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0年,8月21日,庆元府,鄞县。
如今正是秋稻成熟之时,鄞县之南的大好平原,错落有致的小块稻田尽数洋溢着金黄的色彩,随着不时吹来的秋风摇曳着,与远处环绕的高山相得益彰,预示着庆元府的豪富们又有了一年好收成。
在这大好时节,一艘小船由本地船夫撑着,载着几名短发戴帽的乘客,沿着密集的水网,七拐八拐,来到了城南约莫七八里外的一处地方。
“这,这里……”林宇从船站起来,尽可能伸长了脖子,向四周望去,看着望不到边的稻田,一脸迷茫。“真是这里么?”
他本就是宁波人,当初机缘巧合去了东海102做了船员,又来到了这个时空。今年他随船来到了庆元府,在望海镇的齐鲁会馆管理安保工作,某种意义也算回到了故乡。但可能是近乡情怯,之前的几个月里他一直忙于工作,也没来庆元府腹地看看,直到最近才抽出空来,找到了自己家的“旧址”,也就是这一带了。
后世此地是处城镇,高楼商厦随处可见,可现在放眼望去,能看到的只有一块块的农田——这倒也不意外,毕竟现在的城市化怎么也不可能跟后世比,但这大片农地连个地标都没有,林宇甚至连确定自己的具体位置都做不到,更别说去寻访一些熟悉的印记了。
“客官,客官?”船夫打断了他的思绪,指着岸边的一处栈桥说道:“这周边就这一个村子了,客官是要下船呢,还是接着逛逛?”
林宇反应过来,又朝周遭扫了一眼,说道:“再往前也没意思,就在这下吧。麻烦船家等我一阵子。”
船夫点头道:“客官请便,我就在这眯一会儿。”反正这帮人给钱包了船,等也是应当的。
林宇留了一人在船守着,带着另两名近卫兵了岸,在周遭随意逛了起来。
他们下船的这地方是一处小市,因几条小河汇聚,交通便利,故是每月集市的地方。不过今日未逢集,再加农忙人都在田里,所以市没多少人,只有一个小茶摊开着。
林宇转了两圈,还是没有找到熟悉的印记,有些失望,干脆去了茶摊,要了几杯茶,顺便跟店家聊了聊。
他特意用了本地方言。虽说隔了几百年,用词语调都差了不少,但出奇地还能聊起来。店家一开始见他们衣着怪异,还有些提防,后来听他这么一说话,再加他出手阔绰,也就打开了话匣子。
“那一片啊,大都是陈家的地。陈家可是大族啊,几十年前陈家老爷中了进士,家道就兴旺了起来。后来陈老爷的儿子娶了朝中一个吴相公的女儿,那可就更势大了。嗨,只可惜几年前吴相公过世,陈家里面也没新进士,势头就又颓了下来,不过论起田产,仍是这城南一带最大的。”
“哦,那最近有哪家又兴起了吗?”
“还真有!客官你看西边那一大片,可都是临河的好田,就是王家新置办的。说起这王家,可真是文曲星眷顾,出了一对好兄弟,都是自幼就聪慧无比的。王家大哥儿好几年前就中了进士,还是听说好难的一个甚博学科的,为官多年了。今年他家二哥儿又中了进士,也是这科的,那可真是风光啊。一门两进士,不兴旺都难啊!哦对了,这几日他家正在庆贺此事呢,摆了宴席,还有花车,客官有兴趣可去看看。”
听着店家讲述诸多家族的起起落落,林宇也是感慨无比。末了,他随口问道:“店家,你们这附近可有姓林的人家吗?”
“林?”店家思索了一会儿,摇头道:“姓林应该有不少,但我也不熟,没见过有大家的。”
这年头乡间大多数是聚族而居,同姓之人往往一住就是一个大家族,周边人即使不来往也会知道有这么一族人。如果连店家这样消息灵通的人都不知道,那多半就是真没有了。
林宇露出了明显的失望表情:“这样啊……”
虽然早就知道机会渺茫,但他来之前一直是存了一份期望,期望能找到自己几百年前的“家人”,或者说先祖的。
人总是多彩的,全体大会中已经有人完全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在新世界中以全新的身份生活下去;而还有人还是无法割舍下与过去的联系,不愿做无根之萍,试图寻找一份寄托的,林宇就属于后者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大多数人对祖先不关心,主要是因为隔了几百年,即使想寻根也无处可寻。而庆元府也就是后世的宁波,民间一直以家族为单位传承,还是有可能找到一些踪迹的。
但没想到,线索还是断了……虽说仍有些不聚族零散居住的林姓人家,但难道还能一家家找过去?即使找到了又能如何呢,又没法做dna鉴定,难不成还能全养起来?
店家见他这样子,又试探着说道:“客官可是来寻人的?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南边村里有个老举子就是姓林,听说是多少年前迁来的,不知是不是客官要找的人……”
林宇惊喜地站了起来:“真的?是在哪里?”
……
“阿袁,我带米回来了!”
林还安扛着一袋米,推开了院门。
一开门,他看到的不是迎出来的老妻,而是几名年轻男子,一愣神。
眼看这几名男子对自己行起了礼,林还安赶紧把米放了下来,整理了一下衣冠和胡须,还礼道:“不知各位是?”
这时他的老妻端着一盘切好的肉自里屋走了出来,见他回来,心急口快地道:“这几位哥儿是来认亲的!”
林还安疑惑地看向林宇:“认亲?”
林宇有些苦笑不得,他本没打算这么直白,不过之前他付钱请那位茶摊店家来拜访这家林姓人,店家一进门就对这林家大婶喊“有人来寻亲了”,弄成了这样。
事到如今,他也没法说什么,只得道:“在下林宇,乃东海国人。不知林先生可曾听闻过东海国,当年我们先祖出海……是以回到祖籍所在寻亲,就找到了先生这里。”
“东海国?”林还安一惊,下下打量了林宇一遍,遗憾地说道:“算算年头,也该差不多……可惜,小员外既然是自外来,那就不该是了。哎呀,真是怠慢了,怎能让客人这么站着?阿袁,快斟茶来!”
说着,他就请林宇在院中的竹椅坐下。林还安的妻子袁氏将林宇带来的酒肉端了来,又新做了几个小菜,两人就这么聊了起来。
这林还安本非庆元府人,差不多二十年前携家人乘海船北,结果在庆元府外的海域失事,他本人侥幸得救岸,但同船的父母、妻子和幼子便杳无音讯了。所幸他熟读经书,寻个生路不难,后来就在当地安顿下来,还成了新家。他在这里一边以代人写信、教书为生,一边试图科举寻个出路,但这么多年来都没能过了礼部试,今年又是落榜,也是蹉跎。
算下来,当年失事的幼子也该和林宇差不多大了,因此林还安看到陌生的林宇来“寻亲”之时不免也产生了一丝期待,心脏直跳。但两人把经历一比对,又绝无可能是他,也是,哪有那么多巧事呢?
但不管怎么说,两人同姓,年龄差了一辈,也都有失亲之痛,因此很快亲近起来。
“对,今年那王仲仪中了进士,噫,当初我俩还是结伴进行在赶考的呢,如今人家眼看着就除官了,我这只能再埋首读三年了。唉,人生有几个三年啊。”
“哈,都是朝廷那帮人不识货,没发现伯伯的文采!”林宇吹捧了他一句,看了看他的胡子,又有所感慨。后世这个年纪的人都是督促孩子读书,这时代却要亲自读书赶考,多少人的一生就这么空耗过去了……
林还安又吹嘘了一下自己与周边几个出名文人之间的关系,林宇也一直捧着他,气氛十分愉快。眼看着太阳落山了,林还安便热情地邀请林宇宿一晚。反正这时也不可能回城了,林宇便从善如流留了下来。
第二日,林还安又邀请林宇去大族王家参加新科进士王应凤的流水席,开了开眼。
第三日……出事了。
一大队兵丁自江登岸,气势汹汹而来,沿途的村民无不躲进家中闭好门窗,以免遭了无妄之灾。
林宇一开始看了吓了一跳,还以为是朝廷翻脸了要来捉他呢,不过很快就证明是虚惊一场,他们路过后很快向东去了。
“怎么回事?”他向同样从门缝里往外望去的林还安问道,“这是干嘛呢,剿匪?”
林还安摇了摇头:“最近没听说有什么贼匪呢,东边有什么……陈家?”
他的表情突然惊惧了起来:“不好,听闻最近陈家主人忤逆了贾相公,难道是出事了?”
“什么?”林宇赶紧向他询问了起来。
林还安解释了一下。原来这陈家主人叫陈蒙,是名士陈埙之子,之前与重臣吴子良有姻亲关系。贾似道登台后,陈蒙对他的所作所为很看不过去,经常直言讽刺。现在难道是贾似道忍不住了,要抄了他家?
林宇听了眉头一皱:“这也行?贾似道也太霸道了吧。”
林还安听他直呼其名,赶紧嘘了一下,道:“不可这么冒犯。”然后又紧张了起来,“说起来,我当初还在陈家做过几年塾师呢,现在每年也多有来往,不会扯到我家吧?”
说着,他赶紧检查了一下门闩,又往后门走去,一边还对林宇招呼道:“小员外,麻烦来搭把手,把那块石头搬过来堵住后门……”
林宇也走了过去,招呼近卫兵搬起了一块似乎是旧磨盘的石头。“伯伯,说了好多次了,叫我林宇就行了。”
正当他们要把石头堵到后门,后门却“笃笃”敲响了。
几人一愣,林还安犹豫了一下,去把后门拉了开来。
两名女子立刻冲了进来,其中一人见院内这么多人很是惊讶,但也管不了了,当即朝林还安拜道:“先生救我!”
她穿了一身粗布衣裳,也没佩什么首饰,脸用烟灰摸了好几道,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出俏丽的面庞和细嫩的皮肤,绝非是干粗活的穷人家女子该有的样子。
林还安一愣,然后就认了她出来:“陈小娘子?你怎来了?”
此女正是陈蒙家的女儿,当年林还安曾经在陈家给他家子弟当过蒙师,故有些交情,但没想到今日她居然跑来了。
陈家女儿哭诉道:“今天我家来了一帮兵丁,说是我爹贪污之事发了,要籍录全家。天哪,我爹为官清廉,怎会有此事?定是朝中有人冤枉他的。您也知道,我们这些女子若是被籍录了,可是要发配去做那行的啊,我怎能……所以便逃了出来,可也无处可去,慌不择路只能逃到您这儿来了。还请先生念在师徒份,收留小女几日!”
林还安立刻纠结起来了,理性他很不愿意惹祸身,但感性他又不可能见死不救。
正当他手足无措的时候,突然瞥到林宇几人把那块石头放下来了,立刻眼前一亮,把林宇拉过来对陈家女说道:“阿陈,有个去处绝对可包你安稳……你可愿意去东海国一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