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询苦笑一声:“陛下可不是隋炀帝。
“中央集权并最终加强皇权这件事,最大的敌人就是世家门阀。
“陛下最忌讳的,无疑是世家一起反攻皇权,颠覆皇帝对天下的统治。有隋炀帝血淋淋的前车之鉴,陛下在对付世家时,当然会有完整而深远的布局与计划。
“一言以蔽之,现在陛下之所以敢用谋反的罪名来威逼陈氏,只不过是因为如今到了陛下应该、可以大刀阔斧动世家的时候!”
陈安之神色一僵。
陈询接下来的话,更是让他如坠深渊。
陈询跟陈安之从头梳理了皇帝收权的谋划。
皇帝计划的核心,是分化世家,让世家陷入互相争斗的死局,同时加强寒门力量,让自己的实力快速增强。
首先,皇帝让跟他有师生之谊,对他非常信任的老师徐明朗,做了朝廷宰相。
每个有作为的皇帝,即位后都得有施政纲领,宰相想要青史留名,也得有自己的主张与政绩,而当宋治成为帝王徐明朗成为宰相时,大齐已经承平百年,正处在盛世高峰之时,外无强敌,内无忧患。
在这种情况下,宋治跟徐明朗想要有所作为,就得另寻他途。于是宋治跟徐明朗制定了收拢将门兵权,文官节制武将的国是。
大齐有十八将门,而士人门第只有十三个,文武强弱之分一眼可见。
这个局面是开朝时形成的,彼时太祖扫平天下,当然更加倚重将门,所以将门势大;但到了太平盛世,这个关系就得改改。手里握着兵马的对象,一定是皇帝首先忌惮的对象,古今皆然。
徐明朗跟皇帝达成协议,并且雄心勃勃想要一展抱负。
于是乎,皇帝这就一手挑起了文武世家之争。
在他的暗中扶持下,徐明朗很快取得巨大进展,将门世家受到不小打压,随着诸多将门官员被罢官,军中出现文官监军,兵部落入文官之手,吴氏杨氏被降爵,将门世家的权力大为削弱。
在这个过程中,徐氏一跃成为第一世家,徐明朗自身成为皇朝第一权臣,威风一时无两,宋治也算给足了徐明朗好处。作为交换,徐明朗默许宋治扩大科举取士规模,监军与兵部中出现寒门官员。
为了帮助徐明朗成事,顺利收拢兵权,宋治还分化了将门。
他利用孙氏这几代人多出俊杰,族中出现了两名王极境,野心膨胀,对大都督之位有了觊觎之念的情况,扶持孙氏在将门内部另立山头,与赵氏分庭抗礼,破坏将门团结,让赵玄极无法集中将门力量跟徐明朗抗衡。
但赵氏毕竟是第一世家,在军中威望深厚,若是赵氏对宋治的举动不满,宋治就很难区处。
为了避免赵氏记恨帝室,宋治这些年一直想方设法安抚赵氏,在秋猎场上赏赐赵宁射雕弓,给予他出仕的高起点,而后又赐给他金蚕丹,向雁门关增兵三万,等到赵七月年龄到了之后,更是直接封赵七月为后,都是体现。
第二步,等到赵氏等将门,对门第文官的打压的不满,积累到了一定程度,就要引起内政不稳,有可能联合起来作乱的时候,皇帝便暂时抛弃门第,暗中支持赵氏等将门反扑士人门第,引导他们将怒火发泄到门第身上。
于是,刘氏、庞氏相继倾覆,郑氏、吕氏家势大衰,门第势力受到惨重打击。
起初打压将门时,皇帝没有动赵氏,对其他将门也是压而不灭,但到了对付门第时,随着时机成熟,皇帝收世家之权的力度加大,这就有了门第整个覆灭的情况。
当门第遭受惨重损失,将门有抬头之势时,皇帝又开始再度站在徐明朗这边。
这一回,皇帝不再把赵氏排除在打压范围之外,他之前的布局也发挥了作用,安思明成功带着六万将士入驻雁门关。
而赵玉洁进入后宫,将会成为皇帝对付皇后的刀子,就是意外之喜。
在这个过程中,皇帝见缝插针,因势利导,让寒门官员势力成功壮大。
至此,士人门第跟将门勋贵之间的斗争,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大齐文武世家,几乎不可能再走到一起联合起来对抗皇权!
加之将门内部都已经分裂,实力大减,而宋治手里的寒门势力,也已经足够跟门第、将门分庭抗礼,所以宋治开始实行第三步。
第三步,设立推事院。
让唐兴和周俊臣等人网罗、制造官员的各种罪名,大举向世家官员动手,罢黜一个个世家官员,再用寒门官员顶替,进一步侵夺世家大族的权力,扩大寒门官员力量!
同时,故技重施,扶持门第内部产生第二座山头,进一步分化门第力量,引发门第内斗。因为此时皇权已经很强,皇帝就能让被扶持的门第完全听从他的号令,成为皇权附庸。
而皇帝选定的要扶持的门第势力,就是陈氏!
宋治加强皇权的道路,目前就走到这里,往后他还会有哪些手段,尚未可知。
听完陈询的分析讲述,陈安之目瞪口呆,愣了许久。
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想必人生观都已经崩塌了。
这不奇怪。
光明伟岸的皇帝竟是如此面目,要他去效忠一个这样的人,他怎么都做不到。皇朝的权力争夺如些阴暗丑陋,他甚至都生不出忠君报国之念!
陈询没有打扰陈安之发呆,自顾自喝了一盏茶。
良久,面无人色的陈安之艰涩开口:“为何为何是陈氏?陛下为何要选择让陈氏来做这个里外不是人的角色?为什么要把陈氏架在火堆上烤?”
陈询放下茶碗,神色悲戚:“原因自然只有一个,柿子捡软的捏。
“陈氏弱,所以没有选择,否则在陛下与徐相的报复下,陈氏必然成为下一个被除名的世家;因为陈氏弱,好控制,所以陛下才让陈氏来做世家当中,第一个无底线依附皇权的应声虫,而不用担心日后被陈氏反噬。”
陈安之豁然起身,悲愤的一脚踢飞了案桌,脖颈青筋暴突的大吼:“这不公平!陈氏诗书传家、专修礼法,满门忠义之士,从未有过作奸犯科、违法乱纪之事,皇帝怎么能这样对待陈氏?!他就不怕寒了我们的心吗?!”
陈询没有制止陈安之发疯,只是用悲伤哀绝、无奈凄凉的目光看着他。
接触到陈询的延伸,陈安之就像是被抽走了魂魄,陡然不动了。
就因为陈氏专修礼法,向来有原则有立场,所以陈氏完全依附皇权,对其它世家而言,才更有冲击力,才能起到带头作用。
陈安之一屁股坐倒在地,泪如泉涌!
他知道,从今往后,陈氏会成为世家笑柄,会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无论皇帝要陈氏做什么,是对徐氏出手还是对赵氏出手,陈氏都无法拒绝。
陈安之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皇帝要他去捉拿赵宁、魏无羡进入推事院刑讯,他该怎么面对这两个手足兄弟。
可陈氏没有选择。
他也没有选择。
陈询从案桌后起身,缓步来到门前,面容沧桑的抬头看向阴沉沉的天空,寂然不动良久。
末了,他长叹一声,“小寒已过,大寒将至。”
大寒,一年之中最冷最难熬的时节。
很多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穷苦百姓,熬不过这个时节,会死在这个寒冬里。
陈氏呢?
翌日,陈家家主在朝会上,收回了之前反对皇帝将淑仪吴媚进位为一品丽妃的谏言。为了让自己的态度有说服力,陈家家主提议,自此之后,朝臣不再干涉后宫之事,全凭皇帝一言而决。
此言一出,朝堂上顿时群情汹汹,文武两派的世家重臣,都纷纷指责陈家家主无耻之尤。只是片刻,陈家家主就被喷了满脸唾沫。
而寒门官员则相继附议,赞同陈家家主的意见,一时之间朝堂争论不休,各种声音嘈杂一片。
末了,皇帝没有赞同陈家家主关于后宫之事的提议,理由还是皇家无私事。作为交换,对于淑仪吴媚进位为丽妃的决定,朝臣再也没能阻止。
退朝之后,陈家人好似成了瘟神,世家官员人人避之不及。有性子暴烈的,更是在经过陈氏官员面前时,恶狠狠吐一口唾沫。
自大齐开朝立国以来,皇权与世家共天下的大局,之前无论世家如何内争,在限制皇权肆无忌惮扩张立场上的一致性,随着陈氏无底线投靠皇帝,宣告破裂。
这是皇权的胜利,是世家的失败,是宋治承宋氏数代先帝遗泽,一手造就的天下大势!
赵玉洁得知自己升为丽妃的事情定了下来,是当天午后,在崇文殿伺候宋治处理政务的时候。
这让她喜不自禁,连忙下拜谢恩。
这些时日以来,她在崇文殿的差事,已经不是简单的整理奏折,间或被宋治询问一些对某件政事的见解,而是在宋治身旁有了自己的小案,开始批阅部分宋治自己没多少兴趣处理、事体不大的上疏。
这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码事,是身份的巨大转变!
赵玉洁的确聪慧无双,她在宰相府的时候,就在徐明朗的耳濡目染下,接触了政务开阔了眼界,学习到了该用什么角度思考国事,这几个月被宋治有意提点教导,已经渐渐具备独当一面的实力。
虽然赵玉洁批阅的奏折,宋治都会再看一遍,审核她的处理是否妥当,但这个行为本身就已经意味着,宋治对赵玉洁能力的非凡认可,与对她这个人的极度信任!
让嫔妃帮忙批阅奏章,即便是只涉及小事的奏章,这种事莫说在百余年的大齐皇朝没有出现,就算往上数千年也是绝无仅有!
没人知道宋治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图。
虽然知道这件事的人,目前本身就只有几个宋治的心腹宦官。
但在这些人看来,这是宋治对赵玉洁的宠幸无以复加的表现。
宋治真的宠幸赵玉洁吗?
之前不好说,但是现在,答案已经毫无疑问是肯定的。
因为赵玉洁已有身孕,太医诊断过了!
这也是宋治在朝堂上,要群臣同意他提升赵玉洁品阶的理由之一。
赵玉洁的容貌可以用独步天下来形容,更兼体察人心,善于逢迎,昔日徐明朗都无法抵挡她的魅力,被她在须臾之间拿下,如今长时间的朝夕相处之下,宋治又怎么可能不动情?
对宋治来说,天下都是他的,他想做什么想睡谁,根本就不必有顾虑,不管是真心喜欢还是只因为欲望,他都没有压抑自己的必要。
就这样,赵玉洁再一次完成了人生的华丽蜕变。
“起来吧,不必跟朕多礼。”
宋治牵着赵玉洁的手将她拉起来,一把将对方抱在怀里,让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嘴角噙笑的拨弄着她的青丝,意味深长地道:“这天下是我们的,我们自然要做一番大事,让后人永远记住我们的名字。
“吴媚,你可准备好了?”
“臣妾遵命!只要能让陛下稍微高兴一些,臣妾做什么都愿意。”
立政殿。
端坐在案桌后的皇后赵七月,听罢心腹侍女对今日朝堂风云的转述,眼帘不由得耷拉下来。
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过皇帝。皇帝不到立政殿来也就罢了,她去崇文殿的时候,敬新磨也总是告诉她皇帝正在批阅奏折,吩咐了任何人不得打扰。
而现在,皇帝竟然为了一个嫔妃,不惜在朝堂上闹出如此风波!由此可见,她近来遭受的冷遇,跟这个叫作“吴媚”的嫔妃有直接关系。
对方她当然见过,而且次数很多,她毕竟是皇后,也知道对方出自宰相府,但她没发现什么异常情况。如今看来,皇帝对这个人的宠幸已经达到了非同一般的地步。
“派人去查,本宫要知道她所有的底细。从她打娘胎里出来到进入宫城,这期间她的一应情况,事无巨细,都得给本宫翻出来!立即去办。”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