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大齐京城北去雁门关,只有不到八百里路程,过了代州城后,官道便深入荒山野岭,罕见人烟。
皇朝立国百二十年,正值太平盛世,年年出现在雁门关的塞外诸族,不是什么精骑锐士、百战悍卒,而是络绎不绝的商队,以及每年前往京城朝贡的使节。
尊贵如使节队伍中的北胡王子,万夫莫敌的大修行者,也要将随身符兵暂留雁门关胡人刀兵,不得入大齐国境一步。这是镇国公荡平草原后立下的规矩。
这规矩延续一百多年,从来没有哪位塞北使节出言质疑。
或许他们在漠北牧羊时,也曾心生不忿,但当他们来到雄阔如神迹的雁门关,抬头望见关城上披甲执锐的赵氏将领,便连提出商量的想法都不敢再有。
赵氏修行者腰间的长刀,曾让草原血流千里伏尸百万,令草原之兵不敢弯弓而抱怨,使草原之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哪怕是时隔百年到了今日,胡人依然无法直视其威。
赵氏修行者与雁门关驻军,代表着大齐皇朝赫赫军威。
时值七月,烈日炎炎,热浪滚滚,距离雁门关六十来里的荒野官道上,一支二三十人的骑队,正护着十余辆载满货物的马车前行,车马下泥尘升腾。
骑士携弩带刀、顶盔贯甲,战马高大雄健,哪怕是赶车的伙计,都气息绵长。纪律严明的队伍里,除了马蹄哒哒,与车轱辘碾过泥土的声响,便再无其它杂音。
打头的马车上,一杆大旗迎风招揽,上书一个龙飞凤舞、遒劲有力的“赵”字,表明这支队伍属于大齐皇朝第一将门勋贵赵氏。
队伍的为首者,是一名锦衣玉带的少年郎,约莫十六七岁,五官俊秀,眉宇轩昂。虽无沙场悍将的铁血锐气,却不乏高门子弟的意气飞扬。
赵宁抬起头,看了眼前方不远处的一座雄奇石山,眼帘微沉,暗道“已经到了石猴山。看来今日这杀局,我是避不了了”
左右环顾一圈,赵宁面色逐渐凝重,眼神闪动间,流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深邃与智慧。眼下方到未时,艳阳炽烈,四野静谧,只有依稀鸟声可闻。
他在心里继续寻思“这里山道狭长,两侧都是高坡,地形于我而言毫无可以借助之处,反倒是对袭击者极为有利罢了,天时地利都是劣势,要不被害只能靠自己。”
念及此处,赵宁不再犹豫,勒住马缰绳,抬起手臂,示意队伍停下,转头对身旁一脸迷惑看过来的中年男子道“平叔,让大家下马,就地布圆阵。马车摆放在外,族人居内防御,准备应对袭击”
赵仲平国字脸,背负一个狭长刀匣,听了赵宁这话,深感意外,但见赵宁面容肃杀,绝非是在说笑,也不敢怠慢。将门子弟的身份,让他在探究根由之前,立马执行命令。
“所有人下马,结圆阵防御,立刻有贼人要袭击我等”赵仲平调转马头,指挥队伍行动。
二十多名骑兵,十几个赶车伙计,闻言虽然大惑不解,但手脚都同样麻利。伴随着人喝马嘶,队伍在最短的时间内,布置好了防御阵型。
原本湛蓝如洗的天空,不知从何时起了大片乌云,在很短的时间内海浪般席卷了大半天空,遮蔽了日头。前一刻还明晃晃的路面与山林,如同被参天猛兽吞进了肚子,倏忽间变得阴暗晦沉。
赵宁身在圆阵中央,眼神如箭,观察道路两侧土坡。他的呼吸渐渐放缓,心跳徐徐变慢,感官尽可能向四面延伸。
他知道,对手就在彼处的林子里,袭击随时都会发生
“公子,你怎么知道有人要袭击我们这里可是大齐境内,有谁敢袭击我赵氏马队”赵仲平来到赵宁身旁连声发问。
他觉得这是一件毫无道理的事,甚至可以说极为荒诞。方才执行赵宁这个家主继承人的命令,完全是将门习惯使然。
赵氏乃大齐皇朝第一勋贵之家,得皇帝倚重、受万民敬仰,族内修行者数百,家主乃是王极境的巅峰高手,在京城坐镇军方最高衙门大都督府,族人在北境率领十万精锐把守雁门关
纵然皇朝之内,有些跟赵氏为敌的世家大族,但谁敢无端对赵氏动武,那就是自寻死路
“我当然知道。”沉眉敛目的赵宁,回答得十分笃定,充满不容置疑之意。
今日这场袭击,他已经经历过一次了
他们这支队伍,是从京城出发,例行给雁门关的族人送补给的,马车里装的都是修炼资源,价值不菲。
但就像赵仲平说得那样,赵氏从来都没想过,有人敢在大齐境内,袭杀赵氏族人这种事也从来没有发生过,加上这样的例行补给每两月就有一次,赵氏早就习以为常,所以随行护卫并不多。
这也是赵宁年满十六,开始参与家族事务后,第一次带队前往雁门关。
可就是在这一天,在石猴山前,队伍意外遭遇截杀随行族人死伤殆尽,物资全部被劫,赵宁自己也身负重伤而后治疗了将近一年,才勉强恢复元气。
这场袭击,本就是针对赵宁这个,赵氏唯一家主继承人,以及赵氏的。
十三年前的这次痛苦经历,曾让赵宁痛心疾首,也让他和整个赵氏,都在后来的岁月中,付出了极为惨重,此时根本无法想象的巨大代价
十三年前准确地说,是在前世。
在片刻时间之前,那个赵氏家主的悲惨人生,成了赵宁的前世他在战死之后没有赴黄泉,而是回到了自己的十六岁,回到了今日
前世,今日之战,让赵宁修行根基受损严重,后来伤势虽然复原,修炼速度却大不如前。以至于在那场浩劫来临之际,他都没能踏足王极境。
实力的弱小,让他在赵氏覆灭之时,根本无法扭转局势,只能眼睁睁看着族人手足相继陨落,直至自己也命丧黄泉
“公子”
“休要废话”
赵仲平还想问什么,被赵宁抬手打断。
他现在密切关注着道旁动静,没心思跟对方赘言。
至此刻,长空已然是黑云滚滚,如有仙人在天外笔走龙蛇,厚重的云层压迫下,大风呼啸如鬼嚎,左右哗哗乱响的林木半倾欲倒,高耸的石猴山似乎不堪重负,有低头欲折之姿。
而道路两侧的高坡上,还没有出现人影。
赵宁对此并不很奇怪,他清楚,自己突然的应变,让袭击者也始料不及,摸不着头脑,一时惊疑不定前世这个时候,对方可是已经杀出来了。
前世对方以有心算无心,一个突袭,就让队伍损伤近半、阵脚被完全冲乱,后面的战斗根本没法打。这回赵宁及时应对,让队伍结下防御阵型,箭上弦、刀出鞘,以逸待劳,情况就完全不同。
但对手不可能就此退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们还是会动手
忽的,阴沉的天空骤起一声炸雷,其音之大,落在众人心头,如山崩地裂一道叉子状的闪电就在不远处落下,将灰暗的山野映照得惨白如雪。几乎是同一时间,一声尖利的呼啸似银瓶乍裂,猛地在山坡上的林子中响起
霎时,伴随着短促而急利的簌簌声,一道道矫健的人影自林子里跃出,从两侧土坡上俯冲而下
这些人虽然只着劲装,并无甲胄在身,奔行间却有猛虎之势,眼下手持利刃如潮袭来,眼神凶狠,面容狰狞,仿若群狼出击、恶鬼扑食,要吃肉饮血
“迎敌”百多名杀气凛然的强敌奔袭而至,赵宁却在这一刻完全沉静下来,面如止水,波澜不惊。
前世,他无数次在千军万马中纵横捭阖,跟这世间最彪悍的锐士浴血厮杀,也遇见过这天下最强大的修行者。眼前这点场面,实在是不值一晒。
赵宁冷静,训练有素的赵氏族人同样沉着。
马车内侧、圆阵外围手持劲弩,分列两排的二三十名甲士,同时扣动劲弩扳机,沉闷的弦动声里,两排弩矢如电飞出,分射两侧
这些劲弩虽然不是符兵,但袭击者也大多只是锻体境,双方距离不到五十步,正是劲弩威力最大的范围。
刚刚从山坡上冲下的袭击者,顿时有不少人被强劲弩矢当面射中,前奔之势戛然而止,身体倒飞出去,重重砸在土坡上,又滚坛子一样摔下。
闷哼声此起彼伏。
赵氏甲士皆为精锐,纵然有少许弩矢被对方避过,这一轮齐射,也让袭击者倒下了十几人
双方距离过近,让他们没有装填弩矢,发射第二箭的时间。而那些没有被射中的袭击者,眨眼就到了近前赵氏甲士行为果断,一箭发出,多半果断放下弩具,目不斜视反手抽刀。
袭击者跃过外侧货车,悍然杀入圆阵,然而他们还未落地,便要迎接赵氏甲士蓄势斩出的长刀。一时间,货车前鲜血飙飞,如墨泼洒。
身在圆阵中央的小部分甲士,迅速给弩机装填弩矢后,开始配合外围同伴,精准点杀翻越货车的袭击者。
轰隆不绝的雷声里,明灭不定的闪电下,人影幢幢的战场忽白忽暗。往来厮杀的人群中,刀剑相撞拉出点点火星,灿若萤火,与天际的闪电交相辉映。
战斗从一开始,就极为惨烈。
赵氏甲士凭借出众战力、及时准备、完整阵型,在前期给予了袭击者很大杀伤,不到半刻时间,圆阵外围就倒下了三十多人。
然而袭击者的人数,却是赵氏甲士四倍有余,前赴后继冲杀而至,在半刻后成功杀入圆阵之中至此,双方陷入殊死混战,伤亡迅速扩大,一个又一个赵氏甲士接连倒下。
云层好似成了漏水的筛子,滂沱暴雨如期而至,狂风中豆大的雨珠泼洒在甲胄上乒乓作响,冲刷着鲜血在地面汇聚成潺潺红色细流,又被激斗的人踩得四处飞溅。
燥热的地气为之一凉,战场的暴烈却声势更重。
赵宁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他之前就有预料,以眼前这些族人的战力,根本无法战胜人多势众的袭击者。他要想自保,打赢这场遭遇战,就得寻求别的转机。
“公子,对方人数太多,大伙儿抵挡不住了,我护着你突围吧”赵仲平回到圆阵中央,焦急地对赵宁道。
这五步方圆之地,袭击者还没有踏足,赵宁被团团护卫,至今还未出刀厮杀过。
“对方将我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你修为又不占优势,我们如何突得出去就算突出去了,这荒郊野岭的,也逃脱不了对方的追杀。”赵宁的话音没有丝毫情感波动,如同在说跟自己无关的事。
队伍里的修行者都是锻体境,只有赵仲平是御气境,袭击者除了人数优势外,还有两名御气境高手就在近前战斗。
“那怎么办”赵仲平急得满头大汗。
如果大家今日都饮恨于此,那不仅是奇耻大辱,也是冤屈得很。皇朝第一勋贵之家的家主继承人,在国境之内被人袭杀,他们却连袭击者的身份都不知道
赵宁抬起眼帘,视线穿过重重雨幕,落在百步之外,道路左侧的土坡上。
彼处站着一名青衫仗剑,手打黑色油纸伞的男子。珍珠般的雨滴不断从伞扣垂下,大风吹卷得他衣袂飘飘,阴暗的光线衬托,使得他犹如掌握一切的鬼神。虽看不清面容,睥睨之色却已彰显无疑。
从他的神态气质来看,可知赵宁等人在他眼中,已跟必死蝼蚁无异。
赵宁眸中渐生杀气。
前世他被这群人袭杀成功,虽然侥幸没死,付出的代价却是不能承受之重。如今,在这个刻骨铭心的场景里,再度感受到对方智珠在握的蔑视,他心中焉能好受
“将千钧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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