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天开始了。
当然, 没有人因此而开心。
缪宣坐在床上，颇怀念地回忆了一下昨夜梦里的小粽子, 再次觉得这个连食物都那么没意思的世界还是凉了算了。
再说医院就这么大，甚至不如他那个破破烂烂的老家呢……最起码可以满地表乱跑不是？
然而再丧也要工作, 缪宣磨磨蹭蹭起身, 翻开了桌面上的医生排班表。
【日班表：急救大楼三人, 住院大楼三人, 综合大楼三人, 儿科大楼三人。】
【夜班表：两人值班。】
明明是第十五天后才会开始的夜班，怎么会在第十二天就开始了？而且值班的还是两个人。
缪宣皱了皱眉, 翻回安排册子的封面，猛得发现总时长也变了。
人类医生原本需要在鬼蜮里待足一个月三十天，但是现在总时长变成了二十天！
难怪啊……原本夜班的设定应当就是时间过半开始, 现在是第十二天, 早就过半了。
但是为什么总时长会变更？
鬼蜮和鬼王密切相连, 鬼蜮困住人类的时间变短了, 这是不是说明零号病人发生了什么特殊的变故？
缪宣合上排班表, 打算先去食堂发布任务然后去门诊大厅看一看零号。
也许……昨天那个名为楚恒的人类脱口而出的“虞舟”, 真的唤醒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虽然没有了面具，但是鬼怪们仍然恐惧着它们的护士长。
走在后勤服务大楼的路上，缪宣并没有感觉到什么不一样。
但是人类终究不是鬼怪。
鬼怪只在乎鲜活的血肉, 人类却会被皮相迷惑。
食堂的大圆桌上稀稀疏疏坐着人, 缪宣走进大厅的那一刻就被数十双眼睛注视。
他朝人类医生们点了点头, 刚想宣布今天的安排, 桌子边一个女人就“蹭”得一声站起了身。
女人泪眼汪汪，满脸写满了控诉：“我就知道你个街娃儿没死！”
—————
第十二天早。
食堂早晨的气氛堪称险恶。
该爆发的矛盾在昨夜就爆发了一轮，今日早晨只不过是矛盾的后续。
经过了深切的讨论，楚恒决定暂时先和两个队员拆伙。
就当前世界的局势而言，不论是哪一个国家都非常严峻。
新鬼蜮的诞生频率越来越高，不论是大城市还是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外，甚至是荒无人烟的大海海面上，哪里都躲不过鬼蜮的入侵。
一个鬼蜮在短暂的周期结束，新周期开始后就会将周围的人以就近原则拉入，而一旦在波及范围内没有人，那么它们就会衍生出鬼知道会出现在哪儿的新入口。
就像是吕晋江，协和慈爱医院鬼蜮的原地址与他家相差十万八千里，但是奈何他家小区的药店变成了新出口，恰巧他在那个时间点进入了药店，于是这个男孩不幸被选中。
不论是政府也好，民间人士也罢，新鬼蜮的信息价值不可估量。
尤其是第一批幸存者，他们只要活下来，自然有人用各种资源交换他们得到的情报。
因此那些组织起来探索鬼蜮的人就能得到社会的资源倾泻。
成功率高的组织也会得到越来越高的社会地位。
在这种情况下，经验丰富的鬼蜮老鸟就棘手可热起来。
吴青和钱宇刚是军人，但是楚恒不是，楚恒和这两个人的组队并不是处于个人的意愿。
这支队伍不过是，政府方面向民间组织“招商引资”的结果。
楚恒是声名在外的老鸟，而吴青和钱宇刚才是多年的战友，他们让楚恒成为队长是尊重楚恒的判断力与实力。
但就感情而言，吴青钱宇刚是生死之交，楚恒与他们则是塑料花队友情。
所以这合作就和契约婚姻一样，该分分该合合，逃命时也是各自飞。
吴青钱宇刚不会在意楚恒藏着道具不分享——楚恒的底牌厚是所有圈内人众所周知的事情。
他们在意的只是楚恒认识护士长和鬼王这个要命的信息。
鬼王是死去的人类？楚恒认出了曾经的队友？死在同一个鬼蜮里的人类还能“重生”在另一个鬼蜮里？
这些情报条条都价值千金，而且开涉及了楚恒的往日私密，以至于吴青钱宇刚有点担心楚恒辣手灭口……
所以他们昨晚谈判的就是这事。
而赵兰……赵兰听到哥哥还“活着”，不仅如此，那个姓虞的姘头也没死，整个人的心态就有点崩。
要不是丈夫和楚恒拦着，她能不管夜晚来临立刻跑去找护士长。
这也就导致新的一天在早饭桌上，她瞪着护士长就嚎了起来。
杨楠眼疾手快站起身一把搂住妻子的腰，赵兰呜嘤嘤朝着缪宣的方向蹬腿。
“瓜娃子你好球意思！！扔下你妹子就去找死！哈批蹉蹉的殉情是不是？！没个姘头你就活不下去了？！要是爸妈还活着早撇你这龟儿两耳屎了！日你仙人板板！！！”
杨楠的手，微微颤抖：“兰子，你骂到爸妈了！”
赵兰：“……”
对厚，我和前边这瓜娃子是一个娘胎出来的。
于是赵兰不骂了，眼眶一红眼泪滚滚而下：“呜哇哇！！——”
缪宣哪里接触过这样泼辣市井的女人？而且看她这黑着眼眶形容憔悴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再结合一些对话内容……
所以说这个女人其实是宣轲的亲妹子？？？
而且她似乎以为自己的哥哥也就是宣轲是殉情而死的！！！
缪宣：……
#我不是！我没有！你冤枉我！#
现场已经成为认亲闹剧，缪宣的脸上出现茫然。
至于其余坐在位置上的大部分人……他们此时又是惊艳失神又是恐惧害怕地望着他。
缪宣的这张脸，虽然被缪宣本人中和了一部分，没能继承道荆轲全部的冷艳，但是因为这个世界的建模并不是人类，于是古艳的面庞再添一分非人的姝色。
曾有人言美丽不过是人类恰好所能够接受的恐怖的开端——这套在护士长身上，是适用的。
其实缪宣心里很清楚，不论曾经的宣轲和这一届医生有过多么亲密的关系，他们此刻的关系只能有那一种，那就是敌对。
不论这个女人和宣轲又有着多么血浓于水的过往，但现在他们之间属于亲人的缘分早已尽断了。
缪宣让自己的声音冷漠显得一些：“医生们，你们该开始今天的值班了，今天你们需要值夜班，人员安排我会在晚饭时通知你们。”
夜班的消息引起人们的轩然大波，也许是缪宣的冷漠终于让赵兰清醒了一些，她不再破口大骂也不哭泣了，而是红着眼眶死死瞪着缪宣。
倔强而悲伤。
缪宣垂下双眸，避开她的视线：“医生们，你们被雇佣的时间也减短了，你们还需要任职八天。”
—————
第十二天。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所有人都难以适从。
时间大大减短，几乎是直接砍成了原来的三分之二。
但是期限的缩减并没有让楚恒等人放松下来，反而是提高了警惕。
在鬼蜮里，任何巨大的安排变动都是不祥的。只需要再坚持八天就能离开，这看起来似乎是对人类的优待。
其实不然。
鬼怪们可不会乐意看到人类这么轻松，上午的难度必将跳跃式上涨，而下午自由活动的时间段里也将危险频发。
更令人不安的是，为什么鬼蜮的时间会突然缩短？这必然有一个原因——鬼蜮出问题绝大部分原因都是因为鬼王。
楚恒推着小推车走在住院大楼的走廊上，暗自猜想。
有没有可能……是因为鬼王回想起了什么呢？
比如说，身为人类虞舟时的回忆。
就像前辈听到“宣轲”时会有所触动，鬼王在听到“虞舟”后也不一定像他所表现出来的那样毫不在乎。
虞舟是一个意志非常坚定的男人，在这方面他甚至超过了前辈。
而且他还是那样不甘不愿逝去的，虽然不知道他为何会变得如此年幼，但既然还记得阴阳怪气地怼他，那么就应该有挺尸的意志力才对……
楚恒推开了病房外的玻璃大门。
他今天暂时和吴青、钱宇刚两人分开，和赵兰夫妻一起凑了一个小组。
病房内，赵兰正撸着袖子给不配合的病人扎针，然而病人极度不配合，不仅嘴里发出奇怪的嚎叫，还试图用长长的指甲去抠赵兰的眼珠。
赵兰狼狈地躲闪开，随后立刻给病人上了拘束带，拿着剪刀把他的指甲切掉。
杨楠同样在处理乱动的病人，和上一次他的住院大楼经历不同，这一次病人们的限制几乎似乎小了一倍，它们已经能使用自己的指甲和牙齿，看着人类医生就像是饿死鬼看着牛排。
楚恒走上前，拿起拘束带给唯一一个还能在病床上翻滚的病人绑上了。
杨楠朝他点点头：“那些护士们呢？它们没有为难你？”
“她们现在被暂时困在地下室。”楚恒一脸人皇式的云淡风轻，他把针筒递给杨楠，“今天夜班，你们有什么打算吗？”
赵兰打完针，头也不抬：“关你屁事。”
杨楠则是朝楚恒抱歉的笑了笑：“不好意思，无可奉告。”
楚恒也不在乎赵兰糟糕的态度，他道：“虽然护士长确实是宣轲前辈，但是我不建议你们就这样去找他。”
这话无疑是捅了马蜂窝，赵兰抬起头，脸色难看得可怕，她到底是记着这里是住院大楼，即使护士们不在也没立刻爆发。
“虽然‘宣轲’这个名字能让前辈有所触动，但是你们对他来说仍然是陌生人，该解雇的时候前辈是不会手下留情的。”楚恒仍然在认真分析，客观冷静，“在留在鬼蜮中之前，宣前辈就非常强，而现在的护士长少了人类身躯的桎梏，更不是你们两人能抗衡的。”
杨兰的胸口剧烈起伏，气急了倒是冷笑起来，杨楠眼看不好，一把拉住妻子的手，随后皱眉看着楚恒：“楚先生有何高见？”
楚恒的面孔上仍然是一片平静，这是赵兰夫妻最熟悉的表情，也是闯荡鬼蜮这个圈子里他最出名的特点——有人说这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但是更多的人坚信，楚恒已经疯了。
不论是分尸鬼怪、将刀锋对向同类，还是面临死亡、绝处逢生，甚至在吞噬人肉时，楚恒他的表情都是类似的、冷静到极致的残酷。
鬼怪还会因为能杀掉吃到人而兴高采烈呢，楚恒……他沉寂得就像是一块石头。
仿佛站立在人类面前的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具为了活下去不择手段的、麻木的尸体。
这让赵兰回想起第一次见到楚恒的时候。
那是一个雨夜，他穿着一身黑色的正装任由雨水浇落在身上，民宿昏黄的灯光里，他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生气。
见到这个陌生男人的那一刻，赵兰内心只能浮起“未亡人”这么一个词语……然后这个男人就大步朝她走来，递给了她一束白花。
他确实是，来报丧的。
比起那个时候失魂落魄的青年，现在的楚恒可大不一样了。
最起码，谁敢称呼现在大名鼎鼎的楚先生……未亡人？
赵兰深吸一口气，凝神让自己不要再回想。
不过楚恒接下来的发言也让她根本没心思多想了。
“假如说我有办法能把前辈带出鬼蜮呢？”楚恒干脆地问。
他直视着赵兰的双眼：“虽然是以鬼怪的形式，但是只要将前辈带出鬼蜮，总有一天我能让前辈想起一切。”