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之后, 日子又恢复了悠闲自在的节奏。
梅兰妮和佩蒂帕特姑妈开始花费更多的时间在购物上,她们需要在离开萨拉托加之前采购好送给亲朋好友的礼物,也想给自己挑选一些具有特色的纪念品。
裴湘和爱德华又收到了瑞特·巴特勒的来信, 黑发船长告知他的合伙人, 英国这边的律师和代理人已经和几个出身佐治亚的大商人谈好了大额贸易合同,这其中亨利·汉密顿出力不小。
巴特勒船长在信中调侃爱德华, 夸他魅力不小, 一个英国佬竟然比他这个南方出身的美国人更能赢得家乡老顽固的欢心。
“爱德华, 你回来的时候,如果身边还跟着一位典型的南方淑女的话,我一点儿都不感到吃惊。真的, 南方的上流社会自有一套死板又高傲的评价人的规矩, 我这样的家伙是他们眼中的流氓败类,而你大概就是个乖男孩儿和棒小伙子了。”
裴湘读完巴特勒船长的这段话, 觉得这封信的字里行间都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酸味儿, 于是,她对兄长评价道:
“由此可见,我们的老朋友巴特勒船长也是个口是心非的家伙, 他对家乡可真是又爱又恨。”
“又爱又恨?”
爱德华稍稍回忆了一下那位桀骜不驯的朋友对南方诸州刻薄精辟的嘲弄, 觉得自己完全没有发现瑞特·巴特勒的“爱”在哪里。
裴湘也不多说什么,只让爱德华慢慢看。
之后,兄妹二人便不再闲聊, 而是开始总结这次的美国之行带来的收获, 并为霍夫曼家的未来发展做出更加具体的规划。
又过了两天, 裴湘收到那几个负责监视海顿行踪的半大少年的汇报, 说海顿最近又欠了数目不小的赌债, 急需一笔钱摆脱债主的恐吓和纠缠。
裴湘接到这个消息后, 便意识到海顿又要纠缠凯思林·加菲尔德了。
——可加菲尔德小姐绝对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她大概也准备好了对付海顿的办法。
与此同时,雷克萨也告诉裴湘,他安排在加菲尔德府上的线人汇报说,加菲尔德小姐向家里的老管家求助,准备瞒着罗伯特爵士秘密安排人手教训海顿。
两人把自己得到的消息合在一处,稍稍整理,便推测出来这件事接下来的大半走向。
“海顿斗不过加菲尔德家。他如果再次去向加菲尔德小姐‘借钱’,肯定会被报复的。”裴湘看着雷克萨递给她的几张字条,淡声道。
“确实,如果不出差错的话,他们不仅会反过来恐吓海顿,说不定,不,是一定会制造一个可以制约海顿的把柄,让他再也不敢提起有关三楼藏书室的旧事。”
裴湘皱了皱眉,心道,依照加菲尔德小姐对自己的恨意,这份把柄说不定还得牵连到自己。
雷克萨慢慢喝了一口茶,语气温和地做出决定:
“剩下的事由我来负责,我会让他们的会面被更多人‘无意’撞见的。到时候,被恐吓到差点儿走投无路的海顿见转机稍纵即逝,自然会抓紧时间把一切真相讲明白的。”
“海顿会轻易坦白?他在整件事中并不无辜,如果把一切都当众说出来的话,就等于断了自己的所有后路。合理减少损失的做法是,不如暂时保持沉默,等时过境迁了,他还可以从罗伯特父女那里换取一些实惠和好处。”
雷克萨摇了摇头,缓缓说道:
“海顿为什么会忽然格外沉迷酒精并嗜赌成性?为什么忽然敢彻底得罪凯思林·加菲尔德?这和他的过往的经历有些关系,和暗恋的人讨厌他有些关系。但最重要的是,罗伯特爵士最近停止了对海顿的研究赞助,海顿的事业毁了。”
裴湘诧异挑眉:“怎么这么突然?之前……他们双方的合作还挺不错的。唔,虽然我并不看好海顿的研究方向,但是罗伯特爵士明显挺喜欢的。”
“这件事说起来也挺有意思的。”
雷克萨回想着他从莫迪南校长那里听到的内幕,眼中有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露西,其实有时候,我们不用刻意去报复那些有恶意的人,只要做好自己认为对的事,就会在不知不觉中惩罚了他们。”
裴湘眨了眨眼,飞快地思索了一下近来的一些事情,心中顿时有了几分恍然。
“我猜猜,近来能影响罗伯特爵士的事……罗伯特爵士因为拐卖儿童的案件突然多了一些敌人。为了自保和政治前途,他不得不在某种程度上改变政治立场,甚至可以说,嗯,是断尾求生也不为过。所以,海顿是那个‘尾’?”
雷克萨赞道:“亲爱的,你总是这样聪明而敏锐。”
“这毋庸置疑。”裴湘矜持地扬了扬嘴角。
“好吧,看来你喜欢听我说实话,”雷克萨柔声道,“这是我的荣幸,亲爱的。”
“那你就快说说,海顿是怎么成为那个‘尾’的?”
“海顿之前参加过几场规模较大的政治宣讲会,并主动为当时的演讲者润色了几篇挺能煽动人心的演讲稿,而那个演讲者……就是被你吊在树上的五人之一。”
“原来如此。”
裴湘了然,心道这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她之前因为要专心解决安妮失踪的事情,暂时没有腾出手来对付海顿。没想到,海顿反而因为她做的事失去了事业腾飞的机会。
雷克萨继续说道:
“海顿现在觉得未来无望,每日过着荒唐颓废的生活,看似麻痹消沉,其实整个人就像是一点就炸的火·药桶。只要给他一丝火苗,他就会炸伤所有能炸伤的人。
“露西,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处理吧。我会把这一丝火苗递到海顿的手中的,等爆·炸声响过之后,你的生活就会再次恢复风平浪静了。”
裴湘轻轻“嗯”了一声。
她往热茶里加了一颗糖,慢慢搅拌,不再过问海顿和加菲尔德的事情。
次日,当加菲尔德府上的两名男仆在公园的隐蔽角落痛揍海顿,并逼着他写下一封内容无耻的伪造信函时,恰好被一位追着小偷途经这里的绅士撞破。
紧接着,这位先生的两名同伴也跟着追了过来。三人一起目睹了两名仆人威胁欺负一名绅士的场面,自然要出面主持正义。
已经被揍了一顿的海顿见有人来救他,直喊救命。
那两名仆人并没有因此退缩,他们声称海顿欠钱不还,现在正在处理私人恩怨,请旁人不要随意插手,除非有人愿意替海顿先生偿还二百英镑的债务。
这话让几位绅士迟疑,随后赶来的几位夫人小姐也都露出了不赞同的犹豫神色,似乎不想替一个欠债不还的人出头。
海顿眼见着这些人要离开,顿时慌乱不已。
这里是加菲尔德小姐约他见面给钱的地方,十分的僻静荒凉,轻易不会有人路过。如果这些误打误撞经过这里的陌生人离开了,他就要彻底受制于凯思林·加菲尔德了。
想到这些,海顿哪里还顾得上颜面,立刻把他被加菲尔德小姐威胁的事嚷嚷了出来。
“那个恶毒的女人逼我写下一封胡编乱造的信函。她让我在信中承认,我准备和一位小姐私奔,但缺少足够的路费,于是便写了这封信向她借钱。
“她还让我在信里写下一些更加无耻的虚假内容。比如,我用那位无辜小姐的名誉威胁加菲尔德,说,如果她不借钱给我的话,我就要毁了那个愿意和我私奔的姑娘的名声,并且彻底抛弃对方。
“诸位,你们听听,这是多么可怕的计谋!凯思林·加菲尔德那个女人准备用这封信威胁我和那位无辜的小姐。”
海顿的话成功吸引了在场之人的注意力,如果这话是真的,这妥妥就是一桩丑闻。
那两名仆人见状,一边暗恨运气不好,一边急忙辩解道:
“这完全是污蔑。几位英明的绅士、各位夫人小姐,你们千万别被这个无耻的赌徒骗了。他欠下赌债后无力偿还,就仗着我家小姐单纯善良,屡次向我家小姐借钱。管家知道此事后,非常生气。他要求这人写下借据,但这人一直在耍无赖,我们才不得不让他尝尝拳头的厉害滋味。”
“哈,你们可真能颠倒黑白!如果几位先生早一些或者晚一些出现,我可真就百口莫辩了。
“可是,呵,现在,此时,正正好,上帝保佑!这封信,瞧,你们逼着我伪造的信函,刚好写了一半。诸位请看看,难道写借据还要伪造日期和理由吗?还要屡次提及一位无辜小姐的姓名吗?”
海顿说着话,就要把那封编造到了一半的信函交出去。加菲尔德家的两名男仆见此,面色剧变,立刻伸手抢夺纸张。
不曾想,有一位绅士的反应速度格外迅捷,他在争抢爆发的一瞬间,就抢先一步夺取了那封写到一半的伪造信函……
于是,真相大白。
几个小时后,裴湘从气喘吁吁的佩蒂帕特小姐那里得知了这件事。
“上帝呀,哦,我刚听到这个消息时,差点儿昏倒了。露西,梅兰妮,你们永远也想不到,这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坏的人呀!天啊,给我嗅盐……呼、呼、呼,太可怕了,就差一点,露西,你名声就全毁了。”
裴湘和梅兰妮搀着这位脸色涨红、神情惊慌的老小姐坐在了阴凉处,一人给她拿嗅盐一人帮她扇风。过来好一会儿,一向敏感胆小的佩蒂帕特才稍稍平复了情绪,断断续续地说出了她旁听到的内容。
“当时在场的人中,有一位夫人认识加菲尔德小姐,所以就要求一定要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那个、那个海顿,哦,我真想说那是个可怜的年轻人,不过后来又证明了,他一开始也没安好心,而且确实向加菲尔德小姐索要钱财了。所以,我唾弃他,呸……”
梅兰妮和裴湘都耐心地听着佩蒂帕特有些颠三倒四的叙述,慢慢弄明白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在海顿证明了自己是被威胁着写下那封可怕的信件后,那两名仆人又辩解说,整件事和加菲尔德小姐无关,是他们担心海顿之后会继续纠缠自家小姐,才自作主张这样做的。
他们说,他们只是想要捏住一个可以威胁海顿的把柄,并不会真的把这样的信件公之于众,损毁那位无辜小姐——露西·霍夫曼的名誉。
可惜,纵然两名男仆想要把责任全部揽在身上,其他人却不再相信他们的话了,再加上海顿一直嚷嚷着要和加菲尔德小姐对质,所以,他们就去了加菲尔德家的度假别墅,准备和罗伯特爵士说明此事。
同时,一位颇有话语权的夫人站了出来,她吩咐仆人去请爱德华·霍夫曼、查尔斯·汉密顿和佩蒂帕特·汉密顿。而裴湘这个无辜受害的当事人却被众人有意无意地忽略了。
因为在他们看来,此时把丑闻告诉霍夫曼小姐,除了会让一位娇弱单纯的淑女惊慌害怕外,别无益处。
这也造成了一个颇有些讽刺意味的现象,就是裴湘这个当事人一直被蒙在鼓里,等到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她才从旁人的口中得知了这个和自己有关的“故事”。
对此,饶是裴湘早有心理准备,也不得不无奈叹息,甚至产生了一种哭笑不得的荒谬感。
且不提裴湘心里的那股格格不入的郁闷劲儿,只说海顿等人抵达加菲尔德家的度假别墅后,自然引起了很大的波澜。
罗伯特爵士当然不愿意相信海顿的指责,他宣称这是一场恶毒至极的报复。因为就在不久之前,他发现海顿的研究项目进展缓慢,且很可能是毫无价值的。于是,他不得不忍痛停止了对海顿的科研赞助,并拒绝为海顿写推荐信。
可惜的是,罗伯特爵士的发言并没有成功转移在场之人的注意力。
那个身手敏捷并在第一时间抢夺信件的绅士开口道,不管海顿和加菲尔德家有多少恩怨,那两名男仆用拳脚和武器逼迫海顿写信诬陷无辜之人这件事,是大家亲眼目睹的。
如果说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一场报复的话,那么,这两名男仆就是和海顿提前串通好的?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会立刻请来奥利弗警长,把两名男仆投入监狱执行绞刑。
有了一个始终理智清醒的人在一旁做提醒,再加上随后赶来的爱德华等人也不容罗伯特爵士和稀泥,罗伯特爵士无法,只能让人喊来了凯思林·加菲尔德和老管家。
双方一对质,加上有心人的刻意引导和海顿的强烈报复心,众人不仅搞明白了污蔑信之事,还弄清楚了一切的起因——海顿和加菲尔德曾经联手合作,打算谋算裴湘的婚事。
得知这位加菲尔德小姐不是第一次算计一位无辜的淑女,并且次次都差不多是要毁人一生,屋内的女士们都纷纷掩口惊呼。她们对着互相指责拆台的一男一女投去了鄙夷的目光。
而爱德华更是气愤不已,他当即就挥拳痛殴海顿。直到海顿大声求饶,屋内的几名绅士才上前拉住爱德华,不疼不痒地劝了几句。
梅兰妮听完佩蒂姑妈的讲述,十分怜惜地握住裴湘的双手,一边感谢上帝让无辜的人安然无恙,一边语气坚定地表达了她对加菲尔德和海顿两人的鄙夷和厌恶。
一旁的佩蒂帕特小姐也抽抽噎噎地感叹:
“哎,梅兰妮,我和你一样瞧不起那样的人。如果这里是亚特兰大的话,我们会号召全城的人抵制他们,把他们赶出去,并大声告诉他们,在南方,任何体面的人家都不再欢迎他们去做客。
“呀,真是、真是太坏了!哦,可怜的露西,咱们马上返回佐治亚吧,这里太不安全了,果然,北佬个个都是坏痞子。上帝啊,要是让梅利韦瑟太太她们知道这件事,会不会指责我没有做好保护人呀?露西,对不起,是我们汉密顿家没有招待好客人呀,让你受委屈了,这、这……哦,嗅盐……”
眼见着佩蒂帕特小姐又要陷入自怨自艾,裴湘和梅兰妮连忙用哄劝的语气安慰她,并用新的问题缓和她的激动情绪
“佩蒂姑妈,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霍夫曼先生和查尔斯呢?”梅兰妮轻柔地问道。
拿着嗅盐捂着胸口的女士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她“哎呀”了两声,才说道:
“我回来的时候,爱德华和查尔斯都留了下来,对了,后来雷克萨教授也赶过去了。男人们说,嗯,说要和罗伯特爵士商讨、商讨如何解决这件事,就是、就是给露西一个交代。”
闻言,梅兰妮的表情立刻松缓了下来:
“雷克萨教授也出面了?那太好了,这我就不担心了。”
佩蒂帕特小姐有些糊涂地看着侄女,嘟囔着:
“有什么可担心的?事情已经真相大白了,坏人肯定要受到惩罚的。”
梅兰妮温柔浅笑,没有和心思浅白的姑妈透露自己先前的担忧。这里是靠近纽约的度假城镇,不是亚特兰大,所以,汉密顿家在这里真的没有多少影响力。而霍夫曼兄妹是英国人,更难以和本土势力抗衡。此时,倒是唯有雷克萨教授可以给罗伯特爵士一方适当的压力。
当然了,担忧过后,梅兰妮很快又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把人往坏处想。虽然加菲尔德小姐做了错事,但她的父亲是一位颇有名望的绅士,在这种时候,罗伯特爵士不该违背正义的原则,无视受害者的委屈。
——愿上帝的仁慈与公正赐福我们……
稍晚一些,三位男士终于返回了。
大家没有迫不及待地谈论最终的结果,而是坐下来喝了一些热茶又吃了几块糕点,之后才由爱德华开口汇报:
“海顿先生之前确实向加菲尔德小姐勒索钱财了,而且数额不菲。这件事本来是没有证据的,海顿也因此颇为得意。可幸运的是,他曾经拿走加菲尔德小姐的首饰去抵押,偏巧,那件首饰看着普普通通,但其实是有特殊记号的,正好能够证明海顿的罪行。”
裴湘和雷克萨对视了一眼,两人都猜测到,这应该是凯思林·加菲尔德为海顿设下的陷阱之一。
爱德华喝了一口茶,刻意忽视了妹妹和“g”的眉来眼去,继续说道:
“至于加菲尔德小姐造谣诽谤和指使仆人殴打、威胁海顿这些事,罗伯特爵士愿意私下协商和解。不论他和海顿有什么交易,对于我们这一方,罗伯特爵士愿意给出丰厚的经济赔偿。同时,他承诺会把凯思林·加菲尔德送去条件艰苦、管理严格的女校学习三年,这期间,加菲尔德家族不会再给她提供优渥的生活条件。”
裴湘微微颔首,欣然接受了这个协商结果。
说实话,她并没有把凯思林·加菲尔德送进监狱的打算。不提那些来自加菲尔德家族的阻力,只说如今这种情况,还是把加菲尔德小姐留在外面更有意思。毕竟,监狱里可听不到各种闲言碎语,也感受不到名声被毁之后来自上流社会的鄙夷和嘲笑。
——既然她总是想毁了我的名声,那就自己感受一下吧。
这天下午,不少人问讯赶来探望裴湘。
在接待了几波不太熟悉的访客后,裴湘果断地模仿起了佩蒂帕特小姐虚弱惊慌的表情,然后便佯装身体不适,扶着梅兰妮上楼休息了。
“亲爱的,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梅兰妮围着裴湘忙前忙后。
裴湘拉住梅兰妮让她坐下,笑意慧黠:
“我现在再好不过了,毕竟刚刚发了一笔财。我只是不想和那些来打探八卦的人继续聊天了,梅兰妮你看,我的脸色多好呀,哪有一点儿伤心之情。”
梅兰妮见裴湘确实气色不错,笑容也毫不勉强,便微微松了一口气,随后又纵容地摇了摇头。
“她们确实不是在真的关心你。既然如此,你在房间里躲一躲吧,我下去和佩蒂姑妈招待客人。”
“梅兰妮,谢谢你。”
两天之后,乔治·雷克萨乘船返回利物浦。
同时,裴湘一行人也离开了温泉小镇,再次踏上了新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