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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头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是什么感受。
他之前从没想过,他心中的富贵圣地,天子脚下的燕平城,会是如此血腥黑暗,那乾符年间的盛世,竟然是如此血腥肮脏的盛世!
陈青喝了一杯酒,盯着李大头问:“你知道,我现在最后悔的是什么吗?”
李大头茫然摇头。
陈青又喝了一杯酒,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娶妻生子!”
李大头惊诧回神:“娶妻生子,不是每个男人都要做的事?”
陈青哂笑一声:“我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嘛。
“可你知不知道,就是这句话,让那些权贵地主有钱巨贾,一代又一代的,可以毫不担心下面没有被他们压迫剥削的人!
“看看如今的世道,看看这冰冷残酷的现实,孩子们过得都是什么日子?没完没了的课业,无休无止的学习,哪还有多少闲暇,谈什么快乐童年?
“小小年纪,就被激烈竞争的世道洪流卷入其中,面对赤裸裸的利益,今天跟这个比,明天被父母拉着跟那个比,敢放松敢懈怠吗,有快乐有心灵世界吗?
“成年人一直过压力深重的紧张生活,都会心怀怨忿,戾气郁积,到处寻求发泄,不惜逮着机会就言语攻击别人,完全不顾是非黑白。
“小孩子过这样的生活,平日里又不被唯利是图的先生,教授道德匡正品性,哪里分得清什么道德可贵,知道什么是正确的?他们顾得上吗?
“有闲暇的时候,哪里还能不什么新奇刺激简单无脑就追求什么,哪管对方是不是妖魔鬼怪?
“再被掌控部分舆论的权贵稍微引导利用,被周围的同伴与环境裹挟,做出视粮食如粪土这等骇人听闻的事,有什么奇怪?
李大头听得心惊胆战,却无法反驳。
所谓妖魔鬼怪,是燕平那些油头粉面的戏子,男不男女不女人不人鬼不鬼的,经常由青楼老鸨带着招摇过市,偏偏很受少女少男们追捧。
少年强则国强,少年们这样下去,这个世界怕是要彻底坏掉!
李大头再是资质普通,眼下也有如坠冰窟之感。
陈青还在继续诉说:“我们小时候虽然穷,但我们穷开心啊,小伙伴在一起哪怕是玩泥巴,都能玩出无数花样来,就算是奔跑,都有许多种奔跑的游戏。
“我们小时候过得那么苦,家里有那么多活计要帮忙,可我们依然有童年。因为课业是能念完的,一天的活计是有限的,更没有那么些竞争压力。
“而现在,孩子们没有童年也就罢了,一旦成年,我所吃过的苦受过的难,他们都要一个不落的经受一遍,甚至是比我们更加辛苦,活得更加没有希望。
“我爱我的孩子,我希望他活得开心幸福,可我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让他面对的是怎么样的一生?
“我自己经历了这样不堪忍受的折磨,还让他也经历一遍?我跟他有多大的仇,要让他承受这些?我一个做父亲的,为什么要这么害自己的孩子?”
这些话如当头棒喝,震得李大头身体晃了晃,要不是及时扶住桌面,都要从板凳上摔下去。
他之前一直生活在松林镇,没有经历过见识过那么多;他尚且年轻,还未娶妻生子,不曾去计划过孩子的未来。
现在他走了河北很多地方,见识过不少东西,今日又听陈青说了这些,只觉得自己未来的人生一片黑暗,自己那未出生的孩子实在是命苦到了极点。
凡此种种,让李大头欲哭无泪:“青哥儿,这吸人精血吃人血肉的世道,实在是太过骇人了,要想活得不这么糟心痛苦,你有什么办法没有?”
他现在是真的怕了,毕竟谁不需要渡过自己的一生呢?所以他虚心向陈青这个脑子不傻不木的过来人请教。
“有。”说出这个字,陈青长吐一口气,仿佛身上压力松了大半。
他夹起那根被他搁置许久的小青菜,施施然放进嘴里,不紧不慢的咀嚼,尽享其中的鲜嫩美味后咽下,优哉游哉对李大头说了两个字:
“躺平。”
李大头不明所以,第一感觉是这两个字格外消极,转念又品味出了不一样的智慧,有一种说不出的逍遥自在的意味,好似可以凭此面对一切风雨雷电。
他认真的问陈青:“什么是躺平?难道是躺下不干事?不为生活努力了?得过且过麻木不仁,穷困潦倒也无所谓,不为将来不为家人奋斗了?”
陈青不以为忤,微微一笑,娓娓道来:“你只是乍听这两个字,没有深入理会过,不解其中真意,难免想当然,认为这是自我放弃自甘堕落。
“这不奇怪,每一个没有真正了解它,而又高高在上自以为是的人,都会这么认为,并且傲慢不屑的批评它。
“想要理解‘躺平’,你首先得弄清楚一个问题。没有考虑清楚这个问题,就不可能真正理解‘躺平’二字的含义。”
李大头兴致大起:“是什么问题?”
陈青举起酒杯,跟李大头碰了一下,喝下之后看着对方的眼睛,正色问对方:“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亦或者说,你有没有想清楚,人该怎么样渡过自己的一生,才算是不枉来人世间走这一遭?”
李大头又愣住了,好半响没有一个字。
这么深刻的问题,他这个俗人怎么会去想?
从小到大这些年,一开始他什么都不懂,就知道瞎玩瞎闹腾,后来懂事了,知道了父母的艰辛不已,明白了自己有人生需要负责,便按照父母的意思努力。
再大一些,清楚父母也不是万能的,便有了自己的想法,而身边的同伴周围的人们,都在追逐金钱财富,按照挣钱多少来定义成功者与失败者。
受周围的人与大环境影响,自己也开始追逐金钱,并将其视为一切的中心,由此诞生出攀比心虚荣心,哪怕挣不到钱,也千方百计让自己看起来富有。
再往后,金钱富贵的衍生品,例如名贵服侍首饰,大城池的房子户籍,出入高档青楼,坐拥宝马雕车,一掷千金,也成为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对象。
为了这些,任何东西都能拿来交换,仿佛那就是生命的意义所在,人生的唯一支撑。没有这些,生命便卑微下贱,跟蝼蚁无异,不值一提,活该去死。
当然,李大头也没去死,毕竟富贵离松林镇的他有些远。
没有富贵的周围伙计镇子百姓,也都在继续生活,只是谁有钱就崇拜谄媚谁,谁没钱就瞧不起鄙夷谁罢了。
加入反抗军后,这些都成了过眼云烟。
李大头现在脑子里只有左车儿的背影,唯一的奋斗目标就是追逐对方的脚步。做不了英雄,至少要做能跟随英雄的战士。
生命的意义,人生该怎么渡过才算不白活,这么高深的问题李大头就算想过,又怎么可能想得明白?
普天之下亿万之众,又有多少人想透彻过这个问题,有明确清晰的答案?
陈青也没期待李大头能给出答案,面带微笑但眼神庄重的道:
“没有答案没关系,但你首先得确认一点:人活在这个世上,绝不是为了给人做牛马当牲口。
“人生的活法,往大了说,我们应该心系家国,为国家更美好奉献自己的力量;往小了说,我们应该让自己过得快乐幸福。
“所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不外如是。
“明白了这一点,不再没头没脑的追逐金钱财富虚荣地位,知道自己真正在乎什么想要什么,就是初步活明白了。
“初步活明白了,就能认识何谓‘躺平’。
“躺平是一种智慧洒脱的生活态度,核心是摒弃功利虚荣之心,降低旁人强加的不必要的欲望,在自在的生活中体悟生命的美好。
“这跟麻木不仁行尸走肉毫无关系。
“我们依然要努力工作,只是不必在燕平这种大城池,做那种天不亮就起子时才能下差的活计,起码不能未老先衰吧?
“挣钱是为了生活,而不是反过来。哪一者更重,就看你花费哪一者上的精力时间更多。
“我们依然想要生活得更好,只是标准不再是金银珠宝宝马雕车,一掷千金,大城池的房子户籍——不是一味摒弃这些,而是不强求。
“有大钱就在大城池生活,没有大钱就不在大城池生活。生活美好的核心是心灵闲适,没有太强的压迫力,可以追逐美好的东西,譬如桑干河的桃花。
“我们依然关心家人孩子,只是不必他们都是大城池的人,州县的人就不是人了?州县就不能住人了?
“现在州县的人,可生活得比大城池的人,要舒适自在得多。
“”
陈青说了很多,说了很久,听得李大头渐渐明悟。
末了,陈青总结道:“不要活得像个大户人家里累死累活的牲口,要活得像个湛蓝天空下自由自在的鸟儿,这就是‘躺平’追求的最高境界。
“降低欲望,过质朴率真的生活,是‘躺平’的基本要义。”
李大头心中的阴霾散去不少,有些明白了陈青的想法,“所以你现在打算离开燕平了?”
陈青很欣慰李大头真正明白了他的意思,颔首道:“我不是地主大户,也不是有钱权贵,燕平的确不适合我。
“卖掉这里的房子,回县城去,虽然挣的钱会少,但总能有更多时间陪伴家人,可以去看春天的桃花,与孩子放风筝,孩子也能有个童年。
“俗话说心安处是吾乡,我想要心灵放松的生活,想要自己和家人更多的笑容,就是这么简单。”
李大头高举酒杯,连敬了陈青三杯。
吃完这顿饭,陈青跟李大头走出酒楼,正是华灯初上的时辰。
到了门外的陈青,忽然停住脚步,看着街上匆忙的行人,声音醇厚:“我是有大志向的,年少时就想为国出力,成为这个国家的人才,不负一腔热血。
“是到了燕平后,我发现拼死拼活的工作,只是在给有钱人挣钱,跟让国家美好毫无关系,所以不得不放弃志向,离开燕平回到县城,去过自己的日子。
“这不是我的错,对吧?”
这番突如其来的话,让李大头怔了怔,他看见陈青的侧脸轮廓刚硬线条粗粝,只是沧桑感太过深重,抹去了眸中原有的锋芒与锐气。
在这个车水马龙灯火如流繁花似锦的燕平城一隅,在这个平常普通而又寂寥落寞的时刻,李大头没来由的心口发紧,呼吸有些拉锯子的感觉。
他肃然道:“是,这不是你的错。错的的确是这个世道。”
陈青没有露出如释重负的轻松笑容,只是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声音依旧像是绑了万斤大石:
“这天下没有世外桃源,州县虽然相较于燕平汴梁这种地方好些,但权贵地主巨贾豪商织造的大网,已经笼罩了过去。
“我就算回县城,也无法真的摆脱被剥削压迫的命运。
“你是反抗军将士,你应该明白,我们想过的这种生活,虽然没有害谁,但却触动了权贵地主大户巨贾等既得利益阶层的逆鳞,一旦形成有规模的浪潮,必然遭受他们强有力的反扑打压。
“权贵大户们,掌握了这天下的大部分财富,夺走了原本属于我们的劳动成果,我们虽然恨得咬牙切齿,但却无力推翻他们。
“谁叫他们势大呢?
“如今,我们没有去反抗他们,不惜夹着尾巴做孙子,只是想让自己过得轻松安适一些,不过想多陪陪家人孩子,让日子里多一点笑容,他们都不允许。
“你看,在现今这个世道,身为平民百姓,我们真的没有选择的权力——我们连选择自己想要过哪种生活的自由,都已经没有了!
“你说,这世界还有公平可言吗?我们还有作为人的基本尊严吗?这到底是个什么世道?请问今日这寰宇,究竟是谁家之天下?!”
李大头张大了嘴。
是啊,这个世道最混账的地方就在于,不是陈青想不做牲口,就能不做牲口的。
大户人家不会允许自己家的牛马,变得不再如以往那般任劳任怨,更不能容忍对方突然撂挑子不干了,撒开脚丫子奔向田野,去自由自在的追逐桃花。
穷则独善其身?不存在的。
权贵地主想的,是要天下穷人“兼济”他们这些富贵之家!
就像陈青需要借钱庄的银子购置房宅,给孩子请课外先生一样,穷人即便没有钱,也得借贷把自己变得肥美,以确保权贵地主可以吸取到足够的精血!
最讽刺的是,穷人借得钱庄的银子,仍是源自权贵大户。
牧羊,给羊吃自家牧场的草,让羊变得肥美,再薅羊毛,最后杀之食肉。
城池里被圈养的大多数平民百姓,一个个被敲骨吸髓,变得骨瘦如柴步履蹒跚,而高居云端之上,用不怀好意的残忍笑容,俯瞰着他们的权贵巨贾,却一个个吃得身体庞大,以至于充塞了整片天空!
这个世界,是一个终极狩猎的世界。
这个世界的规则,这个世界的环境,这个世界的风气,是云端上那些掌控话语权的狩猎者们,所制定的,构造的,推动的。
他们靠此掌控这个世界,让这个世界变成一片属于他们的巨大猎场!
而陈青这些平民百姓,被压迫剥削欺负逼迫到了这个份上,都没有说去反抗推翻权贵地主们,而是夹着尾巴主动降低生活水准。
可哪怕是这样,权贵巨贾们都不允许!
贪得无厌,得寸进尺,是真的把大伙儿当牲口,毫无人性可言啊!
若事实果真如此,那么天下受苦受难者,已经是退无可退!
李大头深吸一口气。
这一回,他没有张嘴无言。
他的眼神渐渐坚定,如同有刀剑交击,他的五官徐徐深刻,就像是刀砍斧凿塑造出来的,他一字一句的道:
“青哥儿,小时候都是你帮助我保护我,这一次,换我来顶在前面吧!”
说出这句话的这一刻,李大头脑中豁然开朗,心里像是照进了什么光芒,倏忽间一片明亮,整个人有破茧而出之感。
他第一次真正明白何谓反抗军,明白了他们到底在为什么而战!
走出松林镇至今,他第一次在左车儿伟岸的背影之外,看到了更加夺目耀眼的存在——那是一轮正在缓缓升起的,全新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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