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议到深夜,大家才意犹未尽散去。
太子返回内室,却发现房间已经空了,兴儿一边递上热毛巾一边小心回道:“唐娘子上完药便要回抱朴院,嬷嬷传了软轿抬回去了,娘子说爷在商量大事,让奴才不要回话。”
太子点点头,他在宫中呆了多日,每日说是清净,心却乱的很,此时才真正觉得放松下来。兴儿已经烧好热水,他从浴室出来换上干净的中衣,却发现自己毫无睡意。
“兴儿,我去抱朴院走走。”太子吩咐他拿来外衣。
“爷!这都夜深了,娘子也睡了,不如明儿再去吧!您这刚沐浴过,可别着凉了!”兴儿极力劝阻。
“不必多言。”太子摆摆手,伸手让兴儿伺候他穿好外裳,低声像是自言自语说了句:“不去看看我不放心她。”
兴儿心中叹了口气,口中道:“也是!娘子也是对爷一片痴心,为爷受了这等委屈!”
太子不作声,踏着如银般的月色,踩着碎雪,一路走将过来,耳边回响的却只是他转过身时一声声清脆的巴掌声。
抱朴院中灯火昏暗。太子轻手轻脚的进去,张嬷嬷迎了出来:“太子爷!怎么这么晚还过来?”张嬷嬷看着太子还有些湿哒哒的头发,不由责备兴儿道:“兴儿,你心里也没个成算,这个时节着凉是能开玩笑的么?”
兴儿一脸委屈的看着太子。太子摆手道:“我没事!娘子还好么?”
张嬷嬷叹口气:“刚睡下。上完药后嚷着饿,盛了点粥过来,吃了两口又扯到伤口,呛着了,咳了半天,疼得汗淹了伤口,然后也没吃东西,之后就昏昏沉沉的睡了,不到半个时辰迷迷糊糊的醒一次,醒了又喊疼。爷!宫里哪位主子下这样的狠手?这是存心要毁了娘子的容貌啊!”
太子不作声,掀开帘子进去,之间薛可整个人蜷缩在床上,小小的一只,整个人果然睡得极不安稳,长长的睫毛无意识在闪动,手指间隔的抽搐,像是受到极大的惊吓,全没有白日的镇定与果敢。
太子也疼得抽搐,轻轻握住她的手,想说话又说不出来,只是将手放到唇边。
薛可像是感觉到有人,迷迷糊糊未睁开眼问道:“嬷嬷天亮了么?”
“娘子,天快亮了,娘子再睡一觉,天就亮了。”
张嬷嬷用帕子拭了拭眼角,轻声回禀太子:“娘子此时意识模糊着,上药时太医说了句,说明天天亮了就没这么疼了,这不,娘子每次醒来就问天亮了没有。”
“嬷嬷,我膝盖疼,你帮我揉揉。”薛可艰难翻个身,背对着太子,喃喃道。
太子轻轻掀开被子,薛可在雪地里跪了几个时辰,膝盖早已肿的两指多高,太子运气,将手掌覆在她敷过药的膝盖上。
感觉到一股热气透过膝盖,缓解了那冰凉似针扎的感觉,薛可不由舒服的哼了一声,半晌又撒娇似地说:“阿娘,不要走,你陪我多捂一会,我好冷。”
太子心一酸,张嬷嬷擦了擦眼角的泪,去外间搬过一床被子道:“爷晚上要不就在这就陪陪娘子吧!”
太子点点头,小心翼翼从背后拥住薛可,像捧着一块易碎的水晶玻璃。这一次,他发誓,付出一切代价,他也要保护好自己爱的人,他不要再做五岁的自己,在空荡荡的宫殿里木然的看着母后离自己越来越远。
太子回宫虽然没有昭告天下,但是京城的风声永远是最灵敏的。一早向东宫递来的拜帖已经堆满了信匣,东宫外等待太子接见的人也是人满为患。薛可挣扎着起身道:“殿下快去忙正事吧!在我这里磨蹭什么?”
太子正端着一碗燕窝粥,一勺一勺的喂薛可。
阿六劝道:“殿下还是让奴婢来吧,娘子心里着急,呛到就不好了。”阿六对昨晚薛可的呛咳可是心有余悸。
太子情知属实,将碗递给阿六:“那我先过去,午膳时再过来。”
“刚刚报程相爷过来了,殿下不可怠慢,快去吧,留相爷用午膳才是,还有史将军,王侍郎,秦川先生那边殿下都要一一亲身致谢说明,我这边正是好好休养的时候,殿下在这我倒无法安心,况且这几天我也不想见人,殿下何不让我清净几日?”薛可一口气说了许多,不免有点气虚。
太子哪里不明白她意思,她只是不想他呆在此处心里愧疚罢了,低下头握住她手,半晌道:“我知道了。你若答应好好养伤,我就答应你这几日不过来了。”
薛可勉强扯出一个微微的笑容:“如殿下所愿。”
夜色沉沉,太子的脸色更加阴沉,一旁的阿六早已经习惯承受这种低气压,可怜的是一旁的两个太医,虽然是站着回话,但是已经恨不得自己是隐形人了。但是显然不如他们所愿,太子的眼神直勾勾的看着他们:“什么意思?之前不是说不会留疤的么?”
“启,启禀殿下,按说这种浅表伤痕是不会留疤的,但是每个人体质不一样,没想到唐娘子是这种疤痕体质。微臣也着实没有料到。”
另一名太医也忙不迭点头道:“是否留疤实在是因人而异。殿下,这确是始料未及啊!”
太子用手按了按紧蹙的眉头,看向阿六:“娘子知道了么?什么反映?”
阿六想了想,事实上她也一直有点奇怪,薛可虽然美貌,但她一直对于自己的容貌有种满不在乎的态度,此次伤在脸上,她除了关心上药疼不疼,这几天来她竟是从来没问过脸上什么时候能好。
也是今天早上张嬷嬷在梳妆时,突然发现薛可脸上的伤痕结痂之后竟然不是脱落后露出粉红色的新肉,而是一条条凸起在脸上,看上去张牙舞爪,丑陋显目。
张嬷嬷吓得梳子掉在地上,薛可问道:“怎么了?”张嬷嬷看着铜镜中不是十分清晰的脸,忙遮掩笑道:“没事没事,人老了,手滑。”薛可轻轻“哦”了一声,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阿六想了一会今天的薛可,面无表情回着太子:“娘子可能还不知道,也从未问过。”
“现在还有没有办法?”太子烦躁的看着太医:“你们都是太医院最好的肌肤科圣手,怎么会束手无策?”
“臣等惭愧!”二人忙跪下道。
“这实在和个人体质有关,臣等也是无奈。”
“药粉药膏都仔细检查过了?”
“臣等下午已经相互检查了几遍了,并无异样。”
太子挥挥手,二人轻声退下,到门口才呼出一口气,擦了擦脑门上的汗。
“你也退下吧。”太子的声音有一丝颓然。
阿六悄声退下。回到抱朴院时,薛可已经喝过安神汤入睡了,一脸焦急的张嬷嬷看着阿六。阿六也无奈的摇摇头。
薛可这几日虽然呆在抱朴院,却也没有清净下来。从前薛可的身份不过是东宫遮遮掩掩的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此时却是公之于众的太子侍妾,莫说东宫一众属官的女眷前来送药问安的,就是朝内一些太子死党的女眷也陆续过来了。
虽然太子严令不许旁人打扰薛可静养,好在薛可的伤势也慢慢好转,一有闲暇便翻着女眷的拜帖,从玲珑阁召来两个笔吏,详细问问各家女眷的详情。
因为伤在脸上,不便见人,薛可拣些重要的帖子让人先一一回帖。却听得阿六禀报:“娘子,任夫人过来了!”
“嫂嫂来了?”薛可一阵惊喜:“快快迎进来!不知道阿愿来了没有?”
一盏茶功夫,仙姑已经被迎进抱朴院。薛可笑着迎上去,看看身后阿愿没有过来,不由失望的朝仙姑撇撇嘴,又拉住仙姑的胳膊:“嫂嫂身体可大好了?这大冷的天还亲自过来干嘛?”
仙姑笑道:“不亲自过来看看你就是不放心,咦,你这脸?”
薛可笑道:“我还以为满京城都知道我在宫里丢人的事情了,怎么嫂嫂不知道么?”
仙姑的神情变得凝重,将薛可拉到院子里阳光下,细细端详了一会,转向阿六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阿六吞吞口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薛可笑道:“就是脸被打了一顿,有什么要紧的,回头我细细给你讲讲,这几天都快好了!”
阿六想使个眼色,但她向来不善于此,面部一向僵硬的很,只好轻轻咳了一声。仙姑却不管其他,拉着薛可进了房间,喝退了其他下人,对阿六道:“你家姑娘抹的药有问题。”
阿六摇摇头道:“没有,太医已经查了好几遍了。”
薛可看着二人神色对话,终于觉得有点不对劲,问道:“阿六,怎么了?”
阿六下意识的回避着薛可的眼神:“姑娘的伤疤出了点问题,太医说有点麻烦。”
“哦!”薛可点点头:“是感觉这几天伤口处有点痒痒,摸上去也凸起来,不太对劲。”
阿六心中不合时宜的翻了个白眼,一般的女子要是听到关于自己面容的事不是都要哭天抢地了么?她家娘子未免也太淡定了,不知为何,阿六心中生出一股淡淡的自豪。
“嫂嫂,这样难看的紧么?”薛可笑嘻嘻的问仙姑。
仙姑也没好气的拍掉她的手:“怎么还有心思闹?这是大事!”
薛可叹口气:“除却生死,哪还有什么大事?”
仙姑听着她的话,不由想起任遥,心中一酸,如果可以,她也宁愿毁了自己的绝世容颜换的任遥一世平安,此时勉强笑了笑道:“你说的也是。”过了会又道:“但你这个伤疤会不会是被人动了手脚?”
站在一旁的阿六蹙眉道:“可是太医说药粉药膏都没问题。”
“药粉药膏?”仙姑冷哼了一声:“宫廷之中多的是杀人不见血的刀,用过的帕子,枕的枕头,洗脸的水,用的熏香,哪个不能致命,光查药粉药膏有什么用!”
薛可知道仙姑身世,也知道她所言非虚,点头道:“如果天生如此倒也罢了,如果是遭人暗算,可是容忍不得。”
仙姑点头:“你小时皮的很,遥哥说你上树下河,无所不为,你还记得你身上容易留疤么?”
薛可被她这么一提醒倒是想起来,自己的伤口从来都是非常容易愈合的,而且恢复如新,小时候胳膊在打枣的时候被一截树枝划了一道很深的伤口,连娘亲都担心肯定会留疤,结果结痂后一揭痂,比原来的皮肤还要嫩滑,所以娘亲总说她皮糙肉厚,一点没有娇滴滴的闺女样。
“嫂嫂说的是!”薛可看向阿六,冷笑了一声:“阿六,咱们看来是遭人算计了,想不到我这张脸,也被人惦记上了!”
“你现在有什么打算?”仙姑看向薛可,又道:“先不管你什么打算,你先要把你这张脸治好,这物品一一排查起来可是不容易,不如你先去我那儿住几天。我那还有半瓶春幼膏,本来想着你只是普通伤,东宫有的是灵丹妙药,就没带过来,眼下这种情景,春幼膏还是能起到作用的。”
薛可摇摇头:“知道这东宫里面,抱朴院中,还有对我下手的人,我哪里还有心思去嫂嫂那里!”薛可冷冷笑了一声道:“我倒要看看这人是什么来历,能在我这抱朴院里得手!”
仙姑又好气又好笑,拍拍薛可手道:“我听说你将东宫内外打理的不错,可是这种卑微宵小是见缝插针,人在暗处,你在明处,被人算计也是在所难免的,你也不用动气,先把你的脸治好要紧。”
薛可点点头:“嫂嫂说的是。我也犯不着动气,我就是好奇。正好排查排查,今儿毁了我的脸事小,留下祸根事大。”
仙姑叹口气,看了看薛可,又伸手将她耳边的头发捋了捋,道:“这次在宫里,你受委屈了。”
薛可心酸,看向窗外不作声,半晌道:“有什么委屈?又有谁不委屈呢?”
仙姑轻轻揽过她,抚了抚她的肩。
是啊,人生在世,一场修炼,顺心遂意者能有几人?恣意而为又能多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