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铮”
傍晚时,琴台内,一曲终了。
带着面纱的瑶琴双手平放在琴弦之上,看向不远处的芥子僧。
后者闭着眼睛,手握佛珠,却并未拨动,整个人动也不动,就好似还沉浸在刚才那一曲的余韵之中。
芥子僧乃是知琴之人。
自然是能从这一曲中感知到瑶琴的琴艺高超,绝对在他之上。
如此年轻的姑娘,只是弱冠之年,便有如此琴艺,这除了从小苦练之外,必然也是有超绝天赋。
数息之后,芥子僧张开眼睛,手中佛珠也开始转动。
在这临湖的小亭台里,他对瑶琴说
“若我所料不差,姑娘乃是天生琴心,若能继续行于这音律一道,将来成就必不可限量。”
“芥子大师谬赞了,大师的琴艺也已经登峰造极,刚才听大师的古禅之音,也让瑶琴颇有领悟。”
瑶琴轻笑了一声,她虽从小不喜见外人,但与这位大师交谈,却有知音之感,自然也不会太过冷漠。
更何况,也是这位大师,护送青青丫头回到琴台的。
这落月琴台在苏州大战里被毁掉大半,墨家巧匠修了三个月,也还没修缮完整,现在只是勉强可住。
至于瑶琴本人,她是上月才从两广回返,离了苏州三个月。
手头挤压的事情实在太多,尽管非常担忧,却也只能匆匆给青青去了封信,也没得到回信。
今日青青回到琴台,本就是意外之喜,眼见青青无碍,瑶琴心里的大石头也放下了,心情都变得愉悦了很多。
她扭头看向前方湖面小桥上,正打着灯笼看水下锦鲤聚集的青青和浪僧,她轻声说
“此番还要感谢大师送我妹回家,我与她已有三月不见,心中担忧的紧。”
“嗯。”
芥子僧转着佛珠,笑眯眯的点了点头。
在亭台四周,宫灯烛火照耀下,芥子僧那半边满是伤痕的脸,颇有些惊悚,他宣了声佛号,低声对瑶琴说
“夜色已晚,贫僧今日叨扰,心中不安,这便离去了。”
说完,他起身和浪僧一起,告辞离开。
青青和瑶琴将两位大师送到琴台门口,这才翻身离去。
“瑶琴姐姐,你去两广还玩的开心吗?”
在回返琴台厢房的路上,青青对瑶琴说着话,瑶琴则挽着青青的肩膀,两人亲密似真正姐妹。
但青青内心还有丝忧虑。
与沈秋分开时,师兄的告诫悬在心头,又是武林盟主亲口说的,这让青青内心也颇为纠结。
打心眼里,她是不相信瑶琴姐姐会和魔道中人有瓜葛的,兴许是琴台中隐藏着其他的魔教中人。
而面对青青的询问,瑶琴则摆着手中美人扇,轻笑着说
“我啊,去两广乃是办事呢,哪有时间游山玩水?
倒是你这丫头,好不乖,当初我离开苏州时,还专门遣人去寻你,让你随我一起去两广呢。
但你却先一步去了洛阳,这苏州发生这么大事情,只留下沈秋一人在此地,让我心里好生担忧。”
“咦?”
青青瞪大眼睛,她抬起头看着瑶琴,她说
“你担忧师兄?瑶琴姐姐,你莫不是喜欢上师兄了?”
“胡说!”
瑶琴板着脸,在青青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她说
“这是罚你,不许乱说。
只是沈秋也算是亲近之人,心中难免会有些忧愁罢了,既然他平安无事,自然不需再担心,青青,这番回来,便不走了?”
“呃,还要走的。”
青青低着头,语气稍带一丝忧伤,她说
“我是回来祭拜师父的,师兄让我替他在师父坟前上柱香,我在苏州留半个月,还是要跟着恨命大师回洛阳去。
我和师兄约好了,要去洛阳等他的。”
“是吗?”
瑶琴面纱之下,也抿起嘴,她心中也有丝离愁。
她对青青说
“既然是你师兄说的,那我也不阻拦了,只是这半月间,就在琴台好生待着,也陪陪姐姐。
唉,这身边能说话的人,都是一个接一个的离去了。”
瑶琴将青青送回厢房,自己也回到闺房中。
但刚刚开门,便看到闺房的椅子上,正坐着一个黑衣人。
那人穿着夜行衣,带着斗笠,黑纱垂下,看不到脸,身形匀称。
在瑶琴走入房中时,便轻轻弹指,两道劲风袭来,将瑶琴身后的门砰的一声关上。
那黑衣人步法精妙,掠上前来,挥指便点。
而一向端庄大方,手无缚鸡之力的瑶琴,面对眼前来客,竟也在身形摇曳间,与间不容发躲开了那刺来的手指。
就如飘飘残影,挪移之间,便停在了闺房另一侧。
她警惕的看着眼前来人,后者却不再攻上来,而是站在原地,抱着双臂,哑着声音说
“瑶琴姑娘好身法!
你生的国色天香,身如扶柳,虽不通武艺,但这行走之间,提纵术却颇为高明,若老夫所观不差。
应该是那圣火教绝学身法,长河孤烟步?”
瑶琴的大眼睛中闪过一丝恐惧,她强撑着冷静,厉声说
“你这贼偷,话可不能乱说,我苏家世代为商,和武林江湖可没有什么关系,更遑论西域魔教”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眼前黑衣人不耐烦的挥手打断。
后者压低声音,用耳语般的音调说
“正定五年六月,张莫邪上圣火山,圣火教大乱,两名圣女在混乱中失踪,当年八月,落月琴台主人苏寒,在关中救下一名西域女子。
次年十一月,那女子产下一女,乃苏寒嫡女
瑶琴姑娘,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黑衣人冷笑一声,他看着眼前面色惨白,身形颤抖的瑶琴。
他说
“姑娘倒是不必担忧,在下不为胁迫你而来,只是希望姑娘不要将自己身上的是非,连累到无辜者身上。”
“你所说的,都乃是我苏家绝密,你又从何处知晓?”
瑶琴定下心神,她见眼前来人没有恶意,说话又云里雾里,便追问道
“阁下到底是何人!你说牵连无辜,又是什么意思?”
“老夫的意思是”
那黑衣人话说到一半,脚下突然发动,如鬼魅残影,绕过眼前圆桌,掠到瑶琴身前。
后者还欲躲避,但身法再精妙,也需要真气支撑。
瑶琴不习武艺,仅靠娴熟练习,短时间挪移还做得到,这突发之间,反应就慢了一丝。
结果被那黑衣人用手掌一抽一拉之间,她整个人便被一股呼啸气劲裹挟着,被抓向那黑衣人,又被扼住脖子,整个人都被提到空中。
瑶琴感觉呼吸困难,一股巨力加在她脖颈上。
只要再用力一分,她的脖子就会被拗断开来。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接近。
“老夫的意思是,大楚最后血裔范青青,身份高贵,身世坎坷,不得被你身上那些恩怨缠身。
你若真把她当姐妹,便该主动离她远点!
至于老夫是谁”
“啪”
瑶琴被随手一丢,纤细的身体便倒入椅子之间,她握着脖子咳嗽两声,在抬起头时,便看到那黑衣人手中握着一个圆形徽记。
似是空方金钱一般。
他对瑶琴说
“老夫乃是陶朱山一脉,范家守护。
瑶琴,念你也是个苦命人,老夫便不为难你,但半月之后,青青必须离开琴台。
今后,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那人打开厢房的门,走出几步,便飞身而起,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瑶琴一人坐在椅子上,她脖子还有些许痛苦,娇嫩的肌肤也还留着青色瘀伤,但身体上的痛苦,却比不上心灵中的折磨。
她一直在尽力保护的秘密被点破了。
心中便有惶恐,又有一抹凄凉。
她知道“陶朱山”的来历,那是青青父族的发迹之地,也是大楚国朝的“禁地”。
据说和上古时代的范蠡与西施传说有些关系。
那是她父亲告诉她的隐秘之事,眼下陶朱山的人既然出现,那么青青的安全自然不必担心,只是
只是自己从今往后,怕就要和青青告别了。
自己再也见不到那个和自己看着她长大的丫头了。
“青青,还有沈秋父亲,母亲你们为何一个一个,都要弃我而去。”
瑶琴坐在椅子上,将身体蜷缩起来,抱成一圈,就如凄惨的猫儿一样。
她将头埋在手臂中,她扣紧手指,连为了弹琴时特意留长的指甲折断也不在乎,她带着一丝哭腔,轻声说
“生而便和圣火教有牵扯,这也不是我能选的呀。
为何为何要如此折磨我?
青青还有沈秋护着,我却谁都没有。
谁能来帮帮我?”
沈秋和小铁到了辽东。
但距离小铁的师门所在,还有相当远的一段距离。
他们在一处叫鹿岛的偏远港口下了船,那行船的大纲头的商路直到这里,哪怕沈秋再加钱,大纲头也不远再往东去了。
他告诉沈秋和小铁,东边这一年多都不太平,说是有些域外野人在打仗,那边的商路已经断了十几个月了。
而就是商路没断的情况下,也没人会冒着辽东将至的寒冬天气,再往东边去,这辽东本就是苦寒之地。
与三韩交界处,更是真正的荒山野岭。
那里产出虽然丰富,但却运不出来,除了粗蛮的野人之外,也没多少人在那里居住,自然没什么发财的机会了。
“这鹿岛,离我师门也只剩下一百多里了,剩下的路,咱们骑马沿着海边走,也不过一两日就到了。”
小铁倒是不在意。
他穿着一身薄薄的皮袄,背着比他人还高的重剑,步伐矫健的下了船,回到辽东这寒冷之地,让小铁如回到家园的野兽一样,精神抖擞。
他在还结着冰的码头边活动了一下身体,对身后穿着脏兮兮的羊毛大氅,裹住全身,背着刀匣的沈秋说
“别与他说了,沈大哥,北朝对商事盘剥极重,他们跑船也不容易呢。”
沈秋哼了一声,不再和无奈的大纲头理论。
只是他给了钱的,现在送不到目的地,自然是大纲头理亏。
在沈秋的迫使下,那操着一口大碴子味辽东话的大纲头,只能自掏腰包,给两人添了三匹马,又搭上了些干粮饮水,这才算是交割干净。
“真冷。”
骑在马上的沈秋,感觉自己现在相当臃肿,腾挪步伐都不如之前灵活,哪怕有雪霁真气源源不断的驱走寒气。
但迎面而来的,混杂着雪花的冷风打在脸上,让脸颊生疼,那些刺骨寒风,又顺着衣物缝隙钻入体内,着实让人舒服不起来。
倒是带着斗笠的秀禾还只穿着贴身的粗布衣服,时时引来旁人侧目。
她无所谓。
她是机关人,不惧严寒的。
沈秋带着秀禾,跟着小铁离了码头,沿着海岸的雪地前进,离了小镇之后,根本就没有路可以走。
别说纵马奔驰了,那雪厚的让这马都得慢慢行走。
“这气候不对劲,就和淮水拐弯去洛阳一样,都不对劲。”
沈秋带着皮质手套,抓着马缰,他左右看去,不远处海水尚未结冰,另一边则是一处稀疏的林子,都挂满了落雪。
他记忆里,东北地区虽然确实冷,但绝对不会冷到这个地步!
这空气温度,最少也在零下十五到二十度左右了,根据小铁的说法,这还没到辽东最冷的时候呢。
“大哥可是受不了了?”
小铁勒住马缰,回头看了一眼沈秋,他笑呵呵的从马兜里取出一个皮子做的酒囊,丢给沈秋,说
“喝口酒吧,暖暖身子。
我儿时跟着师父生活,那时体内还无真气,无法御寒,师父便教我饮酒取暖。
这辽东酒水,比不得江南美酒清冽绵长,但酒性烈,喝下去便如腹中火烧,也不惧寒冷了。”
沈秋也不客气,打开酒囊,灌了一口。
一口冰冷液体顺着喉咙灌入体内,它所流过的地方,真就如烧刀子划过一样,口感很糟,就像是点了烟炮,但效果确实很好。
皮裘里的身子很快暖了起来。
“大哥,师父教过我,这辽东虽是苦难之地,生存艰难,但却于武道大有裨益。
就是这苦难之地,才能练出一身精纯真气来。”
小铁接过沈秋丢来的酒囊,自己也饮下一口,抹了抹嘴,便对沈秋说
“而且还有诀窍,若想要使真气足以御寒,便要让它更快,更烈的游走全身,才能抵住森森寒气。”
“就如你那铁心决一般?”
沈秋眯起眼睛,对小铁说
“我之前还疑惑,为何你那铁心决行气时如此爆裂,原来除了加强爆发力量之外,还是为了御寒而生?”
“是。”
小铁点了点头,他看着眼前一片茫茫雪地,回到了辽东,让他又记起了和师父过去相处的往事,便对沈秋说
“师父对我说,在辽东之地习武,就如身在锻台,要面对此地苦难,便是时时捶打的锻锤。
能抵住,便能除去杂质,强大自我,成就高强武艺,终如绝世宝刃扬刀出鞘。
若抵不住,便只能是三流兵器。
杂质满身,不堪大用。”
沈秋闻言点了点头。
他使体内雪霁真气流淌更快,如舍身决爆发时,但却只是激荡十数个穴位,让真气流速加快有十分之一,使温暖从体内丹田和心窍向外扩散。
他说
“你师父倒是看得透彻。
在这辽东之地,要用真气御寒,便使真气消耗增加。
常年维持这种状态,体内真气便会变得越发绵长,经络筋骨也会更加坚韧,能承受更多的真气奔涌。
若到了中原之地,在与人搏斗,便能发挥出十二分的破坏力。
这里气候苦寒,生存条件苛刻,确实如你师父所说,是个苦修武艺的好地方。”
“嘿嘿,大哥就是聪慧。”
小铁笨拙的夸了一句,他说
“我当年可是没有大哥这般反应快,用了好几年,才明白师父的苦心呃,若我没记错,前面十里,有处渔夫们住的小村落。
可以让我两人歇歇脚。”
他便在前方引路,两人和一个机关人骑着马,在雪中行走艰难,足足花了一个时辰,才走完了这不到十里路。
但就在两人看到前方一处建在海岸边山坳中的村落时,沈秋的眼神却稍稍变化了一下。
在寒风中有女人悲切的尖叫声传来,眼前海风中,也有隐隐飘荡的火光和烟雾。
“有人在劫掠那村子!”
小铁反手扣住了背后重剑,沈秋也握住了刀匣外的刀柄,他听着风中传开的声音。
那是一种沈秋勉强能听懂一点的古怪语言。
他眯起眼睛,对身边小铁说
“真是奇了,在这里,居然还能遇到倭国人看来不管什么时候,这些海外之徒,对我神州大地,都是贼心不死呐。
小铁,随我一起,去宰了这群倭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