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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白山之远忧其君 一
    京东十五里铺,一行马车在向朝阳门方向慢慢地驶去。在中间一辆青幔宝盖马车上,坐着一个四十余岁的男子,清瘦的脸,下巴三缕胡子,显得飘逸儒雅。他端坐在车里,微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叫甑应澄,是提举体仁宫院总裁甑应嘉的兄长,这次奉弟弟之命来京,有要紧事办。



    随着马车的摇晃,甑应澄的心也在起伏不定。对于这趟差事,他心里是叫苦不已,有些抱怨起当家作主的弟弟。这明摆着是去替人打头阵,万一不妙,第一个顶雷就是甑家了,真想不到一向精明的老二怎么会这么糊涂?他难道被枕边风吹晕了头?



    想到这里,甑应澄心里就在发恨,只恨自己虽然是长子,却是妾室所生的庶子,完全没法跟正房太太所出的嫡子甑应嘉去争,只能眼睁睁看着甑家家主之位,以及提举体仁院总裁的官职落到老二的头上。真是造化弄人,要是自己执掌甑家,肯定比现在兴旺百倍。



    正胡乱想着,马车却突然停了,甑应澄不由脸色一沉,喝声问道:“怎么回事?”



    外面长随连忙答道:“大老爷,于管事上前去打探,马上就回来。”



    “嗯,”甑应澄鼻子一哼,又坐回到原位上,微闭起眼睛。



    过了一刻钟,一个男子满头是汗地跑了回来,站在马车窗口旁边回话。



    “回大老爷,前面的路被堵住了,十五里铺有上百官人在接驾,他们的马车随从太多了,还有数千闻讯过来的旁人,塞得满满当当,衙役和驿丁正在疏通,需要些时候。”



    甑应澄脸色不由一沉。



    他一行是从运河北上,在通州上岸转车,原本可以从正安门直入南城进京,再经崇文门入内城。俗语说,东贵西富,北尊南贱。南城就是普通百姓们居住的地方,甑大老爷怎么愿意从那腌臜之地穿过去,太掉身份了!所以他传令在通州上岸后特意绕了一大圈,从十五里铺入朝阳门,谁知堵在这里!



    “有没有递帖子过去?说这是提举体仁院总裁甑府的马车。”甑应澄不悦地说道。体仁院是国朝太祖皇帝在金陵的潜邸,提举体仁院总裁,名义上是负责清扫照料这座龙兴潜邸,顺带着给皇室置办些江南土特产,品级也不高,但朝野上下谁不知道它是皇上安置在江南的耳目,非天子心腹近臣不得委任。甑府的帖子,就是阁老也要买几分面子。



    “回大老爷,递过去了,只是,”于管事凑近低声道:“前面着绯袍,补云雁、孔雀的有二三十人,着青袍绿袍的上百人。我问了,说是京里的文官们来迎接从辽阳回京的烟溪公。”



    “烟溪公?”甑应澄沉吟一会,脸色恢复了正常,开口吩咐道:“你派人去京里府上说一声,说老爷我会晚到,叫他们好生候着。嗯,还有,派人去贾府通报一声,讲清情况,说我明日再去他府上拜访。”



    “遵命老爷,我马上去安排人。”



    十五里铺,春日照耀下,还有几分暖和,在驿站外的空地里,站满了上百位官人,穿着绯、青、绿袍,补子上的各色飞鸟相映成辉。



    站在最前面一排的人,都是绯袍孔雀以上的人物,刘玄只认识周天霞等几个。刘玄一直在默默注视着站在周天霞身边,跟他低声细语的那位四十出头的男子。他长得正气拂然,英采秀发,尤其那双眼睛,格外有神,偶然扫一眼过来,落在人身上居然有金石之声。



    他是殿中司御史大夫、成均馆侍讲学士、天章阁学士欧阳毅欧阳学士,跟杨慎一不仅是同年,更是莫逆之交。当年太上皇秉政年间,废后另立,杨慎一上书进谏,搞得当时的太上皇和皇太后下不来台,欧阳毅是在奏折上第一个副署的人。后来杨慎一独力抗下了雷霆天怒,被安置辽阳看管,欧阳毅却上表请辞礼部左侍郎,乞骸回乡,被再三挽留后只受了天章阁学士一职,专门整理太祖、高宗两位先皇帝的文字。后今上继承大宝,这才加了成均馆侍讲学士、殿中司御史大夫等职。



    只是他生性严正峻刻,刘玄刚到京城时,几次上门投贴拜访,均被拒绝。理由是他有可能被点为秋闱或春闱考官,为避嫌还是不相见得好。后来刘玄考中了进士,又上门投贴,还是被拒绝了。说刘玄若是没中试,他当大开府门相迎,现在刘玄状元及第,要是相迎反倒有前倨后恭、弃贫爱贵之嫌,还是等刘玄恩师回京,师徒再上门拜访好了。



    察觉到刘玄的眼神,欧阳毅微微笑了笑,转过头去继续跟周天霞说话。



    “来了,来了!”有人匆匆跑了回来禀告道,人群一阵骚动,很快又恢复正常。刘玄站在第二纵队前排,仅在大师兄鞠中玉身后。他不仅是杨慎一的关门弟子,更是科举成绩最高的学生,所以被众师兄们推举到了第二位。在他身边仅差半个身位的是户部主事鲁学良,再后面的人就是并排三行了。



    第三纵队算是杨慎一的师侄们,都是第一纵队的弟子们。看到这三纵人在整齐衣服,肃正待礼,围观的人也稍微骚动了一下又安静下来了。这上千人或是进士举人,或是国子监贡生,或是京师北直隶的学子,都是仰慕烟溪公的年轻才子们。



    一辆马车沿着官道缓缓地驶近,坐在车前的除了一个五十岁的车夫,还有一人。四十多岁,神情淡远纯朴,深婉不迫,目光坚毅如磐石,坐在那里腰杆笔直,如同一颗参天白山松。只是青色衣衫发黯,不知穿了多久没洗,须发散乱,真的像是从囚牢里放出来的一般。



    旁人看到这副仪表,可能会有些失落。不过熟悉他的人,反倒放心了,他还是那个模样,十年的地方安置生活还是没有改变他。



    “诚中!”欧阳毅率先上前,拱手朗声道。



    杨慎一跳下马车,快步走到欧阳毅跟前,拱手对礼,两人对视许久,杨慎一才缓缓说道:“文则,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诚中,这些年苦了你啊。”欧阳毅感叹道。



    周天霞等人一一上前见礼,寒嘘几句后,鞠中玉、刘玄、鲁学良三人领着众同门,上前躬身行礼,恭敬地说道:“学生恭迎恩师。”



    杨慎一的目光在刘玄三人的身上扫过,又在其余众弟子身上扫过,脸上露出难得的笑意。随即第三纵队,以及外围上千人齐齐躬身行礼,大声高呼:“我等恭迎烟溪先生!”声音之响,如同千山万川在遥相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