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片龙鳞(四)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玲珑从马车里跳了出来,满脸都是灿烂的笑,朝被簇拥在人群中心的那人跑了过去。
那人也冲她奔过来,紧紧地将她拥在怀里,玲珑再一次听到了他平静又规律的心跳,就好像曾经几十年的日日夜夜,没有丝毫改变。
他们一个魏侯夫人,一个皇帝,当着这么多人如此不成体统的热烈拥抱在一起,简直令人瞠目结舌!尤其是魏侯,他眼见对自己冷若冰霜的妻子见到皇帝却像是换了个人般扑过去,心中如何能没有怒意?
甚至都忘记去想这两人是何时见过面!
祝星渊心跳平静,情绪却很不平静,他握住玲珑的手,一刻也不舍得放开,低声对她道:“等上了御辇,我再同你讲我的事。”
玲珑点点头,开开心心让他牵着,眼角余光瞥到魏侯,才蓦然想起自己还有个“丈夫”。她扯了扯祝星渊的手,没等她踮起脚尖,他已经微微俯下|身子,将耳朵凑到她嘴边,听到她说魏侯是名义上的丈夫时,也未曾有片刻惊疑,只是颔首:“我知道了。”
随后的事玲珑便不用管了,她大可做个真正的甩手掌柜,都交给祝星渊处理便可。
然后她便大摇大摆上了皇帝的御辇,全程没看魏侯一眼,至于前后左右的人会如何惊异,那跟她没关系,她不在乎。这等离经叛道的事情她又不是第一回做,若是在意人类的目光,那她早死了,何必活到现在?
祝星渊在外头说了什么玲珑没听见,不过他很快便回来了,两人许久未见,他把她拥在怀里吻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着:“我知道一定会再见到你的。”
在我消亡之前。
玲珑戳了戳他的胸口,他好脾气地任由她戳,开始跟她讲自己的事。
两年前,他于皇帝身上苏醒,当时真可谓是四面楚歌,步步惊心,身边没有一个知心人,甚至连个能信任的都没有。叶仪把持朝政,对他的控制已经到了非常可怕的地步,祝星渊本来无所谓怎么样,只是他想起玲珑,又不舍得让她吃苦,却也足足花了两年时间才将叶仪的势力尽收囊中,同时也弄死了叶仪,否则堂堂首辅大臣怎会被发疯的马儿踩踏?
而且祝星渊将消息封锁,无论是庐阳王还是魏侯,都不知道叶仪是败在他手,朝中还有不少人以为他仍然是那个懦弱无能的傀儡皇帝,叶仪一死,便有不少人蠢蠢欲动想要效仿他再做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权臣。
原本,祝星渊是想以叶仪之死,朝廷无人打理的名义请庐阳王与魏侯进京,再一鼓作气扮猪吃老虎将这两人也诛杀的,可是万万没想到他会遇到玲珑,那么先前的一切就都不重要了,他从前的计划可以一笔勾销。
得知她现在是魏侯之妻,自然,并非先前那位,而她想要的是与魏侯的和离书,魏侯之母又在庐阳王手中,祝星渊登时便有了计较:“此事你不必操心,交给我来吧。”
“好呀。”她软绵绵地窝进他怀里,“交给你我就放心了,只是你可别告诉他风轻燕已经死了,免得他心生骄傲,觉得风轻燕临死前还爱着他,那也太给他脸了。”
祝星渊点头:“知道。”
两人在御辇里好一阵温存,待到了皇宫,玲珑先去洗漱换衣,祝星渊则于寝宫接见了魏侯,开门见山,不兜圈子:“朕要你与风氏和离。”
魏侯瞳孔一缩,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皇帝道:“作为交换,朕可以将叶仪手中的权力与精兵,并京城二十万御林军,全部交给你。”
闻言,魏侯心惊不已,开始考虑皇帝这是在说真的还是故布迷阵,毕竟眼前的皇帝和印象中的传言中的判若两人,他怎么能如此轻易相信?
“除此之外,朕还能为你诛杀庐阳王,配合你营救令堂,甚至,朕能写给你一份禅位诏书。”
祝星渊淡漠地望着魏侯,“这样,你愿意以一封和离书来换吗?”
魏侯按捺心中惊疑,克制地问:“臣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你很明白。”祝星渊声音平缓,好像说得根本不是皇位交替的大事,而是类似今天天气如何?你吃了吗?昨天晚上睡得好吗……这样的日常小事。“我不愿意将之称为交易,因此这是我给出的筹码,要不要接受,在于你。”
但祝星渊很清楚,魏侯一定会接受。
他的野心让他不会拘泥于儿女情长,而祝星渊提供给他一个绝佳的机会,可以不费兵刃便得到皇帝的认可,到时候他便是名正言顺的新帝,也能理所当然去讨伐庐阳王,根本不需要再有更多的伤亡牺牲,他为什么不答应?更何况他的母亲还在庐阳王手中,皇帝愿意帮助他,简直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臣不懂,陛下这样做,图的什么?”
祝星渊面前摆着一副棋盘,不答反问:“魏侯不如与朕下一盘棋。”
魏侯便起身坐到了皇帝对面,都说皇帝不学无术一事无成,可这棋越下,魏侯越是暗暗心惊,都说棋风如人,皇帝的棋风平缓而暗藏杀机,前期麻痹了魏侯,后期便一招制胜,令魏侯满盘皆输。
“朕也不怕魏侯不答应。”祝星渊落了最后一颗棋子,俨然魏侯的白子已无力回天,“若是没有一击即中的后手,朕又怎么放心让两个狼子野心的臣子进京呢。”
庐阳王与魏侯不把他这个傀儡皇帝放在眼里,祝星渊从来不介意旁人瞧不起自己,因为瞧不起,便会粗心大意,粗心大意了,便是他的机会。
“所以陛下何必还要问?既然陛下早已筹谋好。”
“朕是想要一个心甘情愿,好聚好散。”祝星渊随意拈起一枚棋子把玩,似笑非笑,“毕竟她很珍贵。”
这里的“她”是指谁,两人都心知肚明。
“那么陛下诛杀臣,一统天下,难道不是更好?”魏侯不能理解皇帝脑子里在想什么,把皇位拿出来,去换一封和离书?杀了他与庐阳王,不是照样要什么有什么?
“太浪费时间了。”祝星渊答道。
魏侯面露愕然,却见皇帝微微一笑:“朕花了两年时间在叶仪身上,已是心力交瘁精疲力竭,往后的日子过一日少一日,这天下如何,百姓如何,于我毫无意义,我要留在她身边,这便是我活着的理由。”
是的,对他来说,权力、地位、金钱,通通没有意义,他的空虚只有那个人能填补,所以他要留在她身边,一分一秒的时间也不浪费在别人身上。
可做一个好皇帝是很累的,祝星渊又不在乎这天下百姓的死活,他们是安居乐业还是流离失所,跟他有什么关系?
“朕经过考察,确定你比庐阳王更合适做一个皇帝,所以才选择了你。若是庐阳王心中尚有一份仁义,也就没你什么事了。”祝星渊平静地说,“你可以回去好好想一想,要不要写这封和离书,朕等着你。”
魏侯起身告退,只是临去前又忍不住问:“为何?”
他问得没头没脑,奇异的是祝星渊却听懂了,他心中暗自叹息那风轻燕与魏侯的野心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这份痴情忠贞终究是错付,但仍然回答了魏侯:“你可以当作,我们二人是前世的缘分,与你无关。”
魏侯经过门口时,恰逢玲珑沐浴后换了新衣来找祝星渊,她从他身边经过,连看他一眼都没有,拎着裙摆跨过门槛,等魏侯回头时,却见对自己面色平淡的皇帝已经露出笑容,主动起身迎她,又将她抱个满怀,两人亲昵地蹭着脸,她笑得比天上的太阳都要灿烂。
是他从未见过的笑。
他愿意放手吗?
可悲的就是魏侯知道,即便如今自己心中挣扎,可到了明日,他仍然会写下那封和离书双手奉上,因此一封和离书,和叶仪的势力、二十万的御林军比起来,实在是太轻太轻。皇帝不愿意把玲珑当作交易,因为对他来说她很珍贵,但魏侯不是,他冷血的心里情爱只占据了一小部分,为了满足自己的野心,他能够割舍掉这份情爱。
魏侯一夜未睡,睁眼直到天明,待到蜡烛烧成一滩烛泪,他才提起笔来,写下这封和离书。
写至“解冤释结,更莫相憎”时,他笔顿了下,蘸饱了墨的笔尖便不小心滴了个圆点出来,待到盖上印戳,魏侯盯着和离书,久久不能释怀。
他与风轻燕少年相识,那时他还是小侯爷,父亲健在,她女扮男装,随风老爷子走南闯北,二人相识,结为莫逆,直到后来风老爷子病逝,她恢复女儿身,而他也失去了父亲,力排众议娶她为妻,原以为一生恩爱不疑,却终究走上了一条不能回头的路。
他为湖州清北二府之势,纳耿氏女顾氏女为侧夫人,天下男儿尽皆三妻四妾,却忘了若是真心喜爱一个人,又怎能舍得与他人分享?他不明白她流泪抗拒是因为爱,只以为是妒,现在明白了,似乎也晚了。
男人狠心的时候翻脸不认,女人狠心时更胜男子,断的干干净净,头也不回。
她与皇帝何时相识?又如何会在一起?这些事他竟全然不知,她也不曾与他说起,今日这封和离书送上去,他便从此不是她的夫,两人彻底陌路。
她可曾也会想起年少时携手看花,婚后仰头赏月,花前月下海誓山盟?那些甜蜜又两情相悦的日子,她还会记得吗?
还是说,早在他要纳侧夫人时,便已心灰意冷,决意了断呢?
魏侯心中的惆怅与哀伤,终究被野心替代。
祝星渊拿到和离书后,破天荒对魏侯露出了一个足以称得上是温和的笑:“有劳了。”
他没有多留魏侯,挥挥手便让他退下,然后欣喜地捧着和离书去给玲珑献宝。
昨日胡闹一晚,她还躺在龙床上没有醒,被祝星渊拱来拱去,原本是想发脾气,结果瞧见和离书,顿时喜出望外:“你真拿到啦?魏伦那家伙真写了?心甘情愿写的?”
“这是自然,我是那种会逼迫他人做他人不愿之事的人么?”
玲珑反问:“你觉得呢?”
“当然不是!”皇帝陛下掷地有声。
她吃吃笑起来,让祝星渊取过宫灯,拿下罩子后,把和离书给烧了个干干净净。
这样的话,已经死去的风轻燕便能如愿了。
玲珑伸了个懒腰,像没有骨头一般扑进祝星渊怀里,他怕她滑下去,伸手揽住她的细腰:“待到此间事了,咱们便离开这里。”
他不喜欢人太多的地方,会打扰他们的生活,会让她总是好奇地把注意力分散,最好是只有两个人生活,谁都不要。
“去哪儿啊?你有钱吗?”
祝星渊点头:“有。”
皇帝可以不当,但钱必须有。
玲珑扒着手指头跟他说:“实不相瞒,我也很有钱,风轻燕的嫁妆现在全是我的了,我都换成了银票,你看,我随身带着呢!”
祝星渊知道她有许多宝贝,低头蹭蹭她的鼻尖:“实不相瞒,在下也有芥子空间,而且还能保鲜,你要什么就有什么。”
两人啪的击了个掌,开始盘算什么时候能走,又要去哪里,住到什么样的地方,祝星渊悄悄告诉玲珑,早在一年前,他于朝堂站稳脚跟时,便已着人偷偷寻了一处世外桃源,那里与世隔绝,不会有人打扰,而且这一年里他一直让人布置,剪去疯长的草木,换上她喜欢的花儿,还建了一栋屋子,准备了所有生活用具。
玲珑听得眼睛亮晶晶,两人一边说一边笑,全然不管外头的事。
不过现在就走还不现实,庐阳王还活着呢!本来按照祝星渊的想法,直接诛杀庐阳王与魏侯,这天下便是囊中之物,他也可以在找到她之前平定江山,给她一个最好的生活环境——本来他是这样想的。
因为他怕她到了这个世界,却是个乱世,又惹得她吃不好睡不好,若是太平盛世,自然没有这个担忧。
现在找到她了,所有的雄心壮志跟计划也就瞬间消失,魏侯不是想接盘吗?行啊,这满目疮痍的国家,就该留给这种志向远大野心蓬勃的人来治理,祝星渊敢保证,不出五年,魏侯那头浓密乌黑的头发就能少掉一半。
庐阳王不能轻易诛杀,因为没人知道他把魏老夫人藏在什么地方,万一对方狗急跳墙杀了人质,那可不妙。
但这又不是祝星渊的老母亲,怎么救,那得魏侯自己想办法,他顶多协助一下罢了。
在离开皇宫之前,总得把宫廷御膳吃个够本,玲珑是这么想的。
祝星渊也不上朝了,反正除却知情人,百官眼中的他本来就是个傀儡皇帝,上不上朝都无所谓,大家正忙着从庐阳王跟魏侯之间选择站队呢!
庐阳王是皇室正统,却为人心胸狭窄小肚鸡肠,便是投靠了他,也不一定善终。魏侯虽不是正统,却胸怀天下为人仁义且知人善用,若是归顺,定能不负毕生所学。
所有人都有志一同忽略了龙椅上那位傀儡皇帝,反正大家都知道的嘛,最终的新帝无非就是在庐阳王跟魏侯之间二选一,现在就是看谁眼光好能压对宝。
最终还是魏侯占了上风,若是庐阳王骨子里没有流着皇室的血,投靠他的人会更少。他自己显然也知道这一点,于是对魏侯更加怨恨,将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两人之间有血海深仇,至死方休!
当初魏侯大败庐阳王,使得庐阳王宛如丧家之犬奔逃回封地,他心中暗恨,便想要报复。
杀了魏侯弟妹,又掳走魏侯母亲做威胁,这档子事,魏侯是做不出来的,他有野心,却也有底线。
然而庐阳王显然不知道底线两个字怎么写,对他来说,能赢就行,至于怎么赢……管他呢!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他向来信奉无毒不丈夫这句话。
这边两人勾心斗角你来我往,玲珑跟祝星渊一起在皇宫里烤山芋吃。
皇帝陛下穿着常服,形象什么的完全不在意,两人在御花园刨了个坑,把山芋地瓜苹果等等能烤的东西放进去,还自己点火,把周围的宫人们看得胆战心惊,生怕这二位伤到自己,结果二人烤得兴致勃勃,直叫刚到现场的魏侯内心百味杂陈。
他的妻子,与他想夺走皇位的皇帝,亲亲热热蹲在地上烤山芋……这叫什么事儿?
魏侯往边上一站,你还真别说,完全被忽视了,没人搭理他。
那两人挖出一个烤好的山芋,可能是有些烫,魏侯眼睁睁看着皇帝把山芋一分为二,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打开之后……里面叉子汤匙筷子等等用具各色齐全,还有个小瓶子,小瓶子里挤出了乳黄色的酱,抹在山芋上,接着用小勺子挖着喂给玲珑吃。
她张着小嘴儿宛如嗷嗷待哺的雏鸟,皇帝一边喂她还一边给她擦嘴,嘴角噙着笑。
像是这样的事,魏侯从未做过。
蹲在地上烤山芋?太不成体统,给她喂吃的还给她擦嘴?叫人看见成什么样子?
这可是皇帝啊……
玲珑似乎是察觉到什么,正吃着,抬头朝魏侯这边看了一眼,这一眼看得魏侯心头一痛。
她好似是在看个完全陌生的人,一点留恋都没有,反倒是皇帝,看见魏侯后,向他比了个手势,意思是让他先等一会儿,他不能为了魏侯,就浪费自己跟玲珑相处的时间,天大的事情也得魏侯等,没有抛下玲珑的道理。
哪怕这只是陪她烤烤山芋,这种在魏侯等人看来不值一提的小事。
玲珑咂咂嘴说:“感觉还是抹炼乳比较好吃,蛋黄酱有点腻了。”
祝星渊从善如流的收回蛋黄酱,又摸出一个装着炼乳的小瓶子来,给她挤到剩一半的烤山芋上,喂给她吃。
她手里拿着根小树棍,戳着火堆,扒拉着看地瓜苹果有没有可以吃,一边张嘴等待投喂,祝星渊对她处处好,照顾的无微不至,把她当着孩子一样珍惜疼爱,哪里像是魏侯,嫁给魏侯,那不是当姑娘的,是当妈的。
不知道魏侯看到这一幕心里有没有什么想法,人家皇帝都能纡尊降贵陪她玩儿,他与风轻燕之间,成婚后却是相敬如宾到处讲规矩,讲那些规矩又有什么用呢,两人出门,他都不会牵风轻燕的手,因为高门贵族夫妻之间都是这样,夫主在前,妻子在后。
丈夫是天,妻子是地。
祝星渊与玲珑的相处,却完全打破了魏侯的认知,在他看来,这是不可思议的,同时,也让他心中某些陈旧、固定的观念开始崩塌,眼见皇帝对妻子如此温柔,他甚至开始想,如若当初自己也是这般珍惜轻燕,是不是二人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如果自己早一点认识到相爱的两个人之间是容不下第三人的,是不是也会夫妻恩爱,家庭和睦?
古往今来,男子都三妻四妾,可谁说只守着妻子过日子就不行呢?
他呆呆地望着不远处那对情人,心中闪过一抹悔意。
山芋的甜味很淡,所以需要抹酱,在这之前他们还试过了草莓酱番茄酱花生酱跟蜂蜜,最终玲珑认为抹炼乳最合她的口味,祝星渊便把其他的全都收了起来。不过地瓜跟苹果很甜,就不需要抹炼乳了。
魏侯看着皇帝将外皮脏兮兮的地瓜从火堆中扒拉出来,他又想起先前在侯府时,她似乎也在院子里烤过地瓜,那时候她一个人蹲在那儿,吃的小手小脸都脏兮兮的,宛如花猫,一点都不端庄也不贤惠。
可现在,她仍然蹲在那儿烤地瓜吃,陪在她身边的男人却不会嫌弃她不端庄不贤惠,反而笑着陪着她一起胡闹。
仿佛天底下,再没有比陪着她吃喝玩乐更重要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