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清欢近日里最喜欢的事情不外乎两件,一是在渠江边练剑,二是躺在阿满搭的秋千架上小憩。
立夏之际,夜晚的空气中流动着柔柔水气,像无形的轻纱,晚风便似轻纱拂过清欢的面庞,她抬手抚平耳边凌乱发丝,继续将手撑在后脑勺,屈膝平躺在秋千架上。
“哎”少女嘴里发出一声极低的感叹,惊动了底下的女童,于是坐在秋千上的女童满脸疑惑地抬头看少女,见她一袭水色云烟衫,袖口绣着淡雅的茉莉,清瘦面庞,正满脸惬意地吹着晚风,身边放一把秀气轻巧的剑。
“好不容易甩下他们两个,得空偷闲,刚回来躺下没多久,你这丫头就坐我底下吃点心,还吧唧嘴。”语气里尽是慵懒惬意。
“那你给我下来!”身形娇小的女童站起身,双手叉腰,生气地抬头对少女大声喊道,“每天霸占我的位置,还这么多怨言!”
少女也不生气,似是和女童拌嘴惯了,眼也不抬地悠悠说道:“这秋千架这么高,你上的来吗?再说,承认你是专门为我搭的不行吗?”
阿满气不过,将手里点心胡乱塞进嘴里,含糊不清道:“谁专门为你搭了?仇清欢,你不要脸!”说完还用小脚使劲踢了下木架,疼的哇哇直叫。
少女终于睁开清澈的双眼,哈哈大笑。
次日,天微亮,仇清欢仍旧持剑直奔渠江畔。已经好几次,魏铎和仇秀月起身时,发现清欢床榻上早已无人,从阿满口中得知她每日行程,这才放下心来。
晌午,孙神通清炒几样小菜,留清欢用膳。平日里高谈阔论的孙神通,今日有些沉默寡言,心事重重的模样。仇清欢开口问,他缄口不言。直到清欢佯装发怒,转身离开时,孙神通才开口道:“老夫兴许要出寨数日。”
“我以为多大事儿呢,”清欢松了一口气,“您就放心去吧,屋子我帮您照看着。孙老头,你不会是舍不得我吧?”清欢狡黠地瞅着孙神通,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一丝难为情。
孙神通不动声色地黯然神伤,转眼又恢复平日半开玩笑的语气:“欢丫头,你的功夫什么时候能比得过你一半的牙尖嘴利就好咯!”
两人打打闹闹,欢声笑语洒满清静的院落。
清欢再来木屋的时候,孙神通早离开了。她随手翻看一本书桌上的星象古书,起身默默地在茶桌前坐了会儿,心里空荡荡的,便提剑往屋后树林走去。练了好一会儿,越想越不对劲,匆匆赶往仁和堂。
一个熟悉的修长身影正被郑伯引荐着往书房走去,清欢好奇,跟了上去。刚走到书房门口,乖乖地跟郑伯打了声招呼,就听到阿爹的声音响起:“殿下此时身在何处?一路行来可有暴露踪迹?”
“魏将军放心,十安一路小心庇护,并无外人知晓。”年轻男子的声音传来,不紧不慢,清欢一下想到了初夏傍晚的轻风。
“仇清欢,傻站在门外做什么?进来。”仇秀月淡淡地说,清欢本想等在门外,如今只好便硬着头皮进门,脸上挂着尴尬的笑,说道:“既然来了客人,阿爹阿娘就先忙罢,欢儿退下了。”
许十安转过头来,双眸轻眨数下,喉结上下吞咽,眼神里充满说不出的激动和紧张。他装作好奇,小心翼翼地端详着少女,见她只一根木簪挽发,神情中多了几分少女的灵动,全然不似初遇时面对陌生男子的冷漠与清冷。少女始终难为情地抿嘴看着地面,他便肆无忌惮地打量,又察觉自己太过失礼,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暗暗抚平躁动不安的心。
“站住,”仇秀月先是跟身边的魏铎眼神示意自己先离开,走到清欢身边停顿一步,出了书房门,来到偏厅,“近日功夫可有长进?”
清欢以为阿娘要坐在偏厅叙家常,没想到阿娘穿过侧门,一路踱步问话,来到了偏厅后院,站立片刻,又开口道:“清欢,如若有一日阿爹阿娘要把青城寨交于你,你该当如何?”
清欢眨巴眨巴眼睛,不解道:“阿娘问这个做什么?欢儿自知功力尚浅,平日里不修边幅惯了,无法胜任寨主一职。”说完惭愧地低下了头。
仇秀月欣慰一笑,追问道:“那如若有一日,你出落成人,能够独当一面了,可还愿意?”
清欢听出阿娘语气里的认真和严肃,自她记事起,阿娘就是一位不苟言笑、雷厉风行的侠女,清瘦淡漠,颇有威信,从不与自己过分亲近,总是默默关注自己的行事作风。
“阿娘,欢儿志向不大,却不在此处。”清欢神情淡淡的,语气坚定执着。
两人四目相对,仇秀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电光火石之间,韧锦出鞘,“锵”一声落在清欢脚下,仇秀月身形一闪,站立在院落中央,双手负背,抬头示意:“捡起来,跟我比试比试。”
清欢也不含糊,抓起韧锦就上。仇秀月仍旧双手负背,脚步生风,只做闪躲,也不出手,见对方防守紧密,每次出剑离阿娘三寸有余,不一会儿就泄气了。仇秀月借势伸手轻抽对方发簪,一时之间,如瀑长发散落脸颊,发出阵阵茉莉淡香。
仇清欢垂眸,眼中光芒黯淡,轻声说了句,欢儿输了。仇秀月将木簪还了回去,转身头也不回地边走边说:“十年磨一剑,为己还是为人?”
清欢有些郁闷,坐在渠江畔发呆半晌,身后一片初夏新绿。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她不耐烦地望着渠江说:“你俩干嘛呢?”
惊蛰狠狠瞪了江明远一眼,一副做错事的样子,来到清欢身边,笑脸相迎,道:“好几日没见你了,怪想你的。刚从你院子过来,喏,郑伯母给的桂花糕。”
清欢道了声多谢,接过来就扔进嘴里吃,嚼了半天才察觉两人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她,于是叹了口气,说:“我没事。等过几日带你们到城中看些新鲜物事。”
少顷,江明远以先生布置的课业还未完成为由,先离开了。惊蛰本想陪着清欢再默默坐会儿,眼见夕阳西下,想到再不回去吃晚饭就要被白露姐姐板着脸教训,便依依不舍地走了。
“谁?”清欢忽然警觉,初夏时分,却一片落叶于空中划落。
“仇姑娘,久违了,”嗓音温凉如风,拂过江面,泛起层层清波,“许某曾许下姑娘一句诺言,必定上门致歉,不知姑娘可还记得?”
仇清欢狐疑道,几个时辰前在书房撞见此人,分明是有要事与阿爹阿娘商议,并非专程道歉,但见此人诚意满满,也不愿多做计较,拱手回礼道:“许大侠金口玉言,在下佩服。许大侠似是有要务在身,清欢不便多叨扰,有缘再会。”
仇清欢又摆出一副清淡的神色,好似对一切都不在意,事不关己。许十安方才还窃喜,瞅见清欢小女孩的神色,如今又陷入惆怅,为何此人情绪无常,无迹可寻?
南浦城,东榆林巷。近月,一处空荡宅院终于有了人气,两位少年模样的男子入住,身边亲眷无几,身份神秘。待添置好宅院各处家具和下人后,又吩咐下人在院落栽种新木,不出一月,便有了许宅清幽一隅。
漱玉馆前,庭院石凳上,两白衣长袍少年相对而坐。其中一少年,长发披肩,面色略微苍白,正轻缓优雅地斟茶,柔声道:“十安,此话当真?”
许十安面露喜色,少年气浮现于面庞,好似密林缝隙中透过的阳光,道:“自然当真。灵均兄,魏将军与仇寨主已答应,不日后便将前往襄樊与我盟会和,清剿陈党势力。”
阵阵茶香飘在空气中,子宗感慨万分,低头饮茶,静默片刻。借助吴越苏家的江湖势力,子宗在暗中调查得知,金羽卫统领陈蒯,受齐王指令,于庙堂之外豢养死士,创立浊莲教。此教鱼龙混杂,狐假虎威,为非作歹,江湖人皆称:齐王灭众派之心,昭然若揭。
子宗对皇家宗亲仅存的亲情,在多年前的那个被追杀的夜晚,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无法以一人之力、以罪臣之子的身份抗衡皇室,便暗中集结势力,共同对抗浊莲教。子宗心存忧虑,他不见尽头,心戚戚然,深感世事坚阻,夜不能寐,时常独坐廊下观日出日落。
子宗恨齐王,他的皇叔。可恨久了,便忘了恨的意义,又嘲笑自己可怜可哀,似无能之士于无声处怒吼,反抗和挣扎太过渺小,但心中不甘和常年病痛又时刻提醒他,不可弃,不可欺。
“宗谷主果真神人也,灵均兄的气色比以往好多了。十安几日后打算于南浦泛舟游玩,不知灵均兄可愿一同前往?”许十安按捺不住语气中的兴奋与期待。
子宗随时都能被十安这种活泼的少年气感染,会心一笑,点了点头,说,好。他只信得过一人,唯许十安一人而已。
子宗观万物皆如清风明月,不知情为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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