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雷克萨的眉目间划过挣扎, 他闭了闭眼。
“露西,”再次开口,男人的嗓音里有着一抹喑哑, “你觉得爱情应该是什么模样的?”
裴湘毫不犹豫地答道:
“我说不清。但我想应该是快乐多过痛苦的, 轻松多过沉重的,两人聚在一起的时光比单独一人时更加灿烂明朗,即便深陷沼泽泥淖, 也能因为另一个人的存在而嗅到玫瑰的芬芳。”
这个答案让雷克萨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之前读过的书、聆听过的音乐、欣赏过的表演和旁观过的真实故事都会或多或少地诠释‘爱情’这个主题,但我只是过客,从未感同身受。直到某一天自己动了心, 才开始认真思考这种人与人之间极为特殊的亲密关系。”
裴湘颇为感兴趣地问道:“那你思考出什么结果了?”
“结果?不,我无法给爱情下结论,”雷克萨摇了摇头,“甚至, 我几乎无法沉下心来理智而冷静地剖析‘爱情’,她甜蜜如糖,可也会带来嫉妒、失落、疑虑不甘和患得患失。”
“那么, 你害怕了?想要逃避或者淡忘?”
“怎么会?我珍视她, 并希望她陪我度过漫长岁月, 如果……我有这份幸运的话。”
裴湘轻快的脚步停顿了一下,她琢磨着雷克萨口中的“幸运”是什么,是得到两情相悦的回应,还是……单单指生命的长度?
漫长岁月?
她侧头打量着身边的高大男人,直接问道:
“乔治,你担心自己的多重身份会让你的爱情半路夭折?死亡、失踪、重伤, 亦或者是非常有可能爆发的战争, 这些不确定的未来, 都在阻止你向心上人表白?”
被猜中了心思的雷克萨霍然转身。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敏锐直白的心上人,下颚微微紧绷,深邃的眼眸中有明明灭灭的光。
他想,这样聪明的姑娘,难道不值得更好的伴侣吗?
诚然,他爱她,诚挚地爱她!可她的美好生活中并不缺少他的这份爱意,他真的要用一段前途莫测的感情打扰她的安宁生活吗?
裴湘任凭雷克萨把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她自己则开始张望街道四周的建筑与行人。
当她望见斜对面爱德华和梅兰妮的身影后,脚步一转,一边朝着熟人走去一边漫声道:
“乔治,你知道有多少爱情是死在波澜不惊的日常生活中的吗?即便没有天灾**,爱情本身就是稀缺品和危险品。有人宁愿一辈子不动心不动情自由潇洒地过日子,有人选择轰轰烈烈爱一场,直到火红的玫瑰燃烧成冷白的灰烬。
“当然,还有人选择同莫测变幻的人生境遇妥协和解,他们适度地爱,温和地失去,短暂地悲伤,再坚定地重新开始……乔治,你认为我的选择是什么,而你的选择又是什么?”
“有些感情,一旦开始,我便无法轻易忘却。”雷克萨呢喃低语。
“而我奉行公平原则,”裴湘目光灼灼,“爱人觉得甘之如饴的选择,对我来说同样是心之所向。乔治,换位思考,你会因为心上人处于危险当中,就避而远之吗?你当平等地看待对方,相信她可以为自己的人生选择负责,就像相信你自己一样。”
雷克萨微微怔忪,恍然回神之后,他只觉得整颗心都被浸泡在了春泉之中,仿佛世间万物都在曼妙吟唱。
“露西,如果……”
“嘿,露西,雷克萨教授,我们在这里!”
街对面传来爱德华的欣喜呼声,再次打断了雷克萨的话。
“哥,稍等,我们这就过去。”裴湘朝着爱德华扬了扬手。
雷克萨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呼出。
他沉着脸暗下决心,下次、下次他再也不说任何铺垫的话了,也不会再有任何犹豫了,他一定要直接表明自己的心意!
裴湘斜觑着身边男人的表情变化,哼笑一声扭过头去,留给对方一个漂亮的后脑勺。
她心想,难得本仙女今天打算谈恋爱了,有人却不抓紧机会。
——那就先这样吧,你要真忍得住,那就等美国内战打完了,再来找本仙女表白吧。
这天之后,裴湘和雷克萨都没有再提起有关爱情的话题,倒不是缺少单独相处的机会,而是缺少某种水到渠成的气氛与契机。
往往是雷克萨刚刚露出某些意向,裴湘就能找出各种理由打断他。次数多了,乔治·雷克萨怎么会看不出这姑娘是在“记仇”?但他又能怎么办呢,只能见缝插针地再接再厉呗。
同时,裴湘依照之前的约定给雷克萨当工作助手,渐渐接手了这位教授先生明面上的部分工作。
她帮他翻译外国学者撰写的论文、帮他整理会议记录和交流报告、帮他规划日程安排和处理一些琐碎却重要的日常事件。
经过最初几日的磨合后和一些闲言碎语后,裴湘顺利地成为了雷克萨的工作搭档,替他分担了不少日常事务。之后,雷克萨开始把更多的精力放在暗地里的情报工作上。
有了裴湘的周旋和掩护,雷克萨离开温泉小镇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裴湘则把助手工作外的大部分时间都花费在了临时会议小楼里。因为她发现,这座小楼的功用不仅是用来召开交流讨论会的,还储藏着一批十分珍贵的书籍,那是几位大贵族出身的著名学者的私藏。
大半个月后的一个傍晚,裴湘泡完温泉后忽然想查阅几份资料,便准备返回会议小楼一趟。
她擦干头发上的水汽并换上一身轻便的衣服,和爱德华交代了一声后,就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霍夫曼小姐,晚上好呀。”会议小楼的门卫朝着裴湘打招呼道。
“吉姆,晚上好,我来查些资料,还有人在楼上工作吗?”
“哦,莫迪南校长和那两个奥地利来的年轻学生还在,克拉拉夫人和加菲尔德小姐也在帮忙校订什么书稿,他们打算在这边吃晚饭哩。哦,对了,霍夫曼小姐,你是准备去藏书室还是去雷克萨教授的工作室呀?”
“我去雷克萨教授那里,吉姆。”
“不去藏书室吗?好吧,那我就不上三楼帮你点灯了,霍夫曼小姐。”
“当然,吉姆,诶,我先上二楼了,再见。”
“再见,霍夫曼小姐。”
和门卫分开后,裴湘沿着旋转楼梯进入二楼的东侧走廊,然后在倒数第二个房间的门前停了下来,拿出钥匙开门。
“咔哒”一声,房门被推开。
正打算进屋的裴湘忽然目光一沉。
她飞快地扫过门前的区域,又向昏暗的室内望去,这房间内的一切东西都仿佛还是她之前离开前的样子,大致上看去,没有多什么也没有少什么。
走进屋内,裴湘反手锁上房门。然后,她径直走到连接露台的法式落地窗前,快速撩起了半挂着的墨绿色天鹅绒窗帘……
四目相对,雷克萨眼底的冰冷锐利刹那化开,他缓缓松了一口气,握着匕首的手臂也自然地垂落身侧。
“露西,是你呀。我听到钥匙开锁的声音了,不过这个时间点,我不确定来人是不是你。”
裴湘眨了眨眼,视线定在雷克萨的上半身,准确地说,是赤and裸着的、胡乱缠着染血纱布的上半身。
“你受伤了?”
“嗯,今天去见了一位重要人物。不过,那人的身边应该是出叛徒了,泄露了我们的见面地点。有人想要借机查明我的真实身份,所以就设下了连环圈套。”
说着话,雷克萨长腿一迈,便从窗边的栏杆上移了下来,他离开帘幔后的阴影角落,重新回到屋内。
这下,裴湘终于看清了他身前身后受伤的部位。
肋下一处,后背两处,都有明显的血迹浸透渲染,可见纱布下面皆是较深的伤口。
另外,在纱布没有覆盖到的地方,还有几道细长的伤痕刻在肌肉坚实的肩膀和胸膛上,上面有半干涸的血迹……这一切,都在无声昭示着这个男人此前遭遇了多少危险。
“你刚刚在处理伤口?”裴湘走到雷克萨身旁,皱着眉头查看他的伤势,“药箱呢?我来帮你。”
雷克萨低头看着身前板着脸的姑娘,咽下了“我自己来”的逞强之言,微微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
“我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后,来不及把药箱重新藏好,就随手放在外面的露台上了。”
裴湘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直接去了露台。
不过片刻的功夫,拎着医药箱子的裴湘重新回到屋内,一抬眼,便发现刚刚还老实站着的男人正弯腰从沙发后面揪出一件白衬衫来。同时,因为他的这个大幅度动作,纱布上的血迹似乎又深了一些。
“过来,药箱里的纱布还够用,我帮你重新包扎一下。”
雷克萨叹了一口气,放弃了穿上衣服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
接下里的半个小时里,屋内安静极了。
裴湘处理伤处的动作迅速而娴熟,又十分细致。
她不仅动用了药箱里的各种药剂,还从随身携带的几个小瓶子里倒出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药粉,调匀混合之后全都涂抹在被清理好的伤处。
之后,裴湘又取出一枚密封完好的丸药,开封后,她把丸药递到雷克萨的唇边。
“如果相信我,就把这枚药丸吃了。”
雷克萨张嘴含住药丸,时间略长,嘴唇触碰到了裴湘的指尖。
裴湘瞥了他一眼,没吱声。
之后,她从药箱里取出干净的纱布给雷克萨包扎伤口,因为需要缠绕的原因,她又不可避免地环住了雷克萨的精瘦腰身,脸颊也似有若无地蹭过温热的胸膛。
雷克萨的喉结滑动了一下,肌肉有些紧绷。
裴湘仰头看了他一眼,羽睫轻颤,雾蓝色的眼眸里有点点碎光,一缕带着淡淡冷香的长发松散滑落,轻轻扫过雷克萨的手臂。
佳人近在迟尺,又呼吸交融。
“你的心跳有些过快了,”裴湘淡声道,“这可不好,乔治。”
“这不是我能控制的,露西。”男人低声叹道。
“这话我可不信,”低头认真做事的姑娘哼笑一声,漫声道,“雷克萨教授一向深谋远虑、沉着冷静,既能控制住心中的私人情感,也能在受伤后面不改色地独自处理伤口。每天来去匆匆,脑子里全是大事,怎么会控制不住区区的心跳速度?”
说着话,裴湘终于包扎完毕。她打了个漂亮的结,又端详了一会儿自己的劳动成果,然后便准备起身离开。
雷克萨拉住裴湘的手。
裴湘使了巧劲儿准备脱身,而深知裴湘武力值的雷克萨连忙把人往怀中一扣,全然不顾是否会撞上刚刚包扎好的伤口。
“露西,我有话要对你说。”
“我不想听。”
“我喜欢你。”
“唔,我早就知道了。”
“我知道你知道。那你呢,你愿意接受我的亲吻和拥抱吗?”
裴湘的眼神悄悄游移了一小下。
她心知雷萨克说的是感情问题,但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刚刚仔细瞧了好久又摸了不少次的漂亮腹肌,嗯,还有男人不薄不厚温软的唇。
她想,从男and色的角度来说,她是愿意的。
于是,裴湘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雷克萨惊喜万分,他原本已经做好被这姑娘继续“折腾报复”的准备了,没想到她竟然直接应允了。
——难道是因为我受伤的原因?
不管为了什么,深谙机会难得的乔治·雷克萨先生连忙说道:
“我明天就去拜访霍夫曼先生,向他说明我们的婚事。”
“什么婚事?”裴湘头脑一清,立刻露出无辜的眼神,“不,乔治,现在谈婚事太早了。你忘了你之前的那些担忧了吗?战争,阴谋,如影随形的危险,瞧,你今天就受了伤。”
面对装傻的心上人,雷克萨眉目间的温软喜悦不曾消退,心里却叹了一口气,暗道一声果然。
“露西,等我的伤稍稍好一些,便向你求婚,好吗?”
“不好,我只谈恋爱,不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