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角飞檐垂下的铜铃叮当作响,刺骨的寒风呼呼吹着,撞出的清脆铃音却犹如人在唱着招魂咒。
余下死一般的沉寂。
金碧辉煌的宫殿大门紧闭着,来回经过的宫人们全都低垂着头缄默不言,众人谨守着自己的职责,像看不见大殿门前跪着的人一样。
她们和门之间仿佛隔了一道屏障,看不见又摸不着,出不来亦进不去,沉默且冰冷的拒绝,封锁着这世间最后一点情谊。
皇帝与卓家的情谊。
犹如早就要消逝的冰雪一般,鹅毛作絮时就该知道最终结局,盛景再美,消融过后就什么都不剩。
人总要用最狼狈的姿态来看清这样的现实。
容卿跪在冰冷的青石地砖上,头顶赫赫写着“承乾殿”三个大字,这方寸之地她踏足过无数次,却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般,她怀着不甘和怒火,还要承受着身旁的冷眼和嘲笑,那种无能为力的绝望。
她尚且如此,皇姑母呢
容卿微微抬起头,视线从精致牡丹绣纹的裙裾上移过,眼前一片金灿灿,晃得人眼睛疼,那本是最尊贵的颜色,可她看着身前趴伏的人,只觉得心底寒凉。
从凤宵宫出来之后,卓闵君便直奔承乾殿,李崇演下朝之后都会在承乾殿停留半日。
红樱传话说,还在京城中的卓家人都被抓到了牢里,陛下还派人去府上拿人,可是今晨朝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卓家人因何入狱所犯何错,她们都一概不知。无论如何,卓闵君都该见李崇演一面问问清楚。
可是
她们在殿门前跪了有一个时辰,请求面见陛下,然而陛下未曾露面,甚至连一句话也不留。
容卿就跪在卓闵君后面,手脚冰凉,心却像架在烈焰上在烤。祖父死后,她有想过会等来这一天,却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猝不及防。
她觉得眼前发生的所有都有些不真切,明明不久之前,她还是被人捧在手心上的永安县主,皇姑母还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卓家,还是煊赫盛极的名门望族。
刀架在脖子上,才真的感觉到死亡的恐惧,而让她不能接受的是,居然还有比死亡更令人害怕的,就是走向死亡的过程。x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人忽然走了过来。
那人尖细的嗓音让人非常不舒服。
“皇后娘娘,陛下特意放出话来,今日是不会见任何卓家人的,自然也包括您,还有为卓家人说情的,也一并被陛下关进大牢里。您在这跪着也无济于事,这天寒地冻的,您还是请回吧!”
容卿听着声音,认出了这是御前侍候的内侍张成,他是宫中的老人了,别人都秉承着沉默是金的原则时,他敢上前来说这么一番话。他其实没有要嘲讽的意思,还真的只是好心,不忍心再看皇后和县主在这跪着。
他只是在说实情。
跪再久,也无法改变陛下的想法。
“本宫要见陛下!”卓闵君抬起身,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张成,她看着前面的殿门,倔强地大声吼了一句。
那声音,足够里面的人听到。
张成面色一顿,又退至殿门前,不再说话了。
容卿看着那副骄傲了一辈子的身躯,尽管看不到她的脸,也知道她此时心中有多煎熬。
“皇姑母”容卿挪膝上前,轻轻拍了拍卓闵君的手臂,在喉咙中辗转几个来回的那句话,终于还是被她问了出来,“等下若是见到了陛下,您想问他什么呢”
她的声音小到只能两个人听到,尾音落下时,她能明显看到卓闵君身子僵直,仿佛一下冰冻住。
想问他什么呢能问他什么呢
其实心里早已经知道答案,却还是不肯相信罢了。
殿门忽然开了,打断了她们注定没有结尾的对话二人急忙抬头去看,却在看到来人时,眼中的光亮尽数凐灭。
那人素白衣裳,肩头披了一件藕荷色织锦棉裘,头发随意披散在身后,像是刚从温柔乡里苏醒,脚步还有些慵懒。
兰如玉轻推开门,以掩着唇,脸上惊现讶然之色,她走近一步,满眼怪异地看着卓闵君。
“皇后娘娘怎么跪在这里”
“天这么冷,不要冻坏身子了。”
“快起来罢!”
她接连说了三句,一声比一声的音要高些,那般惺惺作态令人作呕的语气让人心理不适,她却将这当做乐趣。
“方才听到外面的声音,我还不信呢,走出来一看,竟然真的是皇后娘娘。只是您怕是看不到陛下了,今日早朝陛下发了大火,回到承乾殿后连批阅奏折的心都没有,臣妾好不容易才将陛下哄睡着。”
她眉眼含笑,仿佛故意要让眼前人生气一样,这般居高临下地看着卓闵君跪在她身前,是她日日夜夜都想看到的事。心中的愿望实现了,她迫不及待地想多看一看卓闵君那张扭曲的脸。
然而卓闵君只是抓紧了两边的裙子,没有理会她。
兰如玉停住话头,看了她半晌,忽然收起脸上故作纯良的笑容,露出讥讽之色,眼中满是得意和邪恶,她拥紧领口,呵地呼出一口气。
“皇后娘娘想要知道的,其实臣妾都可以告诉你,不必劳烦陛下,你要听吗”
卓闵君还是不看她。
兰如玉收回视线,望了望远处的宫墙,自顾自地说起来:“皇后娘娘真该庆幸自己是在这深宫里,才能不被外面的脏水波及。要臣妾说,卓家人也真的是太胆大妄为了,家里出了一个中宫之主还不够,竟然肖想更高的位子,密谋那等不轨之事,企图更朝换代,简直狼子野心!若不是我哥哥及早发现,上报给陛下,陛下还不知道汝阳王府的人是包藏了怎样的祸心,到时候真叫人打到宫城里,一切可就晚了!”
她声音尖利如刺,字字诛心,说到最后还扬手感叹,卓闵君豁然抬头,眼睛瞪圆了看着兰如玉:“你说什么!”
连一直克制隐忍的容卿听到这句话都忍不住心中惊骇,眼中浮动起惊涛骇浪。
谋反,这是多大的罪名,她们并不关心,重要的是这个罪名按在了卓家人头上,那是何等的讽刺!
容卿想了许多李崇演会用来摧毁卓家的罪名,唯有谋反,她想都不敢想。
卓永璋一生为大盛征战,降伏过西北蛮人,镇压过南域一族,卓家人世世代代戍守边疆,立下赫赫功劳,又怕功高盖主,在京中一直谨小慎微,不敢僭越,如今待卓永璋身为家族脊梁倒下后,整个卓家就要面临这样的诬陷和诋毁吗
一族的荣誉尽毁,那是怎样的狠毒残忍。
这都是那个人的意思吗
卓闵君觉得口中腥甜,胸腔中翻涌着怨气,她咽下一口口水,干涩的喉咙疼痛难忍,像刀子剌过一般,出口的声音已是嘶哑难辨。
兰如玉的话,她用了好久才厘清。
“原来是你哥哥”她忽地笑了,“兰子衍当年,为求娶我妹妹,在兰亭跪行到汝阳王府门前,用最谦卑的姿态,发誓一定会待她好。”
卓闵君看向兰如玉:“你哥哥那时,等的就是这一天吗”
兰如玉微微一笑,并没有答话。
“卓家世代忠心耿耿,对李家无有不敬不忠之心,只因你哥哥一句话,竟让一个百年大族蒙羞,不觉得可笑吗”x
“我哥哥不过一寻常读书人,自然没有那么有远见,他只是,说了人想听的话,做了人想看到的事。”
卓闵君眉头一立,她忽然站起身,抬脚便往里头闯,周围的宫人和侍卫见了,急忙横手挡在殿门前,她一介妇人,轻易就被阻拦住了,可是她不甘心,便一边向里冲,一边扯着嗓子喊。
“李崇演!你为什么不敢见我你说来说一说,亲口告诉我,这是你的意思吗是你要我们所有卓家人的性命吗”
皇姑母悲戚的声音回荡在承乾殿上空,几经转折,落入容卿的耳朵里时,她蓦地就落泪了。
抛弃了所有尊严和优雅的女人,质问她丈夫是不是想要她全家去死。
“娘娘如果要硬闯,不要怪奴才不客气了!”推搡中有一太监尖利地嚷道,见他果真要出手,容卿急忙跑到卓闵君身前,用小小的身子护住她:“不许你们碰我皇姑母!滚开!”
她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势气再大威严再盛,没了背后大靠山的庇护,在旁人眼中不过是垂死挣扎的蝼蚁而已,那太监丝毫不惧,上前一把抓住容卿的胳膊,就在他要将容卿推出去的时候,门忽然开了。
李崇演走了出来。
大盛的一国之君,登上皇位二十一年,如今已年过半百,黄色龙袍彰显着尊贵的身份,两手背过身后,帝王架子端得十足,明明是纵欲过度残败不堪的身躯,此刻却将脊背挺得笔直。
是了,卓家快要倒了,他可以堂堂正正底气十足地做一个拥有无上权力的帝王了。
“朕说了今日谁也不见,你在殿外吵吵嚷嚷,是将朕的口谕当做耳旁风吗”
李崇演出来便是不留情面的指责。
兰如玉微低下头,碎步行至他身后去,收敛了所有情绪。
卓闵君看着眼前这个人,眼前逐渐模糊,她心里憋着好多好多话要说,可是现在,她竟然不知道该说一句什么。
“陛下,卓家不会造反。”
她闭上眼,屈身跪了下去,两手交叠贴至额头,向下重重一拜,铃叮作响的金饰落到地面,那是一副低到尘埃里的姿态。
“陛下,卓家不会造反!”她又重复了一遍。
不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不说“你为什么忘了当初承诺过我的话”,只在复述一件事实。
她是卓家的女儿,她要为家族辩白,不是为她自己辩白。
“朕也希望如此,所以才让大理寺去查。”
“单凭惠妃哥哥一人之言,就将卓家满门关进大牢,几乎坐实了卓家造反的事实,如今真相尚未明朗,我们卓家人却要枉受冤屈,凭白背上这等天诛地灭的罪名,当年父亲平定内乱,还陛下一个海清河晏的大盛天下,卓家几代人命丧西北,热血洒满北境草原,到头来,陛下竟连这点信任也吝啬不予,传出去,岂不是叫那些忠心义胆之士寒心,叫天下人耻笑!”
“闭嘴!”李崇演怒吼一声,眼中已满是怒火。
他指着卓闵君低伏的头颅,因生气而扭曲的嘴脸让人生厌。
他说了这么一句话。
“你们卓家人是什么金贵的人朕要肃清政治扫平内乱,连怀疑都不能怀疑吗”
“汝阳王府功再高,业再大,能高过皇威,大过朕的皇权吗!”
卓闵君身形一震,犹如遭受晴天霹雳一般,她慢慢抬头向上看去,竟觉得那张脸如此陌生。
又或者,她其实很熟悉。
“兰子衍说的话,是陛下想听到的话,做的事,是陛下想看到的事,对吗”
卓闵君惨然一笑:“卓家权势滔天,功高震主,心生异念,密谋造反,被聪明的皇帝事先察觉将之扼杀在摇篮里阻挡一场动乱这样的故事发展,才是最好的,对吗”
“你在说什么”李崇演退后一步,慌乱地指着她,好像怕她还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一般,马上对旁边的人大吼,“快!将皇后送回凤翔宫!”
接着便有人过来架住卓闵君双臂,连容卿也没有逃掉,李崇演面色难看,其间还夹杂着一丝名为心虚的神情:“卓家罪名未定之前,你和容卿还是不要出凤翔宫了,朕看在三十年夫妻情谊上,未曾将你也拿进大牢,已是仁至义尽,你最好不要得寸进尺。”
“三十年”卓闵君被人狠狠抓着手臂,动也不能动,她双眼空洞,轻声呢喃着,然后抬眼去看李崇演,“那陛下又是从哪一年开始,就想着今日呢”
李崇演面色一冷,无情地挥了挥手:“带走!”
然后转身入了内殿,再也不回头。
三十年
三十年情谊啊,今日尽毁,不过旦夕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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