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国风有了些兴趣:“什么意思?”
孔嘉谊取过一枚黑子和一枚白子,随手摆在棋盘一角,说道:“我们说的小农经济,就是传统的男耕女织,吃的穿的都自己生产,效率不高,对外界产品也没有太大的需求。就像这棋子,黑色代表农业,白色代表手工业,放在一起就是一个个小村落和庄园,就是一个内循环的小经济体。”
季国风无所谓地点点头。
孔嘉谊接连取过好几对黑白子,散布在棋盘上,一边摆着一边说道:“传统的农业社会,这样的小经济体对外界需要的不多,输出的也不多,最重要的产品不如说是人口,一个村子人满为患了就出去开拓新的村子,直到布满宜居的大地。”
然后,他又抓了几枚白子,放在中央的天元位置:“有了人就有了阶级和国家,统治者从村落收取税赋、人口,集中到一起,就有了城市。城市有了外来输入的资源,就有了工明兴起……但归根结底,这个体系还是很原始的,资源从农村单向输入城市,生产力不发达,经济不活跃,能抽取的资源数量也不高,一旦秩序崩溃,这个体系也就会立刻衰退。这就是传统的农业社会。”
季国风继续点头不语。
孔嘉谊把棋盘上的棋子扫到一角,重新取棋,在九个星位各放了好几个黑子,又抓了一大把白子放到了天元位:“而这是我们想建成的商业社会。城市和农村各司其职,城市专注于生产工商业产品,农村专注于生产农产品,各自的效率相比旧时都大幅提升,而且是相互交换,不是单方面攫取。这样的社会,不但生产力大幅提升,而且统治者抽取税赋也更为容易,能够调用更高比例的社会资源。”
他指了指之前被扫落的那些棋子:“这样的两个社会一旦发生碰撞……我们都懂得。”
季国风长出了一口气:“也是我们一直在力图做到的。到现在为止,我们取得了一些成绩,但还差得很远。传统的小农经济真是水泼不进,我们商品就是生产率再高,成本再低,也不可能比他们更低,毕竟他们自产自销,完全不计成本的。只能把人用顷田一点点勾出来,重塑社会结构……你说的加速瓦解是什么意思?”
“小农经济其实没有那么稳固,”孔嘉谊拿起一枚黑子捻着,“关键不在于卖,而在于买。”
季国风做了个洗耳恭听的姿势。
孔嘉谊继续道:“你卖不进去,是因为他们不计自己的劳动成本,但只要他们能正确地衡量这一点,传统的小农经济就会轰然瓦解。比如说,你用半贯钱卖深山里的某农户一匹麻布,他们自然不会买。但如果你先花钱从他们那里采购一些山货,他们就会开始衡量了——同样是一个月时间,我进山捡香菇能卖多少钱,花同样的时间织布又能织出多少来?这么一比较,过去的自产自销的优势便荡然无存了。”
季国风略一思考,便点头道:“是这个道理,也确实是正在发生的事……那么你说的加速瓦解,意思就是向农村采购更多的物资吧?所以这就需要大量的钱,所以就需要金融改革?”
孔嘉谊一拍手:“所以就是钱的问题!说到钱都开心,可钱搞来了该怎么花怎么投放?除了必须花的那些,我看就应该投放到农村去——也不是简单的投放,应该有两个方向,一是雇佣工人,为城市工商业提供劳动力;二是收购粮食、棉花、皮毛等农业原材料,为城市提供原材料。反过来,农民有了钱,就能从城市购买更多的商品,这就循环起来了啊!”
季国风笑了起来,但摇了摇头:“说得很好,但是,这所谓的‘金融改革’,即使一时能变出一些资金来,也不可能是无穷无尽的吧,真的能支撑这么大规模的采购吗?这又回到刚才的问题了,你说了‘商业社会’这么大的好处,但钱不会真的就从天上掉下来,没钱怎么办?”
孔嘉谊开始收拾起棋盘上的棋子,一边收着一边说道:“的确,金融不是无源之水,就我们现在能操作的这些发行代币、债券等等的手段,只能募集一笔相对较大但不可持续的资金,如果量化分析的话,上限大致是年财政收入的三到五倍。不能作为常规手段,只能用于应付非常规事态,比如说战争……”
季国风点头道:“这倒是有道理,我也是认同的,比如说上次那个金原券就搞得不错。”
“对,”孔嘉谊又重新摆起了棋子,“几十万的资金,如果是强行征税的话,不知道得耗费多少人力,说不定还会激起反抗;但如果只是‘借’,那就好办多了。实际上我说商业社会能够有效调动社会资源,主要就靠的是这个。历史上英国人凭借一套合理的国债制度,屡屡与欧陆大国对抗,我们要将国家正规化,自然也需要一套相应的金融制度。不管你喜不喜欢借钱,但你总得承认,我们必须要有能随时借到很多钱的能力,不然不足以从容应对随时可能爆发的危机,对吧?”
季国风沉默不语,只微微点了点头,然后看着他在棋盘上摆着棋子,直到一条上翘的曲线显露出来,才问道:“这是……指数增长的曲线?”
“没错,一开始一片白纸,增长很慢,后来有了积累,技术和物质基础交替进步,增长就变快了……这就是我们这个经济体的增长曲线。”
孔嘉谊点了点头,又说道:“刚才我说我们必须有随时借钱的能力,但光说不练不行,总得先借一点,然后有借有还,培养出信誉,才能在关键时刻借笔大的,这就是金融体系的作用。而不打仗的时候,这笔借来的钱用来干嘛呢?”
季国风在棋盘上点了点,将手指从曲线的平缓段移动到快速增长段:“用来加快进度?”
孔嘉谊一拍手:“就是如此!的确,金融变出来的钱是不可持续的,但我们也不需要它持续,只要它加快现阶段的发展,然后等物质基础上去了,自然就有新的钱可变了。”
季国风喝了一口茶,笑道:“你还真有些说服我了。不过,说到底,这金融方面的事,我一外行也不好插手,这事还是与商务部、财政部的关系更紧密吧?”
孔嘉谊摇摇头,说道:“就是因为关系紧密,所以我才不能与他们关系太紧密。所谓金融改革,功效吹上天,其实‘制约’才是关键。要是金融口和财政口都合流了,自己印钱给自己花,那就算口口声声说要自我克制,一副冠冕堂皇的样子,但真到缺钱的时候还能忍得住?现在来看,史若云主导改革已成定局,所以我才要尽可能跟她撇开关系才行。”
这孔嘉谊不愿意与海商系合流,对于军工系自然是好事,但是季国风琢磨着,怎么隐隐感觉一个新的派系在渐渐成形呢?不过他也不好说什么,只能一拱手说道:“孔兄高风亮节,在下佩服。”
孔嘉谊抿了一点酒,又神秘莫测地说道:“当然,这事说到底,单靠人的自律是不行的,得靠更强力的制度制约才行。嗯,‘制度’这词有些玄虚,或许更准确地说,是‘利益’的制约才行。所以我才找季兄这样的典型股东,而不是周弘文那样的局中人。”
季国风一愣,感觉事情并不简单,连忙问道:“你这是指?”
孔嘉谊举起左手,伸出食指说道:“金融改革要搞,但不能让管委会主导来搞,而要由全体大会主导来搞。”
季国风奇怪地问道:“这有区别么?管委会、全体大会,不都是那么些人?”
孔嘉谊摇头道:“不一样。管委会是全体大会授权处理行政事务的机构,早期与全体大会堪称一体两面,但随着摊子扩大、公务员越招越多,已经渐行渐远了。全体大会才是真正的‘我们’,而管委会只是一个去实现我们制定的行政目标的机构,它是有自己的意志的。
对于管委们,对于各部门的公务员们,他们更看重的是自己眼下的指标能不能完成,而不会关注两届之后的长远利益。因此,如果有一个不加制约的印钞机在,管委再怎么自律,也一定会采取饮鸩止渴的方法去实现短期目标的。
而对于全体大会来说,说句不客气的,整个国家都是我们的,如果印钞过猛损伤了经济,那损害的是我们自己的利益。所以,金融改革必须由全体大会来主导,将这个商业社会最大的权力握在‘我们’自己手里,才不会被滥用。”
季国风长叹了一口气:“你这是诛心啊……”
孔嘉谊笑道:“你们工业口看到的敌人是加工精度;军方看到的敌人是蒙古人,或许还有别的什么人;但在我看来,我们真正的敌人不在外,就在这东海国内,就在我们自己身边——如果不加制约地喂养管委会这个巨兽,那么迟早有一天,我们这二百人或者我们的子孙,一定会被他反噬的!反过来说,只有形成了足够的制约,为它套上紧箍咒,我们才能让它放手施为,生长出足够的力量。一个由大会掌控的、独立的、先进的金融体系,就是制约之一。”
季国风倒吸了一口凉气。
意图已经很明显了,孔嘉谊甚至试图在史若云的金融改革上更进一步,把将诞生的金融体系独立出来,归属由全体大会管理。而全体大会二百多人真的能直接管理吗?还不是要委托成立一个专门机构间接管理?而这个机构不用说,肯定是由孔嘉谊一系主导了。名为制约,实为夺权,这招厉害啊!
他竟无语,只得拱手道:“呃,孔兄高风亮节,在下实在佩服。只是这金融体系要是成长起来了,不也是一头难以控制的巨兽吗?”
“没错啊!”孔嘉谊光明正大地回答道:“所以要跟管委会这头巨兽一起养,两相牵制,我们才能过得安稳。说不定两头还不够,得引入更多的巨兽才行。”
季国风按了按太阳穴,想了一会儿,又问道:“咱们空对空谈了这么久,那么,你想建立的这个金融体系,到底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孔嘉谊早已打好了腹稿,当即说道:“倒也不复杂,我们一开始也玩不出什么花活来,只能从基础和低风险的做起。首先,我们设立一个类似于中央银行的机构,将我们拥有的铜、银、金等贵金属管理起来,可以发行自己的银币等等,不进行太复杂的操作。其次,再开设多家商业银行,面对民间开办典型的存贷业务,发行储蓄券,活跃经济,这些银行需要将一定的准备金存到央行之中。最后,也就是最关键的,如果管委会有额外的资金需要,那么经全体大会批准,就可以发行国债,由上面这个银行体系承销。”
季国风听了有些意外,比他假想得简单多了,倒是和之前周弘文提出的体系相差无几,无非是直接听命于全体大会罢了。横竖他早已与史若云达成了一定的共识,这时便顺水推舟道:“好,那我就期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