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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九一 晋江文学城首发
    这日, 君怀琅赶到城南时,天色已经渐渐黑了下去。



    到了今天,河堤的修整也只刚开了个头。河堤破损处颇为严重, 范围又大,加上周遭的城池都被淹没了,就更加重了修整的难度。



    但若不修, 河水便会一直蔓延,到那时, 将整个金陵城淹没, 都不是不可能的。



    君怀琅早出晚归, 一直到今日, 将修堤的大致布置好,才算能喘口气。



    但等马车开到巡抚府的门口,他却又让车夫掉了头。



    “去城南安置流民的地方。”他没下车,说道。“我去看看。”



    车夫立刻扬鞭催马, 将他一路送到了西城门。



    经过这几日的安顿,城中已经比受灾那日秩序井然了许多, 各个商家街道, 也都在营业。



    路过一条街道时, 君怀琅的车窗帘幕被风吹起, 恰让他看见街角的一家商铺门前大排长龙。



    是家米粮店。



    队虽排得长,但买得到东西的却是极少。只见有些百姓手里提着空着大半的布袋离开, 还有些衣衫褴褛的流民,排了半日的队,却又背着空背篓走了。



    君怀琅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他想起, 官府这几日确是在做这件事, 但粮食要发到百姓手上, 既要先盘点清楚,收录在册,还要再按流民数量和受灾情况进行分配。这些东西,不仅要官府自己登记在册,还需上报朝廷。



    按着官府的进度,粮食发到百姓的手里,也就这几日了。



    官家的考量,向来是从大局入手。钱粮要发给百姓,既要考虑分配合理,也要走朝廷的流程,以免乱了秩序。



    要做这些工作,发粮自然慢些,但是不过几日,并不至于饿死人,官家自然也顾及不到,这些日子,百姓们该如何是好。



    君怀琅抿紧了嘴唇,缓缓将马车的帘幕放了下去。



    马车斜前方有个身形佝偻的老妪,背着个空背篓,身边跟了两个幼童。其中一个顽皮,似是瞧见路上有什么,便径直往路中间跑去。



    天色暗,车夫直到走近了才发现路中间有个孩子,急着将马扯住。



    马车哐当一声停在了路中间,惊马嘶鸣着扬起了蹄子,险些就要踩到那小孩儿了。



    车夫吓得一身冷汗,气急道:“这小孩父母何在,怎么也不把孩子看好!”



    那老妪一头汗地跑上来拉住孩子,连连躬身道歉道:“对不住老爷,家里的儿子砸伤了腿,不能动弹,老妇出来买米,一时不察才冲撞了老爷,还请老爷恕罪……”



    “好了。”



    车夫正要说什么,就听马车里的君怀琅出声制止了他。



    车夫连忙噤声。



    一只冷白修长的手掀起了车帘,君怀琅微微倾身,问道:“孩子可有伤着?”



    老妪忙道:“没有没有,多谢老爷!”



    君怀琅顿了顿。



    “如今城里粮价几何?”他问道。



    老妪面露苦色:“涨了近八成。”



    君怀琅垂了垂眼,打开马车的暗格,从里头拿出了一个装满银子的荷包,递给车夫。



    “给她。”他说。



    车夫连忙遵命。老妪小心翼翼地将东西接过,才知手中是什么:“这……”



    君怀琅道:“先拿去应急,给孩子买米粮吧。也就这两日,官府便要放粮,只管捱过这两日,便不用担心了。”



    那老妪闻言,顿时感激地留下泪来,一边抹脸一边跪下道谢,还要按着身侧的孩子跪下给君怀琅磕头。



    君怀琅面上的阴云却散不去。



    他救得一个人,却救不得所有人。给面前这一个老妇人给了银子,却还有不知多少人还在挨饿。



    “……走吧。”片刻之后,君怀琅放下车帘,淡淡道。



    就在这时,马车后传来了一阵粼粼的声响,像是来了个车队。



    君怀琅正要催车夫让路,就听到身后的车队停了下来。



    紧接着,就有人下了车,一路小跑到了君怀琅的车边。



    “世子殿下!”



    是太监特有的尖锐嗓音,一听就是进宝。



    君怀琅打起车帘,透过窗子,一眼就看见进宝在对那老妇说话。



    昂首挺胸,嗓门挺大,倒像是专门旁敲侧击地邀功似的。



    “别去买粮食啦,快些回家去,粮食马上就送到了。”他说。“我家王爷可是自掏腰包,买了好几大车的粮食,亲自给你们送来了的!”



    说完,他抬头往君怀琅这儿看,笑得见牙不见眼。



    “也太巧了,世子殿下,咱们一道儿走吧?”



    ——



    天色全然黑了下去,城南的流民营地里飘起了炊烟,饭食的香味渐起。



    锦衣卫的动作向来迅速,城南数以万计的流民,他们却是在天黑之前,将带来的所有粮食都发了出去。



    君怀琅坐在营地的边缘,看着营地里的炊烟和灯火。



    就在这时,从光明处走出了一道身影。



    挺拔而高大,穿着暗纹广袖的黑金锦袍,远远而来,就知是薛晏。



    君怀琅抬头看着他,就见他一步步走来,提起衣袍,便在他身侧坐了下来。



    “都发出去了?”君怀琅问道。



    薛晏点了点头。



    君怀琅叹了口气。



    “粮草虽多,却也只够他们一顿饭的吧?”他问道。



    城南的流民有上万人,都是拖家带口,多的是老弱妇孺和伤员。那几大车粮草摆在数量这般庞大的流民面前,不过杯水车薪。



    “最晚后日,官府的粮草就会派下来。”薛晏说。



    他顿了顿,接着道:“但仍旧不够。金陵府库与长安无法相比,每年留下入库的钱粮也有定数。派出来的钱粮,最多再管十日,就又会告罄。”



    君怀琅听着,神色也渐渐沉了下去。



    “不可如此。”他说。“这堤坝,少说要修四五十日,更别提城北还要重新修整,让他们重新安家。光靠官府的这些粮食,是会饿死人的。”



    薛晏嗯了一声:“你父亲已经上奏,想来要不了半个月,长安就会分拨银钱粮草来。”



    君怀琅点头。



    但紧跟着,他又若有所思道:“但是,每次都城往地方上派粮派钱,经过各个府衙关卡,都会被层层盘剥。这一次,会不会也是如此?”



    薛晏坚定地点头:“会。”



    不仅会层层盘剥,想来那物资刚出长安,往东运抵山东的运河起点,就会被扣押下去。



    因为山东的知府,早就被许家换上了自己的人。



    在这个节骨眼上换人,还换了个无关紧要、刚入他们麾下的官吏,那定然是要牺牲那人,来走一步险棋。



    只要那知府寻由头将粮食扣下,那江南之急就会更为严重。他再留下大半,将剩下的运来,一进金陵,由郭荣文交接,按照原本的数量登记入库,那么这一路上,经手物资的,就全是许家的人。



    而那些被扣留下来的钱粮,在这个过程中,便蒸发了。



    届时,金陵粮草不够,难以赈灾,那这其中的空缺,就是永宁公和沈知府的罪行了。



    如今许家要做的,就是将领命运送物资的官员安排为自己的人,就足够了。



    听到这话,君怀琅的神色有些紧张。



    “那该怎么做?”他问道。



    钱粮按着皇上的旨意发下来,他们拿到手里数量不够,再去回禀、彻查,时间根本来不及。到时候赈灾不及时,吃这个暗亏的,只有江南的官员。



    他看向薛晏,就见薛晏也在垂着眼看他。



    周遭一片昏暗,不远处营地中的灯火一片暖光,照在了他浅色的琥珀色眼睛里。



    薛晏淡淡笑起来。



    “什么都不用做。”



    他抬手,将君怀琅的后颈一按,就把他的脑袋顺在了自己的肩上,让他靠住了。



    君怀琅眼底的那片乌青,他可看得清清楚楚。



    长安来的小少爷,从小锦衣玉食,半点重活都不会碰,更何况像这几日这般宵衣旰食、日晒雨淋的。



    这都不是他应该受的罪。



    君怀琅挣扎了几下,都被薛晏压制了回去。他本就劳累,此时也没什么力气精力了,挣扎不开,就干脆由着薛晏。



    那肩膀又硬又结实,散发着沉郁的檀香气息,不过几个呼吸间,君怀琅就觉困意渐渐涌了上来。



    眼皮也开始沉。



    说来有意思,身侧这人,明明通身戾气,杀人如麻,可他偏偏在他身侧时,最是安心。



    那是一种难以拒绝、也根本否认不了的安心。



    “……什么都不做,岂不是坐以待毙?”他叹了口气,睫毛也不由自主地垂下去。



    面前的炊烟和灯火,都散成了大片模糊的暖黄色光晕。



    薛晏淡淡一笑。



    “不用你做。等下了圣旨,我亲自带人去,将粮草押回来。”他说。“调出国库多少,我就送回来多少,少不了一粒米。”



    君怀琅不由得轻声笑了起来。



    “我信你。”他说。



    薛晏的嘴唇也不由得勾了起来。他垂眼看向君怀琅,眼睛里是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柔和暖意。



    片刻后,他又想起一事,顿了顿,主动承认道:“今日带来的这些,是我从郭荣文手里买来的。”



    君怀琅闻言,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来:“嗯?”



    就见薛晏点了头:“嗯。让他清点府库,他就将这些粮食偷偷运出,全拿去卖了。”



    君怀琅的瞌睡都被惊没了。



    “那,那些钱去哪里了?”他问道:“莫非又送去了京城?既然如此,定要让他在钱没有脱手的时候,给他抓个正着。否则,到时他两手空空,又死无对证了。”



    薛晏低声笑起来。



    “钱确实不在他手里了。”他说。“不过,也不是死无对证。”



    君怀琅不解:“那去了哪里?”



    薛晏对上他的目光,就见君怀琅正紧张又认真地看着自己。



    他笑出了声,抬手用手背轻轻拍了怕他的脸颊。



    “过两日,我带你去个地方。”他说。“去了你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