太守,又算得了什么?
他们无从得知的是,史上可是连称横一时的董卓,以那随他征伐多年、善战直前的西凉铁骑,都没法抵御江东猛虎的凶猛攻势,被一路过关斩将,打得落花流水、颜面大失不说,还趁势选择了避去洛阳,甚至试图嫁女于孙坚好行拉拢之事。
而不看那注定被改写的史册,只看不久之前,答案也是一目了然的:能同勇绝天下的吕布相战一百回合,仍不相上下的悍勇骁将,又岂是寻常之辈?
小觑孙坚的黄巾军,很快就为这份想当然而付出了惨烈的代价,从大意轻敌而挨了迎头痛击,再是恼羞成怒要一雪前耻,再到为了面子苦苦相持,最后伤亡惨重,不管不顾地抱头鼠窜了。
因骑兵大多被吕布带走了,黄巾贼们跑得散,又只顾着逃窜,带着步兵为主的孙坚,也不可能轻松追上。
等确信鄄城保住后,高顺并不愿追那穷寇,而宁可安抚百姓,固守战果,安心等燕清回归。
张辽对燕清一向有这近乎盲目的信任,想也不想地也留下了,孙坚却是心大,见他俩不作为,就直接独领一军,大大咧咧去追。
直到吃了一次埋伏,被重伤了条胳膊后,才提高了警惕,追得谨慎起来。
郭嘉蹙眉:“他们哪来的粮草?”
燕清将信递过去:“你慢慢看。”
燕清怀着收服民心的主意,走前再三勒令过众将每克一城,都必须严明军法,务必保证秋毫无犯。
一是因此战为大义而征,所得当悉数归还民众,而不宜据为己有;二是燕清有意入主兖州,留下的烂摊子越大,回头要负责收拾的,不还得是他?
许是这分毫不取,还耽误时日完璧归赵的做法极大地博得了当地百姓好感,也可能是孙坚那天生就极强大的亲和力发挥了作用的缘故,竟有过半人愿将大半失而复得的粮食捐出,充作军粮。
得了这意外收获,也有了追杀下去的底气,而不必一边焦头烂额地计算着距粮草耗尽还有多少时日,一边为难着是否该催促主公尽快回来了。
于是孙坚意气风发之下,干脆一鼓作气,继续追着那见他即溃、却又不得不继续劫掠百姓来维持生活的黄巾军。
就跟猫撵老鼠一般,全逼进徐州了。
对这情况,燕清既没预料到过,自然也没有过交代。
到了两州接壤处,孙坚却是奇迹般从冲头热血里恢复了清醒,刹住脚步,想起要向燕清请示了。
燕清见郭嘉一脸若有所思,放下了手中信件后,就不慌不忙地询道:“依奉孝看,我军当何为?”
郭嘉一双眼角微微上翘的狐狸眼看向燕清:“等。”
燕清颔首道:“正合我意。”
又忍不住笑骂了一句:“要是徐州刺史不是陶恭祖,孙文台怕是要越境百来里后,才会反应过来。”
郭嘉颇感兴趣道:“哦?这是为何?”
燕清道:“陶使君素来轻蔑张温行事之道,曾对他公然羞辱。而孙文台曾在张温手下效力,自是不喜曾对上司出言不逊的陶使君了。”
对陶谦这种能恩怨都不曾有过、全凭自身喜好就枉顾公务大事,当众羞辱上司的人,燕清也是敬谢不敏的。
反观张温,虽气这前参军对自己出言辱骂,却能听得进旁人劝解,主动与他和解,不顾冷眼厉言,对他一如既往的好。
这胸襟之差,就如鹄雀之别。
陶谦不向他求援,他就不越境去救,省得做了好事,反倒招来厌恶。
吕布眸底无波无澜,听得燕清对孙坚的高度评价,也只是眉头稍微动了一动。
燕清叹气,看了眼仿佛无动于衷的吕布道:“当日奉先若肯听我话,不执意随我回来多好?现大材小用,还使你错失了个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
吕布漠然垂眸,心中微哂。
他是半分悔意也无,还不急不缓地回了句:“鱼与熊掌历来不可兼得,况且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燕清原以为,吕布见孙坚被他这般夸赞,且刚立下赫赫战功,晋升指日可待,应会心急懊恼。
不料吕布心性较他所想的要豁达得多,是真不在意这点损失,还颇得其乐。
还回得巧妙,让他都被噎了一下。
郭嘉甚感惊奇地看了云淡风轻的吕布一眼,一念蓦然生出,微笑抚掌道:“主公此言差矣。”
燕清:“哦?”
郭嘉道:“吕将军随主公回来,却是正好,横竖兖州已下,不必赶回增援,可否请您割爱,将吕将军借嘉一用,再纡尊降贵,配合嘉计?”
吕布倏然将眼一眯,极不友善地剜了眼俨然不怀好意的郭嘉,下一刻,就恢复平静无波地将视线挪走了。
燕清却心念一动,试询道:“宗贼?”
郭嘉颔首:“可不正是大好时机?”
一发现燕清将军队调走大半后,假装老实安分了一些时日的宗贼就死灰复燃了,在城中横行霸道,惹得怨声载道。
郭嘉却早吩咐下去,让底下兵士约束自身,忍气吞声。
见他无所作为,赫然软弱好欺,他们愈发嚣张,并丝毫不将他放在眼里。
正是警惕最松懈的时刻。
燕清道:“既然如此,以你的名义请罢。”
此时郭嘉向他们许以重利,邀来赴约,只会让他们以为他是不堪其扰,不得不破财消灾,而不会生出疑心来。
不愁不上当。
郭嘉点了点头:“还请主公先秘行踪,藏于军中,匿于厅府,免叫他们知晓。”
要是让对燕清颇为忌惮的他们得知燕清已归一事,怕就会若无其事地做些收敛了。
燕清莞尔道:“全由你做主就是。”
郭嘉掀唇一笑:“嘉自当倾尽全力,主公大可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