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眉收敛,夏瑞景的表情变得有几分阴晦。
两个人僵持着。
宁芳笙就在这时候醒了,睁开眼,第一反应抬头去寻萧瑾时。没有看到,然后——
看到了外面影影绰绰的两个身影。
“什么人?”
青衣一喜,但夏瑞景却在他前面跑了进去。
看见面色苍白的宁芳笙,夏瑞景心里一瞬间涌上愧疚,若是……
青衣躬身行礼,视线不加遮掩地从夏瑞景身上掠过,“主子,您醒了。小人替您向朝中告过假了,但不知道为什么长孙殿下一早就来了,还说有事一定要见您。”
通过他的解释,宁芳笙便明白了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夏瑞景听完要上前,宁芳笙却率先向他拱手,“殿下也看见我如今是什么情况,就不向殿下行礼了。请问,殿下来找我所为何事?”
说话废了不少力气,宁芳笙控制不住嗓子难受便咳嗽了两声。
听见她的话,夏瑞景是不高兴的,因为她话里的客气和疏离清晰地让人忽略不了。但瞧她如此,撇下不悦,自去为她倒了杯现成的温茶。
“你先喝杯水润润嗓子。”
他没有称呼她为“老师”。
宁芳笙没有注意这个问题,但是她皱起了眉。
夏瑞景的人就在她眼前,他手中的杯子更是就在她鼻尖处。两人的距离太近了,从前可没有这样过。
使了个眼色给后面的青衣,青衣聪敏,当即上前来,“小人还在此处,哪有叫长孙殿下做这种事的道理。”
说着,好似不经意之间便隔开了他们两个人。茶杯也从夏瑞景的手上转到了青衣手上,宁芳笙这才接过,轻轻抿了一口。
夏瑞景怎么会看不懂?
心里本就不浓的歉意立刻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冷然。
你对我还是这个态度么?难道非要到了绝境,你才肯接纳我?
宁芳笙自然能感觉到夏瑞景灼灼的目光,但是对于他的心思,她一向觉得不可理喻。她现在只想一件事——
把萧瑾时弄出来。
昨夜最绝望、甚至她也以为濒临死亡的时候,鬼使神差地,她脑海里跳出来了萧瑾时,他们曾经一起相处的片段也闪现了颇多。
她对萧瑾时有心吗?
有的。
她从未想过跟萧瑾时在一起的可能吗?
不是。
她从前一直就觉得,她的人生只有两件事照顾好该照顾的人,该报仇的报仇。可是别的呢,难道她就从没期待过?从来不需要?
关于这些别的,萧瑾时填补了一切,带她感受、向她描绘了所有的空白。
她要的,只是她从前以为这些不重要,更有可能害了自己。
但濒死的那一刻,她突然意识到,最可怕的后果是什么呢?萧瑾时真心不再,两个人反目成仇,你死我活。
可是她既然都不怕死,为什么还要怕这个后果?
她知道萧瑾时此刻是真心,只恐这份真心不能持久。但持久不持久,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降临的死亡面前还显得那么重要吗?
他此时此刻的真心,值得她此时此刻的真心。天长地久思虑不尽,今朝岂可辜负?
且不说她其实信得过萧瑾时的为人,即便两人最后走到面目相恶的地步,争斗起来一定是自己输吗?
未必。
还怕什么呢?
宁芳笙想得入神,嘴角不自知弯了弯,神情之间自成一种晨曦般的明媚柔软。
夏瑞景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却直觉这笑刺眼。
“宁太傅,陛下除了令我来看看你身体是否康健之外,还有另一件事。”
他的话打断了宁芳笙的思绪,她的笑也瞬间消失,眼底氤氲起一片阴寒。
“何事?”
“陛下让我问宁太傅,兵符呢?”
抬起头,宁芳笙眼神冰冷,“什么兵符?”
夏瑞景“昨日陛下派遣宁太傅押送罪臣萧鄂出京,并要回调令西北军的兵符。难道,宁太傅是忘了这件事?”
“呵,”宁芳笙冷笑出声,“陛下吩咐我的,那为何我却不知道?”
夏瑞景垂眼,神情显出些许冷漠,“那我不知宁太傅是如何受陛下口谕的。”
“没有兵符,那我便问宁太傅,西北军呢?”
宁芳笙看着近前没有表情的夏瑞景,再听这个问题,顿时便领悟了宣帝的用意。
宣帝下的是口谕,更是叫李渝来给她下的口谕,除了他们两个还有谁知道宣帝口谕的内容?
她昨夜若死在外面,是她的命;没有死,宣帝就跟她要兵符和西北军。
她当然交不出,宣帝当然也知道她交不出,那么宣帝就会罚她!罚她办事不力。除了她自己,还有谁知道、谁在乎她是不是冤枉的呢?
她和宣帝一起架在萧鄂头上的那把刀,现在斩杀萧鄂失败,又重新移到她自己头上了!
宁芳笙眉梢挑起,尽是嘲弄。
“西北军?陛下原来是想让我从萧鄂手中接收西北军么?可惜了,殿下也看见了,我这一身的伤,正是西北军给的。至于西北军现在,想来是随萧鄂一起回了西北了。”
袖中的手轻握成拳,夏瑞景皮笑肉不笑,“那么,宁太傅此刻是认罪了?”
“我却要先问一问,我罪在何处?”
这一眼,威严毕现。
夏瑞景沉默了,他不想在她面前把话说得太难听。
宁芳笙看着他,突然想起来,问“殿下可明白你此刻前来代陛下问罪的前因后果?”
“……”
即便没有得到夏瑞景的口头回答,宁芳笙自己心里也想过来了,不管怎么说对方肯定多少都知道一些的。
谈不上怨怪,宁芳笙只是忽然发现两个人的关系不如她原本想的那样。
“我知道了……”
“不知道,”夏瑞景突然回答,“我不知道。”
“……”宁芳笙一瞬间愕然,不知道说什么。
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对我说谎有什么意义呢?难不成还是为了保住谁的颜面?
静默一会儿,宁芳笙摆手。
“殿下的来意我明白了,只是我现在没有精神。等下午或者明日我有了力气,是一定要进宫请示陛下的。即便我有罪,我也一定要陛下当面说说我究竟有什么罪。”
“我累了。青衣,你送殿下出府。”
说罢,同时扭过脸去,谁也不想看的样子。
夏瑞景瞧她这样不咸不淡的反应,心中火气攀升。
“你——”
“青衣——”
床上的女人没有再抬头,只是唤别人的名字。
夏瑞景脸登时黑沉下来。
青衣做出请的手势盯着他,“长孙殿下——”
夏瑞景气哼哼站了片刻,最后终于是忍不下这口气拂袖而去。
青衣回来以后,宁芳笙却不是在主屋休息,而是正在书房奋笔疾书。
没一会,宁芳笙放下笔,盖上自己的私印。
抬起头,神情凝重地问“昨夜,最后人员伤亡情况如何?”
眉低垂,青衣面上蒙了一层淡灰色的阴影。
“我们带去的引子死了大半、金吾卫死了有半数,剩下的活着的大都重伤。”
一丝凉气窜入心肺。
“孙玉瑾孙统领呢?还有、还有青茗?”
说到青茗,宁芳笙的声音不明显地发抖。
青衣忙答“他们两个没事!孙统领的伤还比您轻些,青茗在偏房还没醒,性命无妨。昨夜孙统领安置好剩下的金吾卫后便回府了,今日也是告假不曾上朝,现在孙府里还没传出别的动静。”
宁芳笙深吸了一口气,随即递上手中的信。
“你现在把这封信送到孙府去,要赶快。再去一次高府,将昨夜之事告诉高世子,让他心中有个提防。”
“是!”
孙府。
孙将军下朝回来,正看见自己的大儿子等着自己,手里拿着一封不知道谁的信,表情是说不出来的复杂。
“怎么了?”他问。
孙玉瑾把信递上“这是宁太傅送来的信。”
为了昨夜的事,他一夜坐到天明。
孙将军一目十行地看完,竟然笑了,“哈哈哈。”
“父亲,您笑什么?陛下他……”
说到宣帝,孙将军脸上的笑就隐去了。
他卸下冠,“我方才是笑,这个宁芳笙倒是颇有先父之姿,不是蠢人也不是孬种,先宁王泉下有知也该满足了!”
“可是陛下——”
孙将军打断儿子的话,他转过头,须发之间都有了不少的白霜痕迹,眼神却清明异常。
“玉瑾,陛下是什么人,我伴君左右这么多年还不知道吗?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我早知道,所以昨日到现在,我没让你进宫请罪。”
说了一半,孙将军挑了挑眉,叹道“只是我不知道,他对宁芳笙竟如此狠心。”
孙玉瑾却不如他的老父亲淡定,“父亲,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孙将军双手背在身后,看了看厅堂之上的门楣。
世代功勋,到底不如后代们的安康重要。
“宁芳笙即便担了所有责任,陛下也是不会放过你的。何况,有一便有二有三,躲不过的。也不必叫她宁芳笙一人吃罪,她的好心我们却要记住了。”
“是,儿子明白了。那儿子一会便去宫中请罪。”
“好。你切记,一定要为你们两个脱罪,不能陛下说什么你就应什么。”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