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失去了一些记忆, 欧阳铮的本性脾气却并没有多少变化。
他待人接物一向风雅温文,仿若谦和君子,但实际上, 他骨子里的骄傲与强硬与生俱来, 比弟弟欧阳锋更甚。否则的话,这位大公子也不会凭着一副不太健康的身体掌权白驼山,还被一群信奉强者为尊的属下敬重爱戴。
所以,当欧阳铮听完裴湘的理由后,就再没有多说一句试图挽留的话了。
他理解并尊重裴湘的选择,甚至有些激赏她的决断和冷静, 可同样的, 他也有自己的尊严和矜持。初始印象产生的浅薄好感还不足以让他忽略某些事实——他是被放弃的那一个。
于是, 裴湘处理完诸多琐事后, 十分顺利离开了白驼山一行人的临时住处,朝着东海而去。
那座海岛此时已经被命名为桃花岛了,岛上到处都是新栽种的桃树。只待花开时节,这座海岛就会被染上漂亮的粉红色,遥遥望去,当如蓬莱仙岛一般。
裴湘弃舟登岛之时,黄药师正伫立在岸边的礁石上吹玉箫,长身鹤立, 衣袂飘飘。
“药兄,别来无恙否?”
黄药师见裴湘款款而来,脸上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容:
“劳驾惦念, 岛上的日子清幽安静, 日子尚算悠然安稳。欧阳夫人如何?此行可还顺遂?”
裴湘点了点头, 表示路上一切都好, 同时不忘更正道:
“药兄,我今后可不是欧阳夫人了,我同大公子已经分开了,药兄还是直接唤我名字吧。我姓裴,单名一个湘字,无门无派,孑然一身。”
黄药师难得怔愣吃惊,他把裴湘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见裴湘恢复了姑娘家的打扮,便抱拳道:
“失礼了,裴姑娘。”
裴湘还礼,嫣然道:“药兄今日可有闲暇?咱们把之前的第三次比试比完吧,做事得有始有终才好。”
“裴姑娘的提议正合吾意,请。”
裴湘走到黄药师身旁,跟着他进入桃花林。两人偶尔交谈几句,大概步行了一柱香左右的功夫,便瞥见了屋舍阁廊的隐约轮廓。
“这次的路径和上次不同,你修改了桃林阵法?”
“是,裴姑娘好记性。”
“过奖,只是恰好对这些感兴趣而已,才多观察了一二。”
黄药师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继续引路。
他在得知裴湘与欧阳铮和离这件事之后,待裴湘的态度依旧不变,既不探究好奇也不厌恶鄙夷,更没兴趣探寻她的任何私事,只是多说了一句:
“岛上客舍一直空着,如果裴姑娘厌烦了外面的人情风波,尽可以在此多停留一些时日。”
裴湘想了想,没有多推辞,欣然接受了朋友的善意帮助。
接下来,两人便心无旁骛地研究起武功招式来。
黄药师的弹指神通此时已然趋于大成,碧波掌法和桃华落英掌也被他自创出来,正处于改良精简的阶段。几套厉害掌法之外,他还精通剑法、轻身步法和拳法等诸般武艺,端是造诣非凡。
裴湘一边观察领悟桃花岛的功夫,一边用《九阴真经》里的外功招式应对。
虽然她没有修炼内力,但因为剑法大成和武学境界的关系,倒是能轻松使出《九阴真经》中记载的杖法、鞭法、拳法、掌法、指法等功夫。并不会像后来的梅超风、陈玄风那样,因为不通道家心法就乱练一气,最后竟把玄门正统的上乘武功练成了阴险毒辣的邪and功。
二人互相出招、拆招、解招,忽略了时间流逝,等到裴湘把九阴真经的外功招式全都使用了一遍后,已经是她再次登岛后的第三个月了。
黄药师当然不能把裴湘使出来的所有招式都破解了。
有些招式精妙异常,他见过之后眼中异彩连连,直言此等千锤百炼传承下来的武功路数,他也需要花费多年专研,并且,还不能确定可否全部破解。
而对于黄药师展示出来的武功招式,裴湘倒是可以很快勘破其中的漏洞弱点。但她没有全盛时期的实力,使不出更快更利的剑法,不能做到一剑破万法。所以,他啊依然要苦思冥想如何以招拆招、如何于曲折虚实中御敌取胜。
更何况,招数是死的,人确是活的,同样的招式被黄药师以不同的路数和搭配使出来,又有不同的威力与作用,千变万化,让人防不胜防。
到了后来,沉迷于破解武功招式的两人早就忘了所谓的比试,都全心全意地琢磨着如何精进自己的武功了。
不提黄药师有多少收获,裴湘倒是因为这段日子的专心潜修有了不同的感悟。
这次穿越后,她不能修炼内力,强行压制了全部实力,每次使用剑法都颇有些精打细算的感觉。
她以前学剑的时候,追求的是化繁为简,极力贴合融入自然大道,而现在却不得不再次捡起精雕细琢、花样繁多的招式,以期细水长流。
——仿佛是一个力图把每一分薪水都花在刀刃上的贫穷打工人。
但是,化繁为简之后再此舍简入繁,并不是一种退步,而是螺旋上升。她的境界还在,领悟的剑意依旧浩荡恢弘、肃杀巍峨。所以,种种束缚之下,她反而又有了新的感悟,融入剑道当中后,也令剑意更加灵动随心、凝实璀璨。
当然,在精进锤炼己身剑道的同时,裴湘也没有忘了一开始的“生意经”。她看着每日苦思冥想的黄药师,笑眯眯地问他,要不要和她学习这些精妙无穷的招式?
“裴姑娘有何想法,可详细道来。”
黄药师心知天下没有白得的好处,更何况是功法传承,因此,他直接询问出声。
裴湘在试剑亭内坐下,指着不远处的桃林笑道:
“药兄,我欲向你请教五行八卦、奇门遁甲之术。”
闻言,黄药师的眉目间划过一抹了然,裴湘从来没有掩饰过她对奇门术数的好奇,如今提出这个交换条件,倒是在他的意料之内。
不过,除了武功之外,这奇门遁甲之术一向是黄药师心中最得意的学问,是他心血所在,如非必要,绝不愿意轻易传授与人。所以,他并没有立刻答应裴湘的条件。
裴湘也不催促,她慢慢擦拭着手中的长剑,听风赏景,静静等候黄药师的答复。
半盏茶后,黄药师叹了一口气,他望向气定神闲的裴湘,佯怒道:
“裴姑娘早就在等着这一日吧?如果你一开始就提出用武功招式换奇门遁甲之术,我肯定不会答应的。可你偏偏在我专研了三个月,并且心中存了许多疑惑不解和好奇探究之后,才提出这个条件。裴姑娘果然好谋算。”
裴湘慧黠一笑:“愿者上钩,难道我给出的东西不好吗?”
“若不够好,药师何至于如此踌躇,”黄药师无奈摇头,“不过,裴姑娘当真要做这个交易?其实。对于许多人来说,裴姑娘手中的功法更加珍贵,阴阳五行之术不过是辅助之道而已。
“裴姑娘不再考虑一下吗?我可以用桃花岛的武功同姑娘交换,弹指神通、劈空掌、兰花拂穴手和附骨针这些绝技,药师都可尽数传授于姑娘。”
裴湘想都不想地拒绝道:
“我就中意奇门遁甲之术,不仅要学那些古籍著述中的内容,还希望能得到药兄的亲自指点。武学之道博大精深,可玄门数理也并不落于下风。那些瞧不上奇门遁甲诸多莫测变化之辈,不是坐井观天,就是口是心非。药兄,难道你觉得我好哄骗吗?”
见裴湘坚持,黄药师也不再多劝。他此时的心情稍稍有些复杂,既高兴于自己看重得意的学问被人珍视,又有些舍不得倾囊相授。
这倒不是黄药师狭隘,而是因为他格外重视自己这份心血,难免就小心郑重许多。
——大概就和即将嫁女儿的老父亲的心态差不多。
裴湘察觉到黄药师的些微纠结,莞尔道:
“黄岛主可以先考察考察我。你一点一点教,我一点一点学,一旦发现我是朽木不可雕也,你就可以随时停止这场交易。若是发现我天资尚可,不是愚不可及之人,那岂不是一桩幸事?等我学有所成了,便能和黄岛主共同探讨这方面的学问,互相取长补短,那多好呀。”
这最后几句话果真触动了黄药师。
这些年以来,他一直独自摸索前行,偶尔未尝没有希望能有同道中人交流切磋一番。可惜至今为止,他都没有遇到一个可以和他平分秋色之人,如今听裴湘这样畅想,他倒是有些期待了。
当然,这些期待的前提是裴湘真能追赶上他的脚步,最后在五行术数的领域同他并驾齐驱。
裴湘见黄药师表情松动,目露思索之色,便知她的目的达成了。
——往后,能学到多少真东西,就看我的天资和努力了。
两年后,亦师亦友的裴湘和黄药师两人静极思动,在某个桃花盛开的春日,乘船离开了桃花岛。
登岸前,两人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想在人烟繁华处随意走一走。但是,在茶楼里休息了片刻后,两人便不约而同地确定了第一个目的地——嵩山少林。
并不是裴湘和黄药师多有默契,而是因为此时的武林中正在发生一件大事,几乎所有武林人士都在朝着嵩山少林奔去。这刚离岛的二人打听完各种小道消息后,也觉得不该错过这场热闹。
“两年多以前,据说那份绘制了《九阴真经》埋藏地点的藏宝图被一分为五,由不同的人抢夺而去。从那以后武林中就波澜迭起,人人都想得到那五份图纸,不知有多少人死在争斗当中。如今五份地图碎片有望合而为一,当真是一件大事。”
黄药师至今不知,他其实已经见识过《九阴真经》中的外门武功招式了。
因此,他对这部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武功秘籍十分感兴趣,也被各种江湖消息勾起了好奇心,一时没忍住,终于在裴湘面前主动提起了白驼山。
“裴姑娘,听传言,当年藏宝图初现之时,白驼山欧阳锋就在近处。以他的武功,应该可以独占藏宝图的,何以有了一分为五的变数?”
裴湘道:“我并没有亲眼所见当时的场景,不过向我转述之人是白驼山的护卫统领之一,是可信之人。
“她对我说,当时不仅有欧阳锋在现场,丐帮的少帮主,唉,不对,现在是丐帮帮主了,洪七大侠也在那里。是他出手拦住了欧阳锋,不让他争夺藏宝图。再者就是,当时大公子欧阳铮正在内室疗伤,十分紧要,欧阳锋担心有人趁火打劫,就一直忍着没有动手。”
“原来如此,”黄药师微微颔首,“都说欧阳锋此人狠辣无情。但从裴姑娘和那些白驼山护卫的口中,我倒是觉得此人十分重视亲人,并非江湖传言的那般冷酷阴毒。”
裴湘笑道:“他的亲人能有几个?对多数人而言,欧阳锋当真是十分可怕的存在。不过,他确实不是一个毫不讲理的杀人魔头。除了主动算计一些人和事外,一般情况下,他只对惹到他的江湖人士出手,不会伤及无辜。当然啦,我对他的评价肯定会有所偏颇的,毕竟我当初有幸得到白驼山庇护,更看重这份私人恩义。”
黄药师微微一哂,淡声道:
“我敬重忠臣孝子,这是为人大节,至于其他的,我倒是不太在乎。天地为炉,造化为工,吾辈在此间历练锻造,犹如碳炉中的铜铁,尚且自顾不暇。呵,欧阳锋么,横竖不惹到我身上就行了。”
裴湘喝了一口茶,沉吟片刻,决定先给黄药师事先提个醒:
“药兄,依我推断,你和我一路同行往嵩山少林而去,早晚会遇到欧阳锋的。到时候,他看到咱们在一处,说不得真会来招惹你的。
“不仅是因为那些旧事,还因为他想试探出药兄的功力深浅,提前确定或者排除争夺藏宝图的对手。”
黄药师的眼中闪过一丝战意:
“我倒是无所谓,正好和那欧阳锋较量一番,讨教一下白驼山的武功。”
裴湘挑眉道:“你和欧阳锋较量……说不定还会引来很多好奇打探的目光。哎呀,作为一个与你同行之人,我大概也会被议论的……诶,我还是易容成翩翩少侠吧,这样就能省去不少麻烦。”
“何必为了他人想法刻意改变自己。”
“和他人无关,”裴湘眨了眨眼,笑吟吟地打趣道,“我是为了药兄着想。药兄至今仍然单身,桃花岛主还缺少一位岛主夫人,所以,我得减少在药兄身边出现的次数,免得被哪位佳人误会,凭白耽搁了药兄的姻缘。”
黄药师轻嗤一声:“裴姑娘太小瞧我黄药师了,我自然能处理好自己的事情。”
裴湘摇头,故作怅然道:
“不是我小瞧药兄,而是我深知自己有多出色。我这样的相貌才华,总是免不了要引起众人格外关注的,如今江湖上乱象丛生,我还是低调一些为好。”
对于裴湘时不时的自我夸赞,黄药师如今已经司空见惯了。他想,比起言语上的自夸,对方在设置阵法时的刁钻古怪,在破坏阵法时的嚣张肆意,其实让他印象更加深刻。
这两年来,随着裴湘在他面前展露出了越来越多的真实性格,黄药师对她那种异性之间天然的朦胧好感早就彻底消散了,只余下了惺惺相惜的友谊和对比肩对手的尊重。
裴湘自然也在日常相处中发现了黄药师的审美倾向。
这人对感情之事真挚而浪漫,同样更欣赏至情至性的温婉聪慧女子,绝对不会对裴湘这种经常衡量利益得失的精明自我之人动心的。
因此,他们二人可以成为友朋知己,但绝对不会产生男女之间的爱慕之情。
在桃花岛上做客的时候,裴湘难免会回忆起原著中的一些情节。她暗忖,这古代蕙质兰心的女子都太过于美好纯粹,又都很具有牺牲奉献精神,确实值得怜爱敬重。
“出嫁从夫”这四个字,真的不是嘴上说说而已的。
可是对于裴湘本人来说,她宁可不要那些怜爱敬重,也不愿过多牺牲奉献,她就想舒舒服服自由自在地过一辈子。
对于感情和婚姻,她其实是比较被动的那一个。如果没有遇到那个愿意先一步对她低头承诺的人,她永远不会率先放下心防,或者说,她其实是不够勇敢的。
就在裴湘和黄药师两人在茶楼上对坐喝茶的时候,茶楼斜对面的客栈掌柜神色激动地写下几行字,然后用特殊的蜡封封好,迅速交给一旁低眉顺眼的小伙计。
“去鸽房把这个寄出去,快点儿。”
“掌柜的,咱们这个月不是刚汇报完情况吗?”
“别磨蹭,快去,大公子让咱们盯着的人总算出现了!快点儿,要是这消息送迟了,你就等着重新接受训练吧。”
伙计一听这话,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动作飞快地收起封好的字条,转身就往客栈后门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