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几乎是一夜无眠。
第二天清晨,他比师父师娘起来的都要早,等老两口出了屋门准备去洗漱的时候,他已经将自己收拾得清爽利落,坐在堂屋的小沙发上,等着这一次深思熟虑了一夜之后的谈话。
等师父师娘洗完漱,一家三口坐到餐桌前准备吃早餐的时候,林晓开了口:“爸,妈,有件事,我想跟您二老商量商量。”
师娘笑呵呵地递给他一个小豆沙包:“还商量啥啊,你想干什么干就行了——尝尝,白豆沙馅的,你爱吃。”
“哎。”林晓应了一声,却转手将豆沙包递到了师父的方位这边,“爸,您先吃。”
林有余伸手接过,咬了一口笑道:“甜!行了,有事说吧,甭跟这故意装乖,心里揣着什么红呢?”
林晓抿着嘴无声地笑。
从他小时候就是这样,每每想对师父师娘提一些看似过分的或者是说不太可能实现的要求时,总会故意将自己又乖又可爱的一面表现得淋漓尽致,用那张软嘟嘟的小笑脸和那双虽然看不见却依旧清亮的宛若水葡萄一样的大眼睛,将师父师娘拒绝的话憋回嘴里。
比如夏天的时候,师父说每天只能吃两根冰棍,上午一根下午一根,如果想在半天时间里吃完也可以,但是总量是固定的,若是上午都吃了,下午肯定就没有了。
每次小林晓提前吃完当日的配额后,若是有忍不住嘴馋的时候,就极尽所能地撒娇卖乖,软软的一小团,摸索着往师父怀里钻,挂在师父身上不撒手,这一招,百试不爽。
林晓嘴边挂着柔软的笑意,从回忆中抽身,清了清嗓子,将昨晚的事悉数交待。
然而这一次,师父师娘却没像小时候那样,忙不迭地答应着“好吧好吧”,两人双双陷入了一阵古怪的沉默之中。
毕竟这不是再多吃一根冰棍那么简单的事。
十九岁的林晓也不再是三岁的稚儿。
这一次,他不要夏日里那抹能满足味蕾的清凉甜蜜,他想要的,是一次大胆而无畏的自由。
半晌,师父师娘才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林有余将筷子放在桌上,眼皮不受控地闪烁眨动着:“儿啊……你、你这不是遇见骗子了吧?!”
“不是。”林晓回答地非常肯定:“我能确定,他没说谎,再者说,我一个瞎子,有什么好值得人家骗我的?想要把我糊弄到个没人的地方,跟我学盲文吗?”
“晓儿……”师娘颤颤巍巍地握住林晓放在桌边的手,语气中全是忧虑:“这是大事,可不是闹着玩的,就算那人没骗你,可是……可是你就这么跟不认识的外人走了,爸妈……我们不放心!”
“我知道。”林晓安抚地反握住师娘的手,柔声宽慰:“我知道你们当心我,但是……”
他顿了下,语调中所流露出来的向往与决心,要比三岁时撒娇要冰棍吃强烈数倍:“但是,我想去,爸妈,我真的想去,虽然看不见,可是……可是我还能听到,还能走路,我想去探探,出了咱家这个按摩店的门,外面的那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
师娘浑浊的眼睛中,慢慢积起湿泪,而师父则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你就……你就这么相信那个人,那个什么明星?”
“我……”林晓语塞微怔,而后舒展了眉间的褶痕,轻声说:“是,说不上为什么,我是挺相信他的。”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感真的是一种奇妙而不可估量的存在,有些人明明相熟数载甚至朝夕相对,但却朝秦暮楚满腹狐疑;而有些人,相识……甚至是单方面的相识才不过几天,却能不言而言,前一秒对方说要带你去冒险,问你敢不敢来,下一秒,你就已经穿好了鞋,伸出了推门的那只手。
况且,就像林晓昨晚自己冥想了一夜的那样,他实在找不出一个方驰哄骗他的理由。
总不能是想找个月黑风高无人夜,对他暗下杀手后……继承他的按摩手艺吧?
过了许久之后,林有余重重叹了口气,而后抬手,本想着是像小时候那样,拍一拍林晓的头,但是角度和方位一时失准,不偏不倚地拍上了他的肩——时间过得可真快,一晃神的功夫,儿子居然都已经长这么高了。
“吃饭吧。”林有余重新接过师娘递过来的筷子,“等那人来了,让我跟他说两句。”
这就是答应了。
林晓眼眶发酸,沉着嗓子,用力答应了一声。
白天的时候,按摩店照常营业,但和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整天,师父师娘哪也没去,一直坐在一楼的大厅里,而晚上八点刚过,林有余就兀自出声,对刚进门的一位客人说:“对不住了您,今天家里有事,关门早,这就不做了,您要按摩明天过来吧。”
送走了客人,一家三口一起坐在沙发上,仔细留心着门外的动静。
林晓之前已经说过了,因为对方是个明星,可能怕在大街上被人认出来认出来惹出什么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总是等到夜深的时候才上门,所以老两口已经做好了等到十一点的准备,然而这晚,方驰来得却格外的早。
而且并不是只身前来,除了他自己,一起走进按摩店的,还有经纪人和助理,一位公司法务专员,另外还有……街道派出所的所长和指导员。
明星什么的,老两口不了解也不认识,但是——街道派出所的领导,他们熟悉亲切啊!
方驰依旧全副武装,由于今天时间比较早,而且随行人员队伍比较浩荡,极大概率地增加了当众掉马的风险,然而,还没等他摘掉口罩帽子和墨镜,林晓已经默默起身,走到大门口,摸索到墙上了卷帘门按钮,轻轻一按。
小林.真.贴心手艺人。
方驰隐藏在黑超墨镜之下的眼尾倏然一弯,笑过之后,才将所有配饰一一摘掉。
张远代表方驰简单说明了来意,随后从法务专员的公文包里,将合同拿出来,然而林晓没想到的是,除了四份普通的纸质合同,张远居然还将一份盲文版的合同样书放到了他的手里。
方驰坐在林晓身边的椅子上,手里把玩着墨镜,一直没有开口,此时才在林晓耳边轻声说:“我助理会将合同从头到尾念一遍,作为见证方,派出所的同志手里也有一份,而这一份你自己‘看’,内容是不是一模一样。”
林晓错愕之后,忽然觉得感动。
对方不过是要他安心。
小游清了清嗓子,拿出十二分的赤诚腔调,一字一句地将合同念过,伴随着他的声音,林晓的指尖摩挲过那一个个、一行行刻在硬纸之上的盲文字符,而正如方驰昨晚所说的那样,合同上的内容,与方驰昨晚给出的承诺,不差分毫。
指尖下的触感凹凸不平,林晓一颗心簌簌发烫。
念完之后,派出所的王所长率先出声:“没问题,就是这么写的。”
林有余却将脸转向林晓这边,显而易见地,他更在意那份盲文版的合同真伪。
林晓将呼吸放缓,轻声说:“师父放心,一样的。”
“可不是一样的嘛!”张远顶着一双熊猫眼欲哭无泪,“小林师傅,这下能放心签字了吗?”说着从法务包中又翻出一支钢笔,亲自旋开笔帽,郑重地交到了林晓手里。
张远为了这份合同,昨天大半夜跑去公司,冒着被法务部的同事指鼻子骂娘的风险,好话说尽笑脸配光,最后陪着各位同仁加了半宿的班,终于在天亮的时候将终稿电子版发到了方驰手机上,而方队长看过之后竟然有有新的要求传来
“找一个盲文学习机构的老师,再加译一份盲文版。”
张远:困到晕厥,生无可恋。
所以小林老师,看在我这个经纪人……不,我这个费心伺候的老妈子份上,签吧签吧签吧,跪求了!
方驰将一份正式版的合同放在林晓面前的茶几上,拉过林晓的手腕,指尖指着最后签字落款的位置,“这儿。”
林晓点点头,在方驰的引导下,一笔一画的,在合同末尾的乙方落款处,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一式四份,合同全部签完后,小游按方驰所说的,将其中一份交到了派出所指导员手里。
方驰波澜不惊道:“就算是给小林师傅家里一个保障,作为见证方,这份合同您这边留存,合同效力存续期间,出现任何问题,您都可以直接联系我的经纪人,或者……我本人。”
而剩下的三份合同,一份留给林有余夫妇,一份交给法务专员带回公司,另一份,方驰自己收下。
整个签约的过程,林晓始终安静淡然,直到这时候,心脏才开始不受控地猛跳了起来。
——真的要出门了,十九年来第一次!
这么难,又这么……简单。
林晓极力平复着心跳,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发颤地不那么明显:“那……咱们什么时候走?”
小游笑嘻嘻地抢答道:“明早的飞机,为了方便起见,今晚小林师傅就和我们一起走吧,明早直接去机场,哦对了,昨天晚上驰哥把你的个人信息发给我了,机票已经定好了哦!”
坐飞机,第一次哎!
林晓有点掩饰不住地激动:“那、那我需要准备些什么?”
“随意。”方驰笑道:“除了身份证和手机这些必备物品,其实你只带一些随身衣物就可以,剩下的,后勤团队都会准备妥当。”
“那我这就去收拾一下!”林晓说完刚要起身,又想到什么,试探地喊了一句:“师父?”
“哎!”林有余长叹一声:“去吧,让你师娘帮着你收拾收拾,第一次出门,还是……哎算了,卖身契都签了,不说了……”
方驰:“……”
卖身契?听上去倒是非常……合我心意。
林晓一家三口回到后院收拾出行物品,派出所的同志也要回所里,临走前,被张远一而再再而三地明说暗示,直到两位同志给出保证——放心,人民警察有组织有纪律,保密意识非常到位,而且对你们娱乐圈的事不感兴趣,所以这份合同以及和这位大明星相关的事,出了这个门,多一个字都不会提起后,这才被张远客客气气地送走。
林晓收拾东西的速度非常快,不消片刻,就拎着一个黑色的手提包,与师父师娘一同折返到店里。
小游将商务车开到按摩店门口,几个人出门临上车前,林有余忽然拉住了方驰,犹豫几秒,却只说:“我……把人交给你了,别亏待我们孩子……”
方驰微怔,用了握了一下他的手,沉声道:“您放心,我一定。”
虽然上车前给了林晓与家人话别的时间,但是一直等他坐到后排座位方驰身边时,眼眶依旧是红的。
小游开车,张远坐在副驾,方驰目光从前方扫过,而后落到林晓的眼睛上。
车厢里放着calm的专辑歌曲,方驰无声地叹了口气,忽而靠近,与林晓耳语:“小林师傅,再哭下去,我真的要忍不住怀疑了,刚才咱们签的……或者真的是一份你的卖身契?”
林晓红着眼睛笑了一下,而后不经意偏头——
“这两天没做理疗,肩颈疼得厉害吗?”
温热的呼吸扫过唇畔,电光火石间,方驰反应堪称飞速,向后稍一仰头,将将在他转头的瞬间,错开了两人之间距离。
方驰:“……”
就差一点,非常突然。
“还行。”方驰声音平静,滴水不漏。
正当时,坐在副驾的张远回过头,建议道:“对了我刚想起来,那个……小林师傅今晚住哪?要不直接跟我走吧,或者去小游那住一晚也行,明天让小游带着他直接去你家接你?”
就在张远说话的间隙,方驰非常敏锐地察觉到,身边的人不自觉地坐正了身体,刚才放松的状态几乎在瞬间消失。
林晓暗自握拳,偷偷用指甲剐蹭着手心。
对于他而言,从出了按摩店的门那一刻起,方驰就成了他获得心理安全感的唯一来源。
他不想、也没做好和其他“陌生人”独处的准备。
“不用麻烦。”方驰勾了下嘴角,将“没有眼色啥也不是”这几个大字清晰地写在眼神里,不紧不慢地开口说——
“今晚他住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