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欧阳铮服用了一丸治标不治本的秘药,让自己的状态看上去好了许多,然后才和裴家人见了面。
他和裴湘的两位远房堂兄见面寒暄过后, 找了个借口和裴湘单独见了一面。
花园中, 第一次见面的未婚夫妻相对而坐,两人一边泛泛地说着客气话, 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对方。
裴湘瞧着笑容温润的欧阳家大公子, 心中疑惑渐起。
——观其气色, 听其气息,并非仅仅是体弱不宜练武而已, 这男人似乎……有些外强中干?
欧阳铮看着裴湘平静疏离的神情, 不禁想到欧阳锋曾在信中提及的一些事情。
——二弟说,裴姑娘早已经芳心暗许, 对婚事充满了期待和憧憬……可这……我没看出来……
“裴姑娘, ”欧阳铮忍着咳意, 缓缓开口道,“在下有一事要告知,还望姑娘听过后,莫要惊慌害怕。”
“大公子请讲。”
“在下近日被仇家陷害, 身负重伤,难有痊愈之日, 于寿命有碍。因而,在下想请裴姑娘慎重考虑婚事……无论裴姑娘做出何种决定, 在下绝无二话。”
“寿命有碍?”
“在下无法承诺白首之约。”
裴湘垂下眼帘,暗道一声果然如此。
这一瞬间, 数个想法自裴湘的心中划过, 她有易容和医术, 若是借由退婚之事趁乱离开,并不困难。欧阳家想必也不会到处寻找她,到时候单凭一个黔地裴氏,还真没有多少威胁性。
可是,离开之后她还需要天南海北的寻找珍稀药材,那就得需要大量的人脉和金钱了,若是自己白手起家从零开始筹划,就太浪费时间了。
——这具身体今年十五岁,还在生长发育期,尚且没有超过锻体的适宜年龄,但若是再晚些开始,效果就该打折扣了。
——武侠世界里从不缺少奇人异士,只靠易容术和医毒之术,自保有余,夺宝探险则困难重重。
——况且,若想尽快寻找到一些罕见毒虫毒草,还真绕不开势力庞大、擅长使毒的白驼山……
欧阳铮见裴湘不说话,只当她因为亲事出了变故而心绪不稳,便温声补充道:
“裴姑娘还未嫁进欧阳家,一切尚有回旋余地。”
“多谢大公子愿意告知真相。”裴湘回神,朝着欧阳铮弯了弯眉眼。
“在下虽非光明磊落之人,但也认为不该在这种情况下欺瞒姑娘。裴姑娘,如果你有退婚之意的话,欧阳家绝不会在这件事上纠缠为难,也会再安排人把裴姑娘安全送回黔地裴家。”
这话惹来一声清浅叹息:
“大公子认为我能决定这件事吗?大公子既然选择和黔地裴氏做亲家,事先肯定要调查一番的。你该知晓,若是我能决定自己的终身大事,此刻就不会坐在这里了。”
欧阳铮眸光微闪。他现在已经确定,这位裴二小姐对自己确实没有什么遐思爱慕,对两人的婚事也不存在多少期待。二弟欧阳锋信中所言,大概是一个误会。
“裴姑娘可以把此事告知父母至亲。”
欧阳铮从容建议道:
“我知晓裴氏人丁兴旺,家族内部各脉分支众多,族人各有心思,所以,我并没有把意外遇险之事告知负责送亲的裴氏子弟。裴姑娘可以不必顾虑族人的态度,直接给令尊写信禀明婚事波折,趁着族老们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处理好婚约之事。”
裴湘心中一动,倒不是对裴家的亲人存在什么期待,而是觉得这位大公子在处理婚约之事时还算厚道。
她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欧阳铮的气色,试探着问道:
“大公子,我略通歧黄之术,可否让我给你把一把脉?”
欧阳铮犹豫了一下,婉拒道:
“抱歉,裴姑娘。我听二弟说过你的本事,所以更不能让你探查脉象。目前来说,我的身体状况到底如何,尚且需要保密,还请裴姑娘理解我的苦衷与不得已。”
裴湘眼中划过一抹思索。这欧阳铮不想让外人知道他到底还能活几年,应该是有什么计划要执行或者有什么敌人要打击,若是一不小心透露了真实的病情,就会让他失去某些优势。
“如果我答应继续履行婚约,大公子可愿意让我诊脉?”
这话让欧阳铮微怔,他奇道:
“我以为裴姑娘对这门婚事不满?裴姑娘,我先前所说之事完全属实,并非欺骗你或者试探你,我不会用这样的事开玩笑的。”
裴湘点了点头,表示相信,却仍旧认真问道:
“大公子敢让我探一探脉吗?这里是白驼山,一切都在欧阳家的掌控下,大公子若是不放心我这个知道真相之人,可以把我和外界隔离开,或者,嗯,干脆灭口。”
见裴湘如此坚持,欧阳铮也被挑起了好奇心,他洒然一笑,把胳膊平伸到桌面上:
“既然裴姑娘如此说,在下若是一再推辞,倒显得有些心虚紧张了。”
裴湘浅浅一笑,把手搭在了欧阳铮的手腕上,细探男人的脉象。
过了一会儿,她示意欧阳铮换手,蹙着眉头继续号脉。
“大公子,你起来一下,”裴湘示意欧阳铮站好,伸手在他前胸和腰部的几个穴位处不轻不重地按了按,“大公子,这里是什么感觉?还有这处,我按的时候,你觉得身上有哪些异样……”
欧阳铮当然不愿意被第一次见面的人按住穴道。但裴湘用了一种巧劲儿,单手止住了欧阳铮的躲避动作,同时,她的另一只手飞快拂过某处穴位,就让暂时不能动用内力的高大男人动弹不得了,只能任由一个小姑娘掌控。
幸好,这位大公子的心态不错,在发现自己挣脱不了后,便十分干脆地配合起裴湘的询问来。
“酸胀……左臂发麻……唔,疼!”
等到裴湘把欧阳铮整个人都检查了一遍后,已经差不多过了一柱香的时间了。
这时的欧阳铮脸颊潮红,气息微喘,额头沁出一层薄汗,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剧烈运动。但实际上,他刚刚一直站立着不动,最大的动作也不过是张嘴说话而已。
“裴姑娘,你这是?”
欧阳铮只觉得让裴湘折腾了这一出后,他虽然感到十分疲惫,但一直隐痛憋闷的胸口却舒服了不少,气血似乎也渐渐通畅起来,手足开始微微温热。
裴湘要扶着欧阳铮坐下,但被对方拒绝了。他艰难地挪动双腿,坚持自己一人走回座位处,而后又腰背笔直挺拔地坐了下来。
“大公子,依照你现在的脉象,你最多只有三年可活,还需静心养气,不可操劳。”裴湘淡声道。
欧阳铮的目光变得郑重了许多,当然,不是说之前就不尊重人了,但是那种浮于表面的客气非常脆弱,而此时却是白驼山主人的真心重视。
“在下已然知晓,”欧阳铮慢慢地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胸口处的沉郁凝滞化开了不少,到底忍不住生出了少许期待,“裴姑娘有良方?”
裴湘微微摇头,在欧阳铮微微失望的眼神中说道:
“救不了命的,但是我可保大公子五年性命,无病无痛的五年性命,之后,我就无能为力了。”
——其实,《九阴真经》里的疗伤篇和易筋锻骨篇或有一线希望,但我此时绝不会透露半分。
——以后……再等等吧。
——反正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欧阳铮眼皮一跳,目光倏尔异常明亮起来,他紧紧盯着裴湘:
“无病无痛的五年?”
裴湘笃定点头:“大公子若是不信,可以先试一试我的药方,以七日为限,看看是否有效果。”
“七日后,裴姑娘想要什么?”欧阳铮闭了闭眼,勉强压住心底的激动之情,竭力保持冷静。
裴湘没有直接给出答案,她只是念出十几味药的名字和用量,又交代了具体用法,然后坦然看着欧阳铮道:
“七日后,我才有资格和大公子谈条件。”
欧阳铮在心里默诵了一遍药方内容,记牢之后又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裴姑娘刚刚说的不愿退婚之事,可还作数?”
裴湘挑眉道:“大公子觉得自己是值得托付终生的良人吗?”
欧阳铮敛眉静默,片刻后却蓦然一笑,刹那间尽显风华:
“若得良方,铮必为良人。”
裴湘嫣然:“希望七日后可以和大公子畅所欲言。”
风起,云遮,阳光带来的暖意渐渐消散,欧阳铮和裴湘离开了花园,在小路尽头分开。
七日后,欧阳铮再次来见裴湘。
他的气色比上次好上不少,唇色不再浅淡泛白,脚步也更加沉稳有力。
“裴姑娘,我的病情真的没有好转吗?这几日简直是沉珂尽除,余毒全消,比我未受伤中毒前的状况还要好上一些。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精力充沛的感觉了。”
裴湘抿了一口茶,语气淡淡地泼冷水:
“全是假象。只要一停药,病情就会卷土重来,甚至会比之前更加来势汹汹。而且,对于这副药方来说,七日已是极限,再吃下去就不起作用了,必须得更换新的。大公子身边必然有杏林高手,他们应该也给大公子瞧过病了,可曾说过大公子有康复的迹象?”
欧阳铮叹息摇头:“裴姑娘何不骗骗我?咱们今日有事协商,裴姑娘不该放过这个有利的谈判条件的。”
“我很少恶意骗人的,也不太会,”裴湘真心实意地自我评价道,“撒一个谎就需要无数谎言来维持,那样太累了,我没有那份玲珑百变的心思,一向喜欢实话实说。”
欧阳铮想,若是和他做生意的人都像裴湘这样诚恳,那岂不是省了许多事?
“裴姑娘,你送我五年安康光阴,希望我用什么回赠?”
裴湘立刻给出答案:“我与大公子成亲,假夫妻,真朋友。另外,我需要欧阳家帮我寻找七种罕见毒物和九种珍稀药材。”
“药材和毒物好说,裴姑娘需要什么,尽可告知于我,我会派人全力寻找,”说到这里,欧阳铮顿了一下,“只是成亲之事……姑娘和裴家的关系……让我有些不解。”
欧阳铮心思敏锐,裴湘的条件一提出来,他就立刻意识到,这姑娘是想摆脱裴氏女的身份。她之所以要嫁进欧阳家,为的是避免裴家再随意安排她的婚事。
“裴姑娘嫁进白驼山之后,世人眼中,你就是欧阳家的夫人了,若是以后再遇良缘,怕是会因为旧事而横生枝节。不如和裴家主讲明缘由,以贵客的身份留在白驼山,五年后,我去奈何桥喝孟婆汤,姑娘返还黔地同亲人朋友团聚。”
裴湘见欧阳铮并不避讳谈论自己的生死,每每提及之时眉目坦然,态度从容,不禁对这人的心志又多佩服了三分,便多解释了几句:
“大公子,你这次想岔了,不是我要坚持成亲,而是裴家人不会允许我放弃婚约的。他们十分看重白驼山的驯蛇育蛇之术,一门心思盼望着你我成亲之后两家能互通有无,友好往来,一南一北守望互助。
“所以,即便知道你受了重伤,有碍寿命,我父亲和我祖父也会让我留在白驼山的。他们……更看重整个家族的长远发展,认为可以牺牲个别族人。必要时候,便是族长的嫡子也可以被放弃,更何况是我这样一个注定外嫁的女儿。”
——即便将来欧阳铮去世了,估计他们也不会赞成我改嫁的。
——不过那是五年之后的事情了,那时候我肯定已经积攒了足够的实力,无论是自身的武力还是钱财人脉。
——等我准备好了,谁也别想再对我的人生指手画脚。
欧阳铮因为裴湘的推测皱了皱眉头。
他们欧阳家世代长居西域白驼山一带,当然也重视家族的发展。否则的话,他就不会选择在人生的最后几年里,竭力为家族铺设好商业脉络。他打算给二弟留下一份丰厚的家业,让他心无旁骛地专心习武,实现心中的抱负。
在欧阳铮看来,家族壮大发展的目的是为了保护亲人,而不是为了“欧阳”这个姓氏,就牺牲自己和二弟的人生。
——没有人,何来族呢?
裴湘似乎看穿了欧阳铮的所思所想,微笑道:
“裴家人太多了,若是想要满足每个人的心愿,必然是不可能的。”
欧阳铮也知道有些问题十分复杂,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明白的。况且,这世间之事繁杂,大多数情况下都不是黑白分明的,哪里有绝对的好与坏、对与错呢?
说到底,就是每个人都在挣扎着寻找更好的出路,只是有些人成功一些,有些人尚在昏暗中摸索方向。
想到这里,他内心一哂,随即便收拢起发散的思维,专注解决眼前之事:
“依照裴姑娘的意思,既然这成亲之事是必然的,那么,假夫妻才是重点?”
裴湘暗道又错了,借用白驼山的势力寻找奇珍药材和毒物才是重点。
不过,这事儿不能说透了,还得哄一哄这个大客户假未婚夫。
“大公子丰神俊朗,芝兰玉树。我若与你日日亲近,难免不会动心。将来改嫁之时,我又要到哪里去找一个和大公子同样优秀的夫婿呢?曾经沧海难为水,不如现在就划清界线为好,还请大公子体谅一下小女子。”
欧阳铮缓缓微笑:“……好,我体谅!”
——你现在就考虑改嫁之事,会不会有点儿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