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和尹家人的接触,凭心而言纯阳早就对尹孝尊所言心里信了八分。可恰恰因此,就自己三人来讲,纯纯到不用担心!自己向来并不会对什么事太可以深究,心思总是很难安定在一个方向。
而纯绅虽然平日不显山露水,可其实最为固执。若是遇上什么事认定了,千军万马也未必能拉的回来。所以,如果他真的信了杨家父子的大仁大义,想再劝他避免上当可就千难万难了,说不定还会因此彼此反目,那太不值得了!
想想自从离开师门自己一直都只顾着玩,只图自己开心痛快,甚至原本最开始还想过师兄和师妹对外间世事一无所知,自己需要谨慎小心保护好他们的。但最后自己根本就不曾认真为他们考虑过,否则为何这些明明摆在眼前的反常若非听人说起自己居然丝毫不觉?
现在回想,若杨乘云和温宝玉那些人真打算暗中引诱师兄,机会其实大把,何况自己也一直对他们是越来越有改观的。
想到见师兄那副酒到杯干,纵情声色的样子,纯阳忍不住心里极其忐忑,但还是要仔细叮嘱纯纯千万不能露出什么迹象来。若是只惹师兄不高兴还罢了,自己一家人总有机会化解误会。但万一被人发现自己起疑了,现在十有六七师兄已经被人家掌握住了,那时后果就难以预料了。
纯阳也想过要不要设法告知师父情况,因为他知道如果现在自己提出回去,十有八九师兄是不会答应,而且还可能引起杨乘云等人的戒备。所以只有师父的命令,料想师兄是不会反抗违背的。
但转念又一想,万一师父知道师兄被人迷惑了,平日在师门大伙关上门是亲人怎么玩闹逗趣都无妨。但眼下这样的情况,可是完全不同的。
心里想着这些,纯阳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阖夜未眠。而纯绅晃晃悠悠回来的时候,窗纸都发白了。想想自小到大从来都一本正经的道学师兄,突然就变成了这样,纯阳心里很不是滋味!
若细想,真正造成这一切的,纯阳很难坦然推卸责任。因为自己难道不是一开始就明白此行的承担?师兄和师妹的生疏?而且从师父的态度,自己岂非一早就该坚定对风云山庄的戒备?如此一看,原来自己三人其实都已经对师父不如自以为的那么信任了……
天亮起来,纯绅直到午后才醒来,还因宿醉感到头昏目眩。而纯阳和纯纯大眼瞪小眼的时候,杨乘云一帮人却又都关怀备至的前来,显得他二人倒非常多余了。
一连多日,纯绅天天如是,而且稍微注意,纯阳就看出那些人明显每天是轮流来找纯绅出去。虽然每次也都提出邀请自己二人,可丝毫没有真心的意思。
一开始两三天纯绅还显得有些犹豫,毕竟三人中自己为长,放着师弟、师妹不管,自己成日吃喝玩乐难免有些不好意思。但很快不只别人已经对他俩视而不见了,连纯绅都丝毫没有想到他们的意思,好像已经忘了自己不是一个人出门的。
看着事情如此发展,纯阳一天比一天担心害怕。可他却完全没有半点主意,即想不出该怎么劝解师兄?又怕万一贸然告诉师父这情况师兄会受到什么责罚!
无奈之下,纯阳只能想求助于那让自己看明了这些异常的人……
再到玲珑书院,纯阳心里的惴惴不安越发强烈。一来师门的事被外人了然总会不好意思。二来尚未确定,万一最后证明所有都只是猜想,岂非反而枉做小人,伤了大家的情分?
更关键一点是师父,若是平时也许再大的事师父都会担待。可如今这情势,自己三人是为什么出门的岂能忘掉?即便现在出现一点点疑点,恐怕师父都不会视而不见!
但虽然忧心忡忡,纯阳还是走进门了。进入当日交谈的学堂,此时尹孝尊正独自执卷品茗。头都没抬,便将另一个杯子斟满了茶水。
“七公子来了?请坐,尝尝这茶……”
纯阳一听便知道人家是早料到自己会再来的,也不必扭捏:“夤夜叨扰,还望先生见谅!”
尹孝尊淡然一笑:“公子严重!往小说,玄都城立足世间唯一的挚友便只有玄心门。往大说,本派立足天地间乃是代天庭监管凡尘。万一出现什么大意外,实非本派愿见!至于公子来意,老朽倒也能想到一二,不过公子可否试猜这书院之名何来?”
纯阳听得诧异,思索着忽然灵机一动!尹孝尊鉴貌辨色,微笑点头:“公子已然猜到了!不错,玲珑!此名确有取自天眼玲珑之意,但却也并不尽然……”
“请先生指教!”
微微一笑,尹孝尊轻叹声沉吟半晌,才缓缓说:“其实,老朽此生尚未亲眼见过令师一面。只不过有些事也并非一定亲眼见到后才能知道,何况本派先辈中也不乏与仙人相熟的。因而即便仅凭老朽自己猜想其实有些事也不难理解,对妙仙人而言外人眼中的他,至少在这红尘俗世中理应是无所不能,随心所欲的!但对他自己而言,纵然再过千年万载,有三怕恐必将随他终身……”
纯阳听得大为诧异:“家师有怕?”
“不错!事实上无论是谁,即便是神若置身这红尘之中,若无法随意超然,都必定逃不过这个怕字!区别只是对何怕?有多怕!”
“那请教先生,家师会怕什么?”
“一怕得;二怕失;三怕终无可怕……”
纯阳细细品味这话中之意,但一时间对前两者还是似懂非懂,而对最后则是全然摸不着头脑了。
“其实,令师为人素来不免有些极端,而这与他生平经历是难脱干系的。然其天纵之才也并非浪得虚名,不做无把握之事正此类人共性。而他平素不会志高于念,纵有凌天之姿仍甘浮沉于泽野。一般人会认为他胸无大志,但实则对他自己而言正因对世事皆可一目了然,人的天性普遍最怕意外,所以总会刻意去避免制造意外。七公子涉世未深,但也已看到了些普世现状。而你所见一切非自今日始,也难期此刻终。所以对令师而言,他宁愿将自己置于世间最平淡无奇,仅以活着为念,超出分毫都不受……”
纯阳听得暗暗点头:“不错!我的印象中,师父从未穿过一件稍微名贵的绫罗绸缎,更加不曾佩戴过任何饰物。就连平日所饮除了山泉,也只是些山下庄户自产的碎茶。并且照师兄所言,师父平日所用的软榻,也是自昔日重开玄心门就不曾换过的。”
尹孝尊轻轻点头:“正是,这一切皆因他心中怕失。若想想,妙仙人虽然生具得天独厚之才,可其平生却有异常单纯的一面。对他来说生于世上只活着便足矣,此外全无奢望,唯此方无可能失!”
纯阳一阵发愣!他可从没想过这些,其实不仅他,玄心门中很多人都曾私下聊天时提过掌门人的生活实在过于平淡简朴了。纵然神通,平时也不是从来都脚不沾地。但自纯阳有记忆以来,就从没见师父有穿过第二双鞋。
以往纯阳只是想当然认为师父是神仙,不羁世俗享乐。但从没想过,师父只是因为仅仅怕失去所以从不肯去拥有!
“请教先生,您所言家师所怕终无可怕又做何解?”
尹孝尊微微点头:“见闻之中,妙仙人幼年之时便学识广博。细细想来如他通今博古,毕生经历遭遇,以及神仙之躯,恐怕人性中最初的光明希望早已磨灭殆尽了!因为对他而言无论千年万载,今日的一切不过是曾经无数次的旧事重演而已!在所有共同的事故中最易被灭绝的,无论强弱皆有一个共性,便是目空一切,无知无畏!仙人深知物极必反之理,所以他绝不会让自己有一天真的处于那个无以凌驾其上的位置。既生于世,无畏去时,那无论来日多少对他而言便将是永无变化。就算哪天他面对着一个让自己凌驾一切之上,他恐怕也会宁愿选择冒险一死,绝不会去触及那个极限。也唯有此,他才能保持仅愿活下去的本心!”
纯阳仔细的品味着这番奇谈怪论,他从不曾听过,更没想过。可现在那萦绕心头的一字一句,回想师父平日的言行,却感觉契合度的有些可怕!
只是有一点,他还是忍不住疑惑:“先生!家师性情素来异于俗常,或许……”
“仁义道德,重情专一。这些圣贤教诲,口口相传,公子所见所知,这世间古往今来真正做到过的有几人?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事不关己,己不劳心。这些为人口中所憎,岂非又是人人如是?而妙仙人除了将这些人们口厌行依之事表现与外,他岂非还将那些圣贤所言奉行无偏?他未曾满足于世俗贪婪,但他可曾相负,迫害过谁?若是以世俗现状,妙仙人固然迥异世俗。但若以口问心,他岂非更加像个人?”
纯阳听得一阵目瞪口呆!这些话若是在外界自然会被当做离经叛道,奇谈怪论。可深思细想,又何曾一字不实?不过,他却在想师父若真如尹孝尊所言,岂非又陷入了他自己素来极为反对的自欺欺人之境?
尹孝尊告诉他,信妙香确实很厌恶自欺欺人。但关键是,别人欺骗别人,在别人不知道的时候会消耗更多的精力努力骗过自己。否则,他们将会难以承受心底的痛楚!
信妙香的区别就是他十分了解自己的处境,优劣,所以从不在没有意义的地方浪费时间,也从不在实际问题上吝啬精力。
就像他教授弟子功法修为,一定会尽己所能,量力而为,不会让他们在必要的时候无力自保,也绝不会让他们在己力尚余的情况下遭受损伤。
尽最大的力,只图最小的收获。这就是信妙香不会回避痛苦,以不畏用最脆弱的一面去面对。要么被彻底击溃,要么一举成功。总之尽力而为,不奢逾越,不以己亏!
纯阳听到的一切都让心里泛起阵阵苦涩,自小大家都夸他聪明,而他也就想当然自以为什么都能学会就是聪明了。可现在他才发现,原来聪明有时候会成为一种让人非常痛苦的天赋!
而当纯阳想起彼此现在讨论师父的为人,处境,可自己的来意却并非为此。但尹孝尊的回答,却让他几乎突然虚脱,不由得连晃几晃。他不愿,更不敢相信师父让自己三个入世游历,是早就打算好,有预谋的让自己三人承受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