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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又恨五更风
    因为大病初愈的缘故, 曲长负步子不快,脸色看着也不大好。

    谢九泉许久没见他了,也经常在惦记曲长负过的如何, 此时瞧了他一眼,就觉得心揪了起来。

    他忙不迭地上前两步, 越过靖千江扶住曲长负的手臂道“怎么月余不见, 脸色这么差你又生病了吗快些回去坐下,不用出来迎我。”

    曲长负诧异道“谢将军,你何时来的”

    谢九泉“刚到。”

    曲长负转头跟靖千江说“你都没告诉我这事。我说怎么早上起来便听说你去了城门口, 正要过去找你。”

    谢九泉“哦, 你不是出来看我的啊。”

    曲长负不紧不慢“相逢不如偶遇,不为你来,却遇你而归, 岂非缘分请进去罢。”

    他轻飘飘的一句话, 瞬间让急赶而来的谢九泉心满意足, 什么气都顺过来了,跟着曲长负一同进门。

    都是活过两辈子的老朋友了,大家也不算外人,进了前厅之后, 下人将给谢九泉备好的席面摆上来, 便都纷纷退了出去, 只剩下他们三个。

    曲长负盖着张薄毯歪在躺椅上, 病容中又带有三分慵懒, 整个人瞧上去又傲慢又柔弱。

    他的声音亦是懒洋洋的, 问谢九泉道“可知皇上为何突然要南迁”

    谢九泉提到这件事也不由得摇头叹息,说道“一言难尽。”

    他简单将当时在朝上众人讨论此事的情形复述了一遍,当听见是齐瞻和左相最为支持此事的时候, 曲长负跟靖千江对视了一眼。

    两人都在想,齐瞻这是又要捣什么鬼

    他的心思曲长负和靖千江都清楚,只是目前外患还没有解除,之前魏王私兵又折损大半,就算是齐瞻想当皇上想的发疯,应该也不至于在这种准备不足的情况下动手内耗。

    可是他这样积极地撺掇皇上南巡,难道当真仅仅是因为害怕西羌人,想要随着皇上一同避难

    谢九泉道“目前是太子留守京城监国,其他的人大部分都已经离开了。只怕在他们眼中,惠阳已经成为了一片死地,若是挡不住西羌人,便只能任由抢掠了。”

    这也就难怪将士们会心寒。不说别人,就是曲长负也是刚刚丧父,他本人还在这里病歪歪地坐着呢,但皇上那边却连半分对臣子的信任体谅都没有。

    说到这里,三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下来。

    过了一会,曲长负突然道“你们不是一直说,怀疑朝中有内奸吗会不会是魏王跟西羌有所勾结”

    他的猜测有些惊人,靖千江眉尖蹙拢,谢九泉却陡然一惊。

    “不可能吧齐瞻再怎样也是皇族血脉,他要是真的冲西羌通风报信,只为了自己争夺皇位,那么相当于伤敌五百,自损一千,怎么想都不太值得啊。”

    曲长负道“没准他脑子有病呢”

    谢九泉“”

    靖千江噗嗤笑了,说道“其实我还真觉得,就是这个猜测最合理。”

    曲长负摇了摇头,不知道是在遗憾“齐瞻的病情”,还是说靖千江也很损。

    “有你们两个在这里守关,天下没有人能攻破惠阳城。”

    曲长负道“现在也算是难得的机会,再养两天病,我打算回京城一趟。”

    隆裕帝等一行人南下,说好听些是暂避锋芒,说得不好听了,就是怯懦逃亡,因而一路行来,众人的心情都十分沉重。

    尤其是沿路还可以看见空荡破落的街道和村庄,小儿因为饥饿而哇哇哭泣,流民背着包袱仓惶来去,简直是一派亡国景象。

    其实战火尚未波及到此处,局势远远不至如此,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皇上离开京城引得百姓惶恐,便竞相效仿之,先一步逃跑了。

    总算到了平洲城,大家驻扎下来,隆裕帝想起自己在京城的时候,每日听见战报便会焦躁不安。

    他怀疑此时身在惠阳的靖千江曲长负等人之用心,怀疑那个尚且没有彻查出来的内奸,也担心西羌人真的会挥师直入。

    再加上前朝后宫都被人鼓动,他一时冲动,便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但是如今出了城,看到这样的百姓生活,他又不免询问自己,之前的选择,真的做对了吗

    “父皇。”

    隆裕帝心中有事,不知不觉便出了神,连手中握着的茶水凉了都没有察觉,直到有人前来跪拜,他才回过神来,记起刚刚召见了长子齐瞻。

    “平身罢。”

    他眼下住在官衙之中,虽然所有的房屋都已经重新布置,一应吃穿用度,以及礼仪守卫都比照着宫中的规制,但终究不可能一模一样。

    在这样的环境下,以往那些身份的束缚似乎也都放松了一些。

    齐瞻谢恩之后站起来,隆裕帝便问道“住在这里,再跟京城比一比,感觉如何”

    齐瞻道“各有利弊。京城虽然繁华许多,但是暂居此地,见父皇可比以前方便多了。”

    隆裕帝似笑非笑“你想见朕做什么”

    齐瞻躬身道“父皇,儿臣知道自己以前做错过很多事情,使尽了心机手腕想跟太子争个高下,多得一些您的宠爱,那时候确实是昏了头了。但如今国难当前,儿臣也想明白了许多。”

    他悄悄觑一眼隆裕帝的脸色,道“其实儿臣只是希望能够得到父亲的重视和赞许,如同这天下任何为人子的心态。就像现在出了宫,规矩少,反倒跟您之间更亲近了,儿子心里觉得很高兴。”

    他一向会说话,隆裕帝的脸色也舒缓了一些。

    但因为之前齐瞻做下的那些事,他对这个儿子的信任不再,所以也不再以前那般偏爱他,态度终究差了很多。

    隆裕帝道“纵然如此,一直留在此地也并非长久之策啊。”

    齐瞻不动声色地问道“咱们才刚刚离开京城,战事尚且未见分晓,父皇就有回去的念头了吗”

    隆裕帝道“朕乃是一国之君,总是不在京城也不成样子。好在有太子自愿请命留下,才使形势不至于太乱再观察几日罢,看看惠阳那边情况如何。”

    齐瞻道“若是西羌当真能攻破惠阳,怕是太子在京城也难免有危险”

    隆裕帝道“朕走之前已经跟他说了,一旦情况有变,不要恋战,及时撤离。”

    他虽然对齐徽不够亲近疼宠,偶尔还会有所猜忌,但这么多年没有改立太子,就是因为齐徽行事稳重,尽职尽责,并且在关键时刻十分顶得住事。

    多年当做继承人把他培养下来,这些都是其他的皇子及不上的。

    齐瞻道“父皇真的是一片舐犊之情。”

    这话没说好,听着就像讥刺似的,隆裕帝瞥了齐瞻一眼,啜了口茶水,正要说话,忽然觉得喉咙里一阵发痒。

    他忍不住咳嗽起来,紧接着,一股窒闷之意从胸腔涌上,转眼间化作鲜血喷出口来。

    齐瞻大惊失色,连忙冲上前去,扶住隆裕帝给他拍背,惶急地说“父皇父皇您这是怎么了儿臣这就去传御医过来”

    隆裕帝却一把抓住了齐瞻的手,他抬起头来,面色青灰,唇角还沾着血迹,嘶声道“是你”

    齐瞻惊诧道“父皇,您在说什么”

    隆裕帝只觉得全身无力,头痛欲裂,怒道“这茶水中有毒是不是你”

    短暂的沉默。

    而后,齐瞻慢慢松开了扶住他的手,叹息道“出了事,父皇第一个怀疑的,就是儿臣呐。”

    隆裕帝却只是盯着他,嗓音嘶哑,一字字问道“是不是你”

    他面色青白,唇边还沾着血迹,死死地瞪着齐瞻,这幅样子简直就像是一名从地狱里爬出来索命的恶鬼。

    饶是齐瞻已经下定了决心,还是觉得心里一阵发虚。

    他深吸一口气,说道“是我,但请父皇放心,这毒并不致命,只是让您暂时精力不济,身体麻痹而已。如果父皇愿意将大位让给儿子,待我将一切事宜处理妥当之后,自然会让太医好好为父皇调理身体,并侍奉您颐养天年。”

    隆裕帝怀疑这个怀疑那个,却怎么也想不到,齐瞻竟然会大胆到下毒谋害自己。

    他一时之间暴怒不已,呵斥道“畜生,你这是痴心妄想”

    齐瞻道“父皇,您就算是气恼也无济于事,这里已经被我控制住了。方才京城中传来消息,太子遇刺身亡,您不传位给我,怕是也没有合适的人选了啊。”

    隆裕帝心里一沉,没想到齐瞻如此心狠手辣,竟然同时对自己和齐徽动手。

    他咬牙道“宋鸣风和宋蕴宋绎呢宋家满门忠良,他们绝对不会背叛朕”

    齐瞻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父皇啊父皇,您还知道宋家满门忠良呢曲长负是宋太师唯一的外孙,自小被他们一家上下捧在手心,人家的心头肉都被您送出去做了交易,宋鸣风这些人又怎会不心冷呢更何况他们的家眷还在这里,又怎敢违抗于我。”

    隆裕帝心知齐瞻的话半真半假,宋家人怎么想都不太可能支持齐瞻,但多半已经被他控制了起来。

    从太子到大臣,所有的退路都已经被齐瞻给堵死了。

    看着面前的齐瞻,他只觉得怒不可遏,那种受到愚弄与背叛的感觉,是隆裕帝最不能够忍受的。

    本来靖千江当初的愤怒和反抗就已经非常挑衅他的威严了,眼下竟然又来了一个齐瞻。

    他怒极反笑,“呸”地一声,狠狠啐了齐瞻一口。

    隆裕帝骂道“你这个一辈子都只能鬼鬼祟祟玩点小聪明的糊涂东西还想坐皇位,你配吗齐徽再如何,也是心系国事百姓,敢作敢当,哪里像你,成天捣鼓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伎俩,内宅妇人都比你识大体,顾大局”

    齐瞻本来就一直在意自己与齐徽的较量,只是怨恨出身受限,不肯承认他是比不上他人。

    隆裕帝的这番话,却好像一个重重的耳光,直接抽在了齐瞻的脸上。

    他瞬间失态,怒声道“那是因为你从来都不肯给我机会齐徽唾手可得的东西,我却不得不用计争抢,难道这是我的原因吗”

    隆裕帝冷笑道“眼下外忧内患,皇位给你这种毫无帝王之威的畜生,朕只怕用不了两年就会亡国”

    齐瞻怒不可遏,正要再说什么,却听见了一阵巴掌声。

    “啪、啪、啪。”

    有人拍了几下手掌,不紧不慢地走出来,笑着说道“陛下果然英明,连这都被你说中了。魏王目前正是在同我联手,并向西羌透露了军情,不知陛下可惊讶否”

    这人实在是他万万不曾料想到的,隆裕帝眼中掠过一抹惊疑,说道“李裳”

    李裳道“正是在下。还要感谢郢国这么多年来对我的栽培和照顾,让本王得以成事。”

    隆裕帝愣了愣,忽然放声大笑,说道“齐瞻啊齐瞻,朕是不是应该说果然没有看错你呢你这个蠢货,竟然跟一名异国奸细合作与虎谋皮,只会自取灭亡”

    齐瞻也没想到李裳会在这种时候站出来,大为心虚,退后两步,避开了隆裕帝的目光,一时说不出话来。

    可这时,李裳却目光一冷,快步上前拿起旁边的软枕,然后用力捂在了隆裕帝的脸上。

    隆裕帝没想到他竟然会上来就动手,笑声立刻停止,拼命挣扎,可是他中毒之后本就四肢无力,自然争不过正值年少力强的李裳。

    齐瞻听到意外的响声,回过头来看见这一幕,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拽住李裳“你干什么”

    李裳却并不撒手,两人拉扯之间,隆裕帝已经不动了。

    李裳这才松劲,立刻被齐瞻拖出去数步。

    “父皇父皇”

    齐瞻扑上去一看,发现隆裕帝已经没有了呼吸。

    他虽然已经做好了谋朝篡位的准备,但眼睁睁看着亲生父亲在自己面前被杀死,还是对齐瞻造成了不小的冲击。

    他颤声道“李裳,你做什么”

    李裳冷冷地说“魏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皇上明摆着是不可能写禅位诏书给你了,他对你如此排斥,留着只能是徒增变数”

    齐瞻沉默了一会,尖刻地说道“待他日你我大功告成,前往南梁,我也将南梁的皇帝杀了,为你登基铺路如何”

    李裳哈哈一笑,说道“求之不得,请便。不过现在计划还没有彻底完成,就先不要考虑那么遥远的问题了吧。”

    齐瞻沉默了片刻,扬声“来人。”

    进来的是他的手下。

    齐瞻道“那些大臣们呢”

    那名手下道“殿下,所有人的家眷都已经被控制起来,他们目前被囚禁在议政厅中。马兴反抗不从,已经被当场诛杀。”

    齐瞻道“他无足轻重,杀了便杀了。要特别注意宋家、林家和程家。另外,想办法让宋鸣风将手中的兵权交出来,但以怀柔为主,不要伤了宋家的人。”

    手下应了声“是”,齐瞻又道“薛国恩呢”

    “殿下恕罪,目前还没有找到他的踪迹。不过这里已经全部被围住了,他肯定跑不了。”

    “这个老狐狸。”齐瞻骂了一句,硕大,“他一定知道玉玺的下落,说什么也要将人活捉”

    “是”

    齐瞻道“你去罢,好好地干,日后本王自当记你首功。”

    他一番安排,李裳就在旁边默默地看着,待那名手下欢欢喜喜离去,他才微微一笑,说道“没想到殿下也是敬重忠良的人,竟然会对宋家手下留情。”

    齐瞻道“目前宋太师和曲长负都征战在外,若是动了宋家,将他们惹急了,岂不是平添麻烦”

    其实他心中还有另外一层盘算,这念头从听说曲长负没死的时候就已经萌生出来了。

    只要把宋家捏在手心里,就不怕曲长负能跑得掉,更加能够掣肘太子和璟王。

    等到曲长负回来的时候,自己早已经身登大位,到时候还不是想怎样摆布对方都可以。

    当初曲长负对他不屑一顾,那么这回将他关在自己身边,让他日日都只能等待着自己的宠幸和垂怜,那份撑持的桀骜,上了床之后又能保持多久呢

    所谓“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二者缺一不可,只要想到曲长负那副苍白、脆弱却又冷若冰霜的模样,齐瞻就觉得心中滚烫。

    他心里想着,脸上不动声色,李裳却也注意到了这个名字,笑了笑道“曲长负,这人我听说过,真是个经历传奇的人,若是能将他拉拢过来,确实不错。”

    他看了一眼皇帝躺在床上的尸体,喃喃地说“也不知道太子那边的情况,此时又是如何了。”

    方才齐瞻同隆裕帝说太子遇刺身亡,其实是蒙骗他的,目前他派出去刺杀齐徽的人还没有送来回信。

    就在他找到皇上摊牌的时候,齐徽正在京城皇宫的东宫殿内批阅军情。

    其他人一走了之,目前他留在京城当中,虽然也不能对所有国事全权做主,身上的公务还是重了许多。

    当看到惠阳那边传来的详细战报之后,齐徽轻轻叹了口气。

    他没想到,曲萧竟然死的这样快。

    对于曲萧,齐徽的观感有些复杂。

    一方面站在曲长负的立场上,他痛恨对方,但另一方面,看见曲萧,齐徽又总是容易想到同样做错了事情,而再也没有机会挽回的自己。

    其实这样想一想,曲长负才是真的倒霉,总是碰见他们这样的人。

    齐徽原来从未这样想过,他只是痛苦、怨愤、不甘心,拼了命的想为自己求得一个从头再来的机会。

    如今却在不断的想念中,习惯性地什么事都站在曲长负的立场上想一想,越想越是心痛。

    以他的性格,曲萧不在了,就算嘴上说着不在乎,心里肯定也会很不好受。

    齐徽盘算着,惠阳天气苦寒,春日又多风沙,长居在那里,更加不利于曲长负的病情。

    现在谢九泉已经到了,再过几天局势彻底稳定下来,他应该借机将曲长负和靖千江调返。毕竟此次有这样的功劳,即便是隆裕帝也不好再说什么。

    至于皇上心里面会不会满意,对于他们这些重活一世的人来说,倒不是特别值得在乎了。

    齐徽的指尖从“曲长负”三个字上面划过,然后合上折子,放在一边。

    殿门被推开,外面的宫女轻手轻脚进来,为他端上每日都要饮用的安神汤。

    汤盏放下的时候,她的衣袖却正好一个不小心,将折子碰落,掉到了书案下面。

    齐徽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